待到第二天清晨,一丛蕙兰全部盛开;金红白紫各自回异,或清幽雅淡,或姿色热烈,却又交相辉映,当真是美不
胜收。
花开得再美,却也不定就能欣赏——终究得看长在什么地方啊!半个月后,实在无法忍受的曹德拉着大哥的袖子,
说,“大哥啊,不如咱们把墙下的那几株蕙兰移植到盆里,如何?”
阿瞒瞪了弟弟一眼,问道,“好端端的,为何要移植到盆里?这花开在墙角下,不也是很美?这才是其天然风韵所
在啊!”
“那株开绿花的,当真是挡着门了啊,”曹德皱着小脸,抱怨道,“把院门拦了一半!我每次走那过总得小心翼翼
的,唯恐碰了叶子撞掉了花朵。未免也太不方便了。”
阿瞒听着,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好歹你也天天闻着人家香味,连这点都不肯让?”他对弟弟说,“这是让你过
门的时候放慢脚步,小心一点;更是提点你谨慎缓行,日日自省,甚好!”
“那香气却有什么好的!”曹德哀怨地说道,“大夏天的,这么一丛香花摆这儿堆着,定要引蚊虫。大哥,我讨厌
蚊子!”
阿瞒抬手弹了弹弟弟的脑袋,笑骂道,“呸,人家说兰草,你却惦记着蚊子。对牛弹琴啊,这就叫对牛弹琴!”
兰草生门,叫人举手投足间都多一份谨慎,又有什么不好?十二岁的曹阿瞒是这样想的。他虽然一向任性放荡,不
容拘束,但他也一样是能认认真真种花,抱着琴赏花抚《猗兰操》的人——琴曲的质量不论。
于是曹府侧院的矮墙下便一直长着这样一丛蕙兰。冬春两季,那枯萎的叶子或是新抽出的嫩芽看上去就仿佛一堆野
草;但至夏秋,便是满园的缤纷色彩,还有那似乎永远不会散去的清香。
建安十七年的冬天,五十八岁的汉丞相曹操南征孙权,在谯县集军。趁军事空暇,他回到曹家旧宅探望。昔日的老
仆从张叔早已去世;如今张叔的幼子也是当年张叔那把年纪了,也被家中人唤作“张叔”。他陪着曹操在那愈发陈
旧而死气沉沉的府宅中闲逛,四下指点着哪里仍是当年模样,哪里却是大番整修过了。
曹操沉默地漫步,一言不发;他在全神贯注思考一件大事,哪有心情听曹氏府宅的整修史?
少年曹阿瞒住的那进小院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还能闻到隐隐约约的蕙兰香气——尽管眼下已是寒冬。曹操心
不在焉地穿过当年的庭院,走出院门。临近院门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扫到门口似乎拦着些什么;只是这么多年来
,他已经习惯了昂着头,毫不保留地往前踏去。于是如今他亦是如此。
“丞,丞相!”身旁张叔惊呼了一声。
曹操听见一种碎裂折断的声音从足下传来。他又往前踏了几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他转身,低头,就看见拦在院
门口的一株兰草倒在地上,快要枯萎、但还带着几分翠意的修长叶子陷在泥土里。
曹操愣了片刻,然后便觉得胸中一阵剧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兰草生门,兰草生门!又当如何?
待他好不容易压下了那种叫他无法思考的剧痛,他问道,“这么多年了;墙脚居然还长着这么一簇蕙兰?”
张叔小心翼翼地答道,“因为那是丞相少时种下的,也知道丞相喜欢,便一直留在那了;这么多年来府中花匠一直
都小心呵护续种。”
“就这么在墙角下长着,简直像野草,”曹操说,“你找人,把这几株都移植到盆里,好生养着;再找个合适的地
方摆上。嗯?”
“是,是,”张叔慌慌地应了。
兰草生门,叫人举手投足间都多一份谨慎,又有什么不好?十二岁的曹阿瞒是这么想的。只是花虽还是那些花,五
十八岁的汉丞相曹操终究不是十二岁的曹阿瞒。
后世的诗人有一句话说得甚好:物是人非事事休。
移植到盆中的蕙兰,虽仍在开花,却是有些不同了。不过倒也没几人意识到不同,因为又有几人曾见过盛时的交相
辉映?至于曾经拦在院门口的那株开绿花的素心蕙兰,无论花匠怎么努力,却终是救不活了。
建安十七年底,寿春送来讣告:汉尚书令荀文若,薨。
第三十九章:【关羽荀攸】降(一)
序、故人之风
许多年后,诸葛丞相偶与蒋琬、费祎二人论及季汉群臣,不免感慨当初关张马黄赵并列的军中盛容。“关张二位将
军,皆有国士之风,”诸葛亮叹道,“虽道关将军善卒伍而骄于士子,张将军爱君子而不恤小人,终致取祸,但看
如今的季汉,却也再无关张这般能以一当万的将才。”
费祎随口评了一句道,“听闻关将军虽傲于士子,唯独对丞相颇是尊敬,才有当年丞相一封书信释其意的佳话。丞
相果非常人,能使关将军倾心信服。”
诸葛亮一笑,然后却又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倾心信服,倒也说不上,”诸葛亮答,“关将军向来不与士人亲近,
若真说起,也只有一位大士曾叫关将军倾心,只是那人却已故去多年。至于孤,关将军曾经说过,孤有故人之风;
怕是如此才得他三分敬意。”
“何等人物,竟叫关将军如此推崇?相比之下,丞相也只得一句‘有故人之风’?”费祎忍不住问道。
“得关将军如此一句判语,孤倒颇是欣慰,”诸葛亮再叹,“他终究是孤授业恩师;‘有故人之风’一句,可见孤
不曾背弃师长教诲。”
“哦?”蒋琬奇道,“不曾听闻关将军与德公有何深交?”蒋琬本是荆州人,对诸葛亮那位名闻荆襄的师长倒也有
些了解,却从未听说庞德公和关羽有甚来往。
诸葛亮又是摇头,道,“并非说德公。公琰可还记得,颍川荀公达曾避难荆州,建安元年方北归许昌。那时孤虽年
少,也知荀公才名,更仰慕其刺董义举,遂登门拜访求学;虽相处不足两年,然受益匪浅。可惜荀公终是北归;惜
哉,惜哉!”
“荀公达先生?”蒋琬沉思片刻,随即恍然大悟道,“是了,关将军与荀先生,自当有些交集的。只是若非丞相言
及,却当真是想不到。”
是啊,当真是想不到。荀攸,关羽;这两个名字除了并立于同一个乱世,又还能有些什么联系?谁又能想到呢?
一、定计
那是许多年前,建安五年的夏天。刘延被围于白马已近三个月,整个东郡都显得有些摇摇欲坠。领兵北上之前,曹
操把荀攸唤来询问当下策略。于是荀攸答道,“今兵少不敌,分其势乃可。公到延津,若将渡兵向其后者,袁本初
必西应之,然后轻兵袭白马,掩其不备,颜良可禽也。”
曹操眼睛顿时一亮。“好!”他击案赞了一声,但很快又是皱眉,问道,“如此迂回,可能及时赶至白马?吾等兵
少,却是断不能分兵的。再有,颜良乃当世名将;便是分袁本初其兵,他也能留有二三万人,当如何击破?”
荀攸仍是不紧不慢地回应,声音里满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安然和自信。他说,“公当先遣小部先锋缓进白马;待袁本
初分兵西应之后,各部急奔白马,以前锋冲阵,后部追进,前后呼应,定能一举解白马之围。”
曹操连连颔首称好,思索片刻,他又追问了一句,“不过前锋需一骁勇善战虎将统军;这袭敌第一箭,不但得锋利
,最好箭头上还能带点火啊。更何况颜良素有勇武之名,不可小觑——于是公达心中可有人选?”
荀攸点头,道,“公当用关云长;他或许不比袁本初麾下诸将威名甚重,但其勇武鲜有人能敌,战场策应更远胜于
颜、文之辈。”
“甚好,”曹操答了一句,显然颇是满意。初听荀攸说此谋,他便有心用关羽统前锋;但听荀攸亦是此意,自是彻
底安下心来。打定主意了,他却忍不住笑道,“公达与关云长,也不过就打过几个照面,甚至话也未曾说上一句,
怎地如此笃定此人可用?”
“见过已是足矣,”荀攸微微一笑,说,“当年下邳城外对战吕奉先,关云长一骑当先,率本部百余骑牵住前军,
更亲与吕奉先战,才终叫公一举击破吕军侧翼,大胜而归。固然是公调兵遣将得当,但放眼天下,又有几人敢率百
余骑冲击吕奉先前军?此等骁将,用他为先锋袭颜良大军,定能一举破其阵型,钝其锐气。”就是说着如此激昂的
话语,荀攸的声音却也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淡然,听着虽不觉热血沸腾,却叫人无比的安心。
“公达识人也!”曹操赞了一句。
不愧是荀公达,这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助他规划了一个绝妙好局——只是关羽显然不觉得这战局有甚绝妙。
而后招关羽来,当关羽听得曹操说“今遣君领千骑为先锋袭白马”,他显然有几分惊讶。他抚了抚长须,然后抬起
眼皮,深深地看了曹操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叫人背上暗生凉气的锋锐。但他随即又是低下头去,不咸不淡地答道
,“公待羽甚厚,今既有差遣,羽自当领命,万死不辞。”
曹操一愣。
关羽是个很好解读的人;如今他的表情,他的用词,显然是说,“曹公便是有意让我送死,我亦当前往。”
曹操觉得有些头疼,尽量解释了一遍他会渡河扰袁绍后方,分白马大军,再亲帅大军赶往白马,等等。关羽一丝不
苟地听着;对于那些先缓缓推进,待得后方传信,再急速奔白马的复杂战术要求,他认真地几番询问,不曾有任何
马虎。可是曹操看得出来,关羽再认真,却也没有改变最初的想法。
大概是这几年来和刘备打打杀杀,结盟又翻脸,积怨太深了,曹操无力地想。他自己有时都不理解为何明明知道关
羽志在刘备,却偏偏又对关羽如此亲厚;关羽本人信不过他,那也是自然的。大好的战局,主将却偏偏会错三分意
,这当真是极为危险的事。用张辽代替关羽为前锋的想法在曹操脑海中转了几转,但最后他还是决定,不如让张辽
和关羽同往。到底关羽的勇武无人能替,而且就算他当真会错意了,却也不至耽误战局太多。以关羽的骄傲,便是
以为自己纯粹是前去送死,他也一样会全力一战。
只是荀攸听了此事之后,却是微微蹙眉。“不,”他轻声道,“关将军若是会错了意,抱着必死之心前往,战局危
矣!心存死志之人固然能全力一战,却也会无有后顾之忧,枉然冒进,陷大军于险地。”
“那……”曹操揉了揉额头,只能说,“那便让张文远为先锋罢了。”
荀攸沉默很久,最后开口却说,“主公若允,攸可亲往拜访关将军,以解其疑虑。”
第四十章:【关羽荀攸】降(二)
二、试心之文
那一晚下着细雨,那种静下心来侧耳听便可听见微弱淅沥水声的雨。关羽正伏案看地图,用尺子比划着计算奔白马
的行程距离;正忙碌着,却突然听见有人叩门。他扭头看窗外沉沉的夜色,又侧耳听了听雨声,不免暗自奇怪。便
是张辽或者徐晃酒瘾发作,怕也懒得在这种天气里踩着夜色出门吧。
打开府门,他便看见一位陌生的文士立在门外。那人年龄和他相仿,身材高挑,却很是瘦削,只让人觉得一阵风便
能把他吹倒。他一身水色曲裾,右手提着灯笼,却未曾打伞,以至鬓发都被雨水浸湿,被灯笼的微光一照,便隐隐
映出黑玉一般冷润的光华来。
关羽微微挑了挑了眉头。就凭感觉,他想那当是曹公帐下某个谋士,可除此之外他当真是一无所知。关羽向来不喜
与士人来往,于是尽管曹操的几位谋士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他却连这几个威震一方的名字都记不清楚。
关羽瞪了这陌生人片刻,最后简洁地说道,“先生,请。”
待进了屋中,访客放下手中灯笼,抖了抖衣裳上的水珠,这才规矩地深深一礼,道,“关将军,在下荀攸,曹公座
下军师。” 荀攸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虎将,又说,“此次解白马围之战,便是攸为主公策划。”
“哦,”关羽应了一声,挥了挥手,几分心不在焉地说,“军师请坐。”
荀攸,荀攸。或许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可关羽思索了半晌,却仍是想不起来详细。只是曹公的谋士向来比曹公还难
应付,如今他也不敢大意。当初刘备在许,曹公本人倒是情意颇盛,可是他的一众谋士却容不得刘备,几番进言让
曹操尽早除之。如今曹操令他带千人袭白马数万袁绍大军,想来也是眼前这个军师的主意?虽说以前锋先措颜良阵
型确实可行,遣志在故主的降将为此百死之战也是合理,但关羽心下仍不免忿然。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向来不喜
欢这种诡道,再周密再奇妙也只是让他心中不痛快。他看着荀攸,目光渐显锐利。
“当年围下邳,攸也与将军有数面之缘,”荀攸仍是淡淡地说道,“关将军可还记否?”
关羽微一凝神,已是记起,恍然道,“引泗、沂水灌下邳,想来这是军师的计谋。”
“这是攸与郭奉孝共同定下的计谋,”荀攸答。
“下邳城外吕布来战,曹公使吾对前军,自领大军破其侧翼,也是军师定计?”
“非也,此乃曹公自计。”荀攸顿了一顿,又道,“昔将军率百骑冲吕奉先前军,亲与其战,方为曹公赚得大破侧
翼之机。今解白马之围亦是如此。颜良虽勇,仍不比吕奉先。”
关羽听得此语,却更觉胸中气郁,冷哼了一声,道,“以军师之智,当真以为白马可比下邳?”
荀攸的表情仍无变化,只是平静地说,“还请关将军试言之。”
“下邳城外,吕奉先已失彭城,接连两败,锐气尽失;再者他兵不过数千,和曹公人数相当。今袁绍数万大军围白
马,气势正盛,更是临水背城,唯有一面可攻,如何前后应和?以千人逆击数万大军,怎可与追袭残兵败将同论?
”
关羽一口气说完了,转过身去,冷冷地看着一旁墙上的字画,只眼角的余光偶尔扫过荀攸,但就算只是眼角余光,
却已带上了让人如坐针毡的锋芒。荀攸听他如此言语,也不辩解,却是反问道,“依将军看来,欲解白马之围,却
当如何用兵?”
关羽顿时语塞,半晌不能言。荀攸此计虽让他心下不悦,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荀攸此计当是最有希望一举解白马之围
的。于是他不说话,也不回头,默然注视着某个不确切的方向。
“曹公有意请关将军与张文远将军共统先锋,”荀攸又说。
这句话让关羽猛地转身,喝道,“有羽一人足矣;何须再叫他人涉险?”
让他为解白马之围去送死也就罢了,却为何要牵扯到张辽?关羽瞪着面前的谋士,脸色越发沉了。张辽降曹以来从
未有过忤逆之举,和他自不是一类人;平日和张辽言语,他也听得出张辽对曹操颇多敬慕,忠心耿耿。这样的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