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抖,“下官在城中散布传言,说武帝曾于此地助耕,在田中植钱,一株可换五百钱,如今正可寓土生金。便是如
此,才叫村民竞相耕种。”
“哦?”他心中一惊,忙问道,“若是无人寻得此钱,岂不失了信度,叫民心暗怨?”
“田中确实……确实有钱,”年轻人应道,“是下官叫人,叫人埋下的。总共数十枚,明言可来府衙兑换现钱。如
今民众已寻得十来枚,这才如此专注农耕。”
荀彧听完,不由轻叹一声,“虽是教民逐利,倒也是极好的权宜之计。”他又仔细打量着额头已经渗出汗珠的年轻
人,问道,“这可是你独自想出的办法?”
“不是,不是,”年轻人忙道,“下官初始也是空自忧心,后来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平原,刘国相便是这般教民众务
农,这便照着做了。”
“平原?”他皱了皱眉,“刘国相?”
“哦,如今是刘左将军了。听说刘左将军来兖州了,百姓热闹了好一阵子!”
荀彧一时无言,还未理清思绪,却又听见年轻人提了声音说道, “当初平原遭贼,好几个年头连饭都吃不上啊!后
来刘国相来了,亲自下田使百姓耕种,手把手地教百姓编席织履之术。这不足一年,城中就再没有饿死的人,大家
的日子却也是比别处好了许多。那时大家都说这辈子能遇上刘国相,那是祖辈积德得来的,”年轻人的声音骤然稳
住,看上去也不再紧张,双目中流出一种热切的光彩。
“原来如此,”荀彧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随手翻开先前书吏递上的卷宗。
他看书,一旁的年轻人看他,却似乎又透过他看见什么遥远的景象。“平原的乡亲都说,刘国相那当真是个大好人
;他走得时候我们都舍不得他,妇孺老少都哭着排老长的队送他,”年轻人意犹未尽地说。
荀彧愕然抬头。
常听闻刘玄德宽厚仁德,素有人心,他却从来不以为意。曹公之得人心,可教远远近近的才志之士来投,可教多少
敌军旧部归降;而刘玄德之得人心,却留不住长文,元龙等人。可是这一日他突然惊觉,他从未听人说过,“曹公
当真是个大好人”。
仕人心喜曹公文韬武略,礼贤下士,频频来投;但他从未见过目不识丁的百姓为曹公的到来欢呼,亦或是为他的离
去而哭泣。
此事……何意?他收敛神思,迫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件莫名的小事,却不知心田间已经种下了阴影。
第六章:【刘备荀彧】荷缘(二)
3.猜心
回到许都后,荀彧每次路过将军府,都不要自主地停下脚步,转头看紧闭的木门。他隐隐约约听说,曹大将军待左
将军亲厚,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只是左将军除与大将军议事外极少外出,偶而朝中大员去其府上拜访,也只是坐
得片刻。每次看见那紧闭的将军府门,他总是暗自不安:曹公当真制住了这头猛虎?不安之余,又有一分叹息:刘
玄德虽出身贫贱,却也是有志之人,若真能为曹公所用……
后来,有这么一天,他忘记了那是第几次路过,只记得自己突发奇想地上前敲开了左将军府的侧门。
开门的小吏接过他的名刺,瞟了一眼,似乎并不在意地应了两声,便转身入内。不想才片刻,刘备便亲自迎了出来
,在门口深深一礼道,“不想荀令君今日造访,备失礼了。”
荀彧叠手为礼,客气道,“是彧突然登门,教将军不备,乃彧之过失。”
“令君客气了,”刘备说,“请。”
他们在偏厅里坐下。待茶端上来之后,刘备说道,“今日令君来访,教备吃了一惊。令君才名远播,备仰慕已久,
只是令君身居要位,备也不敢冒昧造访,教他人猜度。”他这一番话徐徐道来,平和而诚恳,初见时那种藏与笑容
之间的火气已是荡然无存。
荀彧握着手中茶杯,斟酌片刻,便道,“彧与将军同为朝臣,同佐汉室,共议政事乃本份之事,又何须忌讳他人猜
度。”
“好,果然是君子坦荡荡,”刘备赞了一声,又问,“只是不知令君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彧前日查看各地屯田事务,见新政小城尽管连年战火,却是耕作繁忙。彧问起新政令是如何治理,他答便是按着
将军多少年前在平原国的政令,方有这等结果。彧心下感叹,便来拜访将军,望将军助我等一臂之力,共理屯田事
宜,”荀彧说道。
这番话不算谎话;新郑一行之后他确实感叹,不想刘玄德这讨伐黄巾而起的草莽将军也懂得安民之道。不过他绝未
想过来向这个草莽将军请教治国安民之术——这简直是玩笑!只是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鬼使神差地敲开了左将军府
的大门,如今只是随手拈来一个原由。
刘备笑了一声,说,“令君言重了。谁不知荀令乃王佐之才,学贯古今,堪比张良吕望,何须向备请教?屯田之事
,令君想必已有定论;更何况此事乃重中之重,备不敢妄言,更不敢打听其中细节。”他的言下之意很明了。
荀彧默然,心中陡然多了一种难言的郁郁。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来,但他绝不是为了刺探刘备的态度而来,尽管他确
实从未信任过眼前的这位左将军。静了片刻,他说,“将军既是大汉臣子,若真心系大汉江山,又何来妄言一说?
”
虽然无法信任,但他至少想勉力一试,叫这人能真为曹公所用。
刘备不可知否地笑了笑,却没有答话,只是喝茶。于是荀彧放下茶杯,认真道,“彧愿闻将军之志。”
刘备从杯口边缘上方看他,目光闪烁。许久刘备叹道,“备何来什么大志?少时贫困,见多了穷苦人家的难处,见
多了饿死的,冻死的,让贼匪害死的无辜百姓;如今备只是不愿再看见此等事罢了。大汉的子民并无奢求,但有一
分田地耕种,有几担粮食收成,能有衣穿有房住,能平平安安度日,足矣。备一生行事皆只为此,讨伐黄巾,守平
原,转战北海徐州,只不过是不忍见百姓死于非命罢了。只是这许多年来,看见的,更多是一朝城破,万民如草芥
,尸积处江河为之断流的景象。”
荀彧再一次沉默了;他沉默了足足一刻钟,这才开口道,“大将军起兵又何尝不是为了还天下万民太平盛世?若今
将军与曹公共佐天子,定能重振大汉旧威。”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而自信,所有的颤栗收在无人能窥见的深处。
刘备点了点头,叹道,“曹公雄才大略,非我等能及,只是……徐州,哎。”
这最后的一声叹息狠狠地敲在荀彧心头,让他一时间心乱如麻。
徐州,徐州!徐州之后,百姓焉能不哭曹公到来?
他一肚子的说辞被刘备的一声叹息打乱,再不敢多停留,站起身来匆匆告辞离开。直到站在将军府外的道路上,吹
着入夜的凉风,他才觉得心情渐渐平复。只是心情平复之后他更觉得背心发冷:这个人,当真留不得!
4.杀意
第二天议事之后,曹公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听说文若昨日去拜访了玄德?”他点了点头,正思量着如何开口,
却听曹公若有所思地续道,“不知文若如何看玄德此人?近日仲德公达俱有进言,吾正举棋不定。”
此话让他一顿,忍不住问道,“不知仲德公达二人有何谏议?”
“文若可否猜上一猜?”
他自然能猜到程昱,荀攸二人会说些什么;关于刘备,明眼人都只会得出那一个结论。可是他却只答道,“彧虽有
猜想,却不敢妄言,望明公赐教。”
“仲德说,刘玄德此人怕是信任不得,要早日图之;公达虽没有多说,但是听得出意见相仿,”曹公顿了顿,回头
问,“文若怎么看?”
荀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此人骁勇,统军作战虽逊于明公,却也是出类拔萃,更兼其德厚流光,善揽人
心,若真能为明公所用,则是汉室之大幸。”这一句说完,他再次沉默。
等了许久却不闻下文,曹公便问,“只是如此而已?文若道,‘若能为明公所用’,可还有若不能为吾所用?”
他迟疑了很久,竟然说不出话来。这明明便是一个直白而浅显的道理,可他挣扎着,几番无法开口。每次将要开口
,心里总会浮出一个声音:若是此人真能为曹公所用,为汉廷所用!他为曹公,为大汉江山招揽了多少有志之士,
如今却要劝曹公除去可以安天下的人才?
“文若?”
于是他咬牙道,“明公,刘玄德枭勇不羁,不堪人下,怕是不能为明公所用;如今当尽早除之。”
“原来文若也是这样看的;杀刘玄德一人倒也罢了,只是少不了叫天下贤才心寒啊!”曹公的语音听上去似乎有一
丝失望,亦或是不满;他沉思了片刻,挥手道,“罢,待吾再察看一番。”
荀彧听得出曹公并没有在意。或许曹公当真欣赏刘玄德和其髦下人马,亦或许不愿落了世人的口实,但他并不想除
去这个仿佛塌边猛虎的左将军。曹公虽然对他们几个谋士信任有加,但曹公的心思却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他不再多
说,只是告辞离去。
走出大将军府,他终于叹了一声,但却又突然觉得轻松;一缕奇妙的侥幸和欣喜绕在心头,缠得紧密。
第七章:【刘备荀彧】荷缘(三)
5.蛊惑
那日他本欲前去探访长文,正趁着马车行驶的空隙翻阅文书,却不想突然听见一阵激烈的马蹄声,不由自主抬起头
来。一匹纯黑的战马从他车边卷过,仿佛一阵夹着闪电的乌云。他正奇怪,却见战马奔过去几十米远,却猛地一勒
,长嘶一声,转过来横在他的车前。
马上的人跳了下来,牵着马走到他车驾前。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武将,虎背熊腰,本来颇为俊朗的面容却被杀气映
得发黑。那人胡乱一礼,说道,“前面可是荀令君?可否请教一事?”
他一愣,放下手中文书,下车礼道,“请问先生何人,有何见教?”
“在下乃刘左将军髦下裨将,张飞张翼德,”对面的武将沉声道,“今日大将军请我家将军去府上饮酒,久去不回
。不知可否烦劳令君共往将军府一问究竟?”
荀彧心下既是好笑,又是暗叹;这人倒是刚勇有余,却未免算计不足。若是曹公有心杀人,又怎能放任他在这里纵
马狂奔?那人见他不曾答话,哼了一声,厉声道,“还烦令君陪在下往将军府一行!”
天上乌云翻滚,雷电大作,更衬得面前这武将杀气凌厉,逼得荀彧直皱眉头。驾车的侍卫已经握住了剑柄,荀彧忙
挥挥袖子拦下了。眼前的这人,莫说两个驾车的侍卫,便是千百将士也只怕拦不住。他抬手应道,“将军请。”
他们才转过街角,便看见大将军府的大门半开,隐约望见几个看不清楚的身影。张飞一巴掌扣住马车,生生把那匹
拉车的骏马就这么拽住了再往回拉了好几步,直到转过街角看不见将军府的正门为止。“大将军府似乎有客人,咱
们不妨在这里等一等,”他阴沉沉地说道。
荀彧只是点了点头,接着翻他的文书,似乎毫不在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脚步声往这里赶来。他不紧不慢
地卷起竹简,下了车,就正看见已走到他面前的刘备。不知在曹公府中这许久都发生了些什么?如今却只见这如狼
如虎的将军温和地微笑着,仿佛一介书生。便是天上的乌云,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令君受惊了,”刘备躬身道,“翼德鲁莽,备代他致歉。”
“将军不必客气。”
刘备静了片刻,突然问道,“令君可是正在访友途中?这是要去望陈长文?”
“怎么?”荀彧一惊。
“长文,长文,唉!”刘备长长叹了一声,眼神几分恍惚。他静了很久,最后喃喃道,“令君若是见了长文,便告
诉他,当初并非备不信他,只是血性太盛,一心行险,辜负了长文一片苦心啊。”见荀彧的表情几多疑惑,刘备又
是微微一笑,说,“叫令君看笑话了。罢,何必说这许多;令君若是见了长文,便说备想他了。”
朴素的说辞,诚恳的语气,竟让荀彧完全放下了戒心,不由心下暗暗伤感。直到他见了陈群,将刘备的话语一一转
述,而陈群又是一味沉默,他这才有所警觉。
“长文,”他开口道,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陈群抬头看他,说,“文若当看得出刘玄德此举之意:便是招募再无可能,他也要让群不得见信于文若还有曹公。
”
荀彧只觉额上沁出冷汗,半晌方道,“惭愧,惭愧,此事彧竟未曾仔细思量。”
“所以群至今未去见他,便是在明公府上或者朝堂之上偶遇也是避之若浼。群乃念旧之人,若是见了,只怕当真与
明公生了间隙。”陈群低声道,“不想便是文若也消了戒心。刘玄德蛊惑人心之术果然依旧。”
不错,蛊惑人心;多少微笑,多少唏嘘,多少仿佛恳切的情深意重,都只是蛊惑人心而已。荀彧无言,心下却更是
戚戚。
6.煮酒
那次之后,荀彧便效法陈群,尽量避开这善与蛊惑人心的左将军。于是整整三个月他们未曾打过照面,直到有一天
傍晚,一个跑腿的小厮来到他府上递名刺和请帖,说是左将军想请令君前去喝酒赏荷花。
“北地种出荷花不易,”小厮说,“刘豫州道令君大人肯定会喜欢的。”
他不该答应的,不是么?可是鬼使神差地,他居然答应了;整齐了衣冠,便真赶往左将军府赴约。他到的时候,花
园里的石桌上已经摆上了酒盅和小菜。一身青衣的刘备站在桌边,悠闲地看着花园中一缸缸盛开的荷花。这些荷花
当真开得好,荷叶如盘,花白似玉,每有微风吹过,便是满园子的清香。在北国能养出这般好的荷花,当真不易。
“令君终肯赏光!”刘备说,“几月不见,想来令君定是军务缠身;今日能抽空来此,备甚荣之!”
“左将军,”他施礼道,“还要多谢左将军相邀。”他看着水缸里的荷花,忍不住说道,“果然是好荷花!彧久居
北地,之前都未曾见过。不想左将军还有这般闲情雅趣。”
刘备笑盈盈地说道,“来,令君请坐。”
荀彧坐下。两人一时无言,只是相对饮酒。刘备一直在看荷花,只偶尔转过身来,笑着给荀彧斟酒。荀彧心下暗暗
疑惑,想要问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许久,刘备终于开口道,“不知令君可喜荷花?”
荀彧一愣,随即颔首笑道,“彧喜其生于泥潭而不染之习性。只是荷花长在南方,彧倒一直未曾见过。不想左将军
竟有此般技艺,在这北地严寒之中也养出这般好花,教彧又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