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想起来了却也是无用——刘备起得比他早!没办法,谁让他是卧龙啊;卧龙需要他的美人觉。
出发去临烝前一天,不知为何,他很早就睡醒了。
天还只是蒙蒙亮,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格,让他刚刚能看见房间中的物事。刘备就睡在他身边,半侧着身,手枕在脑
袋下面,睡姿简直像个小孩。光线太暗,诸葛亮便是凑近了些却也看不见刘备脸上的表情,更看不见……那一向光
滑的下巴上有没有胡子渣。
不要问他是怎么又想起来胡须的事,反正想起来了就对了。
于是诸葛亮凑近了些,再凑近了些,然后忍不住伸出手去,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恶作剧,轻轻地摸了摸刘备下颚。够
平滑,果然一点胡子渣都没有。诸葛亮还没来得及收手,刘备就猛地翻身而起,简直像条蛇一样,“縢”一下就弹
了起来,直接进入攻击模式。诸葛亮就发现自己被按倒在榻上;刘备左臂压着他的上身,右手肘直接顶在他的脖子
上。
“啊,”诸葛亮虚弱地呼了一声。脖子被压着,他连呼吸都困难,别说真发出什么声音。
“孔明!”刘备惊呼了一声,慌忙松手,忙不迭地让开。
“主公!!”能说话了就一定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诸葛亮幽怨地看着刘备,愤愤然道,“主公,亮只是一介书生!
主公怎么专学曹公这种梦里杀人的小伎俩!”
“见谅,见谅,”刘备一叠声地道歉,又拉过诸葛亮的手,小心揉着他的手臂,堆起笑来说道,“睡得迷糊,我还
以为这是遭袭呢。孔明今日醒得可早。”
“睡醒了而已。”
“孔明方才凑过来却是作甚?可是想唤我起来?可是孔明……”下意识的,刘备抬手揉了揉下巴,然后表情却是渐
渐僵化了。
诸葛亮抬头。不对,有种不好的预告……
下一刻——“诸葛孔明,你有完没完!!”看这一声吼的!
“不过就是无须,值得你这么纠结啊?”刘备悲愤地咆哮道,“你从隆中便开始纠结这个问题了吧你别以为我不知
道,平日里找着个机会便旁敲侧击!这真不是剃的更没有其他什么来由,你家主公正常的很!难不成你要亲自验证
?!”
一片寂静。然后隐隐听到窗外有乌鸦叫:“啊——啊——”,接着扑扑翅膀飞走了。
“主公,”诸葛亮问,“要怎么亲自验证?”
假设三基本可以否决,虽然证据不是绝对的。
孔明评语:只是无须而已,小事一桩,不当多想。
于是就没有假设四了。
第二十一章:【玄亮】东征前夜(上)
“陛下,陛下!”
上任不久的年轻宦官跪在老皇帝榻边,小心翼翼地唤了两声。这般时辰了,却要把已经睡熟的皇帝叫起来,他心里
难免忐忑不安。更何况,听说这些日子皇帝一直心情不好,今日更是一向甚得皇上敬爱的秦祭酒都获罪下狱。可是
方才宫门外那一袭便衣却浑身威严的丞相,那也是顶撞不得的。于是如今他只得硬着头皮,跪在老皇帝榻边。
他还未唤第三声,老皇帝已是翻身坐起,径自拉过外衣往身上套。他慌慌迎上去为老皇帝更衣,却被老皇帝带着几
分不耐拨开。“是丞相求见?”老皇帝问他。
“是,如今还在外面候着,”宦官答道,“可是要请丞相侧翼书房候驾?”
老皇帝一时不答,反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还差两刻。”
老皇帝哼了一声,最后道,“他这时来见,朕也不和他讲究待客之道了。你让他到这里来见。”年轻的宦官愣了一
愣,暗想这也未免太不合礼法了,却又听老皇帝说,“愣着作甚?快去!”
于是当季汗丞相诸葛亮走入内室的时候,刘备已经喝退了侍者,偌大的居室里便只他一人,披着外衣歪在榻上,无
聊地捧着一方地图翻来倒去地看。诸葛亮似乎对老皇帝的衣冠不整既无惊奇也无非议,只是规规矩矩地见礼,然后
径自站到一边,又是恭敬地说道,“陛下,今日秦祭酒虽言语失礼,然无大过,望陛下依法制裁。”
“嗯,”刘备应道,瞪着地图发呆,许久才又问道,“还有呢?”
诸葛亮微微蹙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摇头。“只此一事。”
“只此一事?”刘备抬起头来,盯着他的丞相看,然后叹道,“朕也不是劝不得,只是秦子敕非要说些天象命数之
流。朕最烦的便是这些糊弄小民的玄乎事,他却要拿到朝堂上来说,真以为朕是邻村幼童?”诸葛亮的嘴角抽了抽
,却仍是没有说话。刘备见他不言,又是接道,“只是孔明子时方至,难道只是想为秦子敕说一句‘依法制裁’?
”
“今晚,”诸葛亮垂首答道,“只此一事。”
啪的一声,刘备一巴掌把手中的地图拍在榻上。“诸葛孔明,你累不累啊?”老皇帝带着几分疲倦地吼道,“你想
劝便劝!你这几日忧心忡忡,却一句话也不说,朕都替你闷得慌!朝堂上你不想开口,这里便只有吾二人,何必畏
缩?真当朕是袁本初,你这一开口便成田元皓了?真是白与你相交这十多年了。”说到激动处,他一口气岔了,忍
不住开始咳嗽,咳得停不下来。
诸葛亮本来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听刘备牢骚,如今却是猛地一惊,几步上前坐在榻边,扶住刘备,轻轻拍着刘
备的背。待刘备缓了过来,他又是起身,想要站到一边去。刘备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令道,“坐着!你就当真不肯
开尊口?”
诸葛亮抽出袖子,起身退后几步,然后跪倒在刘备榻前,一拜及地。
“臣深知陛下欲东征之意,然其中忧虑种种,臣至今无解。东征必行,亦必为一局豪赌,臣智计不足,不得为陛下
规划万全之策,必置陛下于险地,臣愧矣!”越说,诸葛亮的声音越是沉重。
刘备“哦”了一声,沉默地看着匍匐在地的诸葛亮。许久,他长叹一声,道,“你这样劝确实中听。你说秦子敕号
称善辩之士,怎么就不能像你这样婉转点说话呢?”诸葛亮猛地抬起头来,双眉紧蹙。刘备似乎没有注意到诸葛亮
目光中的锋锐,只是招招手,说,“孔明过来,坐榻边来,朕与你好生聊聊。”
诸葛亮这次并没有推辞,直接在榻边坐下了。他与刘备沉默地对视半晌,然后正色道,“陛下若是以为臣心下反对
但不敢开口,如今只是拿些话语搪塞陛下,却是小觑诸葛亮了。当真如陛下所言,白白相交十数年。”言语凛然而
直白,眉目间更是剑锋骤起——诸葛亮从来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人。
诸葛亮言语尖锐,刘备却不见怒,反是笑了。“好,好,还会发火;看来还能与朕说几句实话,”他笑,拉过诸葛
亮的手拍着,又说,“你不反对么?朕本以为这满朝文武都在腹中叨咕着,也就只有翼德不反对,却不是为了大计
。朕的心思,你当真都明白?”
“跨有荆益,保其岩阻,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这些皆是臣为陛下规划的。如今荆州失陷,
天下之策顿折一半。若无荆州,固守川地一隅,再要图谋中原,难矣!陛下欲伐荆州,其中道理臣自是明了,”诸
葛亮沉声答道。
“你明白就好,”刘备握着诸葛亮的手,脸上是许久不见的欣慰之色,“只是你都明白,那便筹集粮草器械才是,
又何必拿这副愁容对着朕?你那张脸,摆那副表情,当真不好看,朕看着就觉气闷。”
诸葛亮只是回握刘备的手,许久都未曾说话,手上却渐渐加力直至指节发白,他自己也似乎不曾察觉。刘备微挑眉
头,刚想问“你这是和朕比手劲不成”,却听诸葛亮说道,“陛下一生驰骋沙场,如今东征有多少艰险,陛下想来
心里都清楚。臣欲为陛下谋一万全之策,数日苦思,但仍觉这其间种种两难,臣,无解。东征之艰,不举重兵何以
用武;然东征之险,倾力一战何以保后继之力?南郡要地,不取何以图中原;然南郡要地,不让何以修盟约?更有
大军远征,战机瞬变,当需能运筹帷幄数人谋划于陛下身侧方为万全;然臣放眼朝堂,却寻不得一人……臣,心力
不足,愧矣……”说着,他一向平稳的声音渐现波折,语句开始断断续续,到最后陡然而止——却是说不下去了。
再顿片刻,诸葛亮深吸口气,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陛下,望陛下容臣统帅三军,东征荆州!”
刘备侧头看了他片刻,却突然说,“孔明,松手。”
诸葛亮一愣,这才惊觉自己还死死握着老皇帝的手,忙松开手,又想站起身来。刘备用力拉了拉他的袖子,说,“
话没说完便想跑了?坐着。”顿了顿,刘备哈哈一笑,又道,“方才可真是被你捏痛了。你说你一介书生,一辈子
都在握笔杆子,哪来的这么大手劲?难不成……”
“难不成”三字后面的那句话却被刘备吞了回去。诸葛亮也是低下头去,将“主公老矣”这四个字扼杀在心头。不
能说;非但不能说,甚至想也不能想。只是神思触及此事,又如何收得住?简单而直白的事实,像一把钝刀在胸口
拉据。
一时间君臣二人只是默然对坐。
第二十二章:【玄亮】东征前夜(下)
“孔明啊!”
诸葛亮还在出神,刘备却突然抬起手来,抚了抚他的脸颊,温柔仿佛对着自家孩子一般。
“孔明啊,这几年当真是苦了你,”刘备说,“想当年入川,有士元陪在朕身边,朕却糊涂了,竟放任他领兵攻城
。几年前讨汉中,还有孝直从旁谋划,不想他年纪轻轻便去了。荆州此役之前还有云长能为朕攻克一方,如今,如
今却是云长也殁了。也只有你了;此事朕清楚,你比朕更是清楚。这些年来,你得当你的诸葛亮,还得填补士元孝
直的纵横谋略,尽管相较治法治国,你的奇计确实差了一两分;如今你还想顶云长的缺,统帅三军了?傻子!你诸
葛孔明固然是天下奇才,却也只是一个人啊!你把自己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可是要折寿的;便是你不在意,朕可还
舍不得。”
诸葛亮提起代君东征时已是打好了腹稿,便是刘备终究不准,他也要据理力争一番。不想刘备却是岔开话去,说了
这么一通,一时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争辩不能。
见他垂首不语,刘备又是一笑,拍拍他的臂膀,道,“再说了,你去东征,朕帮你足食足兵不成?这朕可不擅长。
而论统兵作战,你比朕还是差了两分。”
诸葛亮微一凝神,却也没浪费打好的腹稿,辩道,“陛下,臣虽只一次统兵,然战绩自明,当可胜任东征一役;更
有张赵黄几位将军相助,并无不妥之处。成都有刘子初蒋公琰等人,绝无后方之忧。”
刘备又是“嗯”了一声,闭起眼睛,仿佛当真认真思索诸葛亮的提议一般。半晌,他问,“孔明不妨说说,你去,
相较朕去,却有什么好处?”
诸葛亮又是微微一怔,剑一般的一双长眉复又紧蹙,却一直没有答话。此一问他心下自有答案,可却如何开口?
“说吧,”刘备又是催促道,“你到底还有些什么忧心事,都说与朕知道才能从长计议,可是?”许久见诸葛亮始
终不开口,刘备哼了一声,眉头皱起,一双眼睛愈发显得深陷在眼窝的阴影里。他又道,“你不肯说,朕替你说:
你是怕朕老糊涂了,出去打一场哀兵之战,不知进退,将这些年攒起来的家底可都给砸了,是否?”
诸葛亮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却毫不含糊地答道,“是。”
“呸!”刘备又是一掌砸在榻上,震得锦被绸衣都跟着微微颤动。老皇帝狠狠地瞪了诸葛亮一眼,低声怒道,“诸
葛孔明,你还真把自己看得甚高!你怕朕老糊涂了,朕倒怕你纸上谈兵!”
诸葛亮并没有因为皇帝的怒气而退缩,反而将下巴又抬高了一分。他直视刘备,坦然而不留情面地说道,“陛下即
要臣说,还请容臣直言。孙氏背盟,以致关将军殁世,陛下何能不怨不怒?今陛下东征,固然是为了荆州,亦何尝
不是为了关将军之仇?臣敬关将军,但不逮陛下与其情义,可谓局外人。调兵遣将,行军布阵,臣或不及陛下;然
度德量力,不以悲愤驱使大军,陛下不及臣!兵乃国家生死存亡所在,不容陛下忿而用之!”
刘备又是笑了,笑声却偏偏让人觉得冷,目中闪耀着刀光。“你还真能说,”刘备森然道,“还有何?不接着说下
去么?”
“是,陛下,”诸葛亮仍是径自忽略刘备的怒意,不卑不亢地接着说道,“再者,陛下九五之尊,更兼年岁已高,
当运筹帷幄之中,而非亲就鞍马。东征艰险,当由臣去破此险境!陛下大举哀兵,亲往犯险,臣心难安,亦难忍…
…”说到这里,冷静平稳的语音又是现出一丝裂缝。
刘备无话。
他方才是动了真怒,可待听到诸葛亮说“臣心难安,亦难忍”,他突然又觉得满腔怒火就这么消失了,只剩下满腔
的叹息,无奈之间藏一丝温存。
“孔明啊!”他说,之后却又无话。
也不知静了多久,刘备终于轻声说道,“看都什么时辰了!朕当真是老了,有些坐不动了。”
这是逐客令?好一道逐客令,一句话便叫他胸中一阵阵刺痛!诸葛亮勉力压住心情,站起身来便想行礼退下。刘备
伸手抓住他的袖子,说,“孔明别走了;明晨睡醒了再接着说。”
“当真是太晚了,再赶回去怕是不行。你和朕挤挤,便像当年那样;待过了今夜,以后也没这般机会了。”
诸葛亮又是一愣。刘备当是无心,可这话听着,却总觉一语双关。诸葛亮还在出神,刘备便已是唤来下人,让再添
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
“歇着吧,”刘备说,往床榻内侧挪了挪,拍拍新添的锦被,然后径自躺下。他半弓着身子,背对诸葛亮。
诸葛亮默然站了片刻,终是褪了外衣,在榻上躺下。他直直地躺了许久,却毫无睡意,又侧头看刘备。老皇帝仍是
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仿佛当真睡熟了。榻侧几案上还燃着最后一只蜡烛;烛光照在刘备斑驳的头发上,将那一丝
丝的雪白更映得银子一般闪亮。诸葛亮伸手,为刘备把被子盖严实,这才回头吹熄烛火。
屋子里顿时暗了;便是借着窗格间洒下的点点星光,却也看不清楚什么。
看不清楚才好,可以让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公安。那时,他不是丞相,刘备也不是九五之尊;那时他们筹划的,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