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年冷冷笑道:“局势为重,他会了解的。况且我也没说要赶尽杀绝,你投降,或者被我打败,我还是可以把你带回天都,看看有什么仆役了,马夫了之类的官职适合堂主你,也是个计较啊。”身影飘飞着,避去身侧长锁偷袭。
岩介堂主本来就急赤白脸了,面子里子全都丢光,这下最后一点自尊心被他激起来了,大叫道:“今日绝命于此!”猛然斜刺里撞开孟知年,往堂中的太师椅就奔去。
恰好一段飞锁直劈过来,孟知年眼疾手快抄手一抓,借劲横向里去打岩介堂主脚踝,然而打中了那人还是已经合扑下去,掀翻太师椅就扯动了地下埋着的引索。原来身家性命都搁在这儿了,同归于尽真不是说着玩的。
一扯之下,没动静,又扯了一下,还是没动静。
边上打着的人不由也停下来了,怔怔看着这情景。岩介堂主扑在地上,没人瞧见那脸色。
不能啊,造假卖假这么多年了,哑炮怎么能认不出?
但就是不响,再扯下去一张老脸直接贴在地上吧。
孟知年轻轻一笑,一眼扫过去,自家的护卫已经把呆呆的帮众都架住围起了,伤者十多个,过片刻一一押出去,反抗都不带一下的。
孟知年背着手,食指扣在一起慢慢踱近,还没说话,眼前突然一晃,冒出一个人来。
“太过逼人不好啊,孟公子,唉。”
七 险阻
一掌打在孟知年左胸,把他打退了两步。杜青衫脸上有些愧色,身上到底带些酒气,叹息着道:“放人一马吧,消息还没捅开,我知道现在还来得及。”
孟知年不提防太师椅后账子里还有人,被他打中一下,心里已经不悦开来:“哦?杜先生用什么条件让我放他呢?若我没记错,你还欠着我潘筠那件事吧?”
杜青衫又叹气,显得一脸倒霉相:“是欠的,我知道他还没醒呢,他这头我拿自己还你,你就看他面上放过堂主吧。”
“拿你还?我要的是潘筠,拿你干什么?”孟知年冷厉道。
杜青衫道:“他和你要好,见面那会儿死不同意我对你下手,我没办法才转念动了他,反正都是我小人了,你把我剐了或者让我顶个罪什么的,无所谓。”说着,心里起了些英雄念头,没留神手底下一阵小风。
孟知年听了前半句,正心中一舒服,也没留神他身后露出一截木头来。是机关弩,搭的弩箭头上生着倒刺血槽,闪着荧荧蓝光。
弩箭射出来,一道蓝影直奔孟知年,煞是令人心惊。杜青衫心里一沉,心想这下别说挽回,连着他自己的人品都贴到地上去了。射死射伤了孟知年,这辈子就别想着再在天一殿手底下翻身。正闪念着,半路里飞出一物,“啪”的一声撞偏了箭势,再响时已是斜飞中了营寨的门柱,钉在上面微微颤抖。
打中箭身的是一枚扳指,玉质经不得撞击,落在地上就碎成好几瓣了。所幸弩箭终归落空,一人从堂顶的大洞跃下来,风度文雅地,衣袂飘飘地,光芒四射地落在孟知年和杜青衫两人旁边。
岩介堂主被三人的目光一齐盯着,弓弩垂搭下,终于面如死灰了。
孟知年微微笑,没说话。
潘筠光芒四射着,当真好及时呐。只是不知道方才杜青衫动手时,目光又看到哪去了。
至于那扳指,是潘筠成亲那会儿,主君御赐下来的。武将开硬弓,戴了扳指避免了指间疼痛,射得更远。潘筠素来简朴,身上不多得饰物,急切间就给砸出来了。
孟知年好得意,心眼里转着念头。
潘筠道:“唉,原本不想再过来的,左右是我不好做人。”
孟知年道:“你来都来了,还说这些。”
杜青衫本来脸皮就不太厚,这时见了好端端的潘筠站在自己跟前,没半分怨怪的神情,不免难以为情,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潘筠看看杜青衫,不说什么。他知道岩介堂主对杜青衫有着大恩,昔年就是嗜酒如命的人,仗着武艺在江湖上横行,被人骗得妻死家破,仓皇间险些横剑自刎,给岩介堂主收入堂中,关了几天给了身衣裳,再出来,重见天日了。
这恩连着债的,能说什么。
杜青衫被孟知年放着离开了。岩介堂主让潘筠亲自封了重穴,用牛筋绳索牢牢捆住,交到刺史手中,送往官邸去。
金矿上官兵进驻了其余五座营寨,和五派余众相处着,拆光了造得乱七八糟的工事,又把金河床四面八方好生围护起来。剩下孟知年没走,还在岩介堂穿了个大洞的营寨中,食指扣在背后,等潘筠来找他。
其实就是想说说话,等回去一群人前呼后拥的,晚上又免不了有宴,烦得很。说也奇怪,不过就几天没见,不说这一会儿话好像就不痛快似的。
潘筠道:“以后再见了卢姑娘,替我谢她吧。真没想到她是你安排着的人。”想了想,觉得稀奇,“你真是老练许多了,知己知彼得让人料不到。”
孟知年打量他,微微笑:“是吗?我倒没什么感觉。卢姑娘架子大着呢,收服她可费过我不少功夫。况且她本来就是弄这些的,胭脂香粉的找了别人,还要不高兴。”
“礼数嘛,你不是很讲以礼还礼的?”
孟知年随意踢踢地上的残桌破椅:“哈,我还很讲以牙还牙。那你要怎么谢她?以身相许不错。”
潘筠道:“别,我有妻室了,可不敢委屈她来做偏房。”
孟知年笑了笑,没说话,脸上的神情云淡风轻的。侧脸沐浴在顶洞中落下的阳光里,眉峰照得淡淡,削尖的下巴有些透着光。这安静下来的模样任谁看了也要心头一颤,眼神却隐约有些难解,好似少年时一个人落寞了,也不会说什么,只低垂着头。
潘筠看着他:“怎么了,是不是杜青衫出手重了?”
“你和他说好的?”
潘筠道:“没啊,否则他见了我怎会那般表情。”
孟知年不置可否,道:“那下次你替我打回给他。”
潘筠笑了:“再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正要离开,走了几步,孟知年一停。他停潘筠也停,继而两个人都脸色微变。地上血腥和灰尘里冒出一股硫磺的气味,很淡的,但足够闻到了。
孟知年想问:那火药上的手脚不是你做的?
潘筠也想问:你没先拆了他的机关?
但两人都没问,这光景,逃命要紧。顶上有洞,本是极快的,但孟知年方才已经向着门口走了好些,潘筠一伸手把他拉住,拽着就腾身而起,快接近洞口时,四周传来巨响,烟尘气浪突起,把不远处的珠璃和守驻着的官兵扫翻在地。
珠璃吓得手脚都软了,站起来跑了几步险些摔倒,几个官兵在寨子后面的,已经叫嚷起来。
潘筠觉得,这次就算不死,大概也得落个肢残体断终生残疾,最次也是耳聋什么的。睁开眼,定定神,发现自己在一片破烂堆里,手脚都给压着,动不得。
眼面前被一块破帷子挡住了,瞧不见外面。只觉得到处有人的脚步声,还有人的声音。
是在找他吧?潘筠想。方才把孟知年用力扔出去,自己往下坠了些,爆炸过后就这么生生给埋住了。不过这堂并不大,看来很快会被找到。想是如此想,听着官兵脚步声,却是东南西北都找了,甚至还从他上面踩过去几回,就是不往下挖。
潘筠很少有急出火的时候,但急也没用,现时能喘气就不错,喊也喊不出来。反正孟知年已经被他扔出去了,只要没摔死一定会继续挖。想着想着,困倦起来,睡了过去。
能睡觉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幸福的事,君不见耄耋老人最痛苦的就是该睡睡不着,不该睡的很快就要睡了。潘筠睡得很长,长得都快觉得自己死了,才在官邸里醒过来。
身上干净了,压着的东西也没了,换来的是一阵一阵裂着心的伤口疼。好像在肩膀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戳中了。耳旁模模糊糊传来女子的声音,欢欣叫着:“哎呀,潘先生醒了,公子快来!”
明明是珠璃,第一声听着却像琼玉,错觉里惊了一下。姐妹嘛,总是像的。
孟知年来了,带来一串声响,一阵忙乱,潘筠正头昏脑胀着,差点又要昏过去。好容易清净下来,睁开眼,孟知年凑得很近地审视他,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潘筠有气无力地道:“我没瞎。”
孟知年扑哧笑了,坐正了些:“大夫说你没大碍。那火药并没全炸起来,只外围一圈。”声音听起来飘飘荡荡的,大概耳朵终有些损伤。
“难怪我活着。”
孟知年就盯着他,盯了一会儿又道:“那样一炸,大概挖矿也省了点功夫。你到底还是干苦力了嘛。”
潘筠苦笑。
“不过你最近不能用剑,回天都让太医令来瞧瞧,免得落下病根。”
潘筠道:“要回天都?”
孟知年听出些端倪:“你不回去?”
潘筠沉默了一会儿。
孟知年冷冷道:“不回也得回。把你塞在车里关起来,衣服都脱掉。”
潘筠又沉默了。不片刻,孟知年自己也笑。
“回去吧。你不是说天都还有人等你。”说这话时口气放得很软,听着很舒服。软硬兼施,还反抗什么?潘筠看着他,答应了。孟知年就流露出高兴来,站起来在床边走了几步,前言不搭后语地扯了几句,可见是非常高兴了。
借着潘筠受伤,他也不去吃那些拉拉杂杂的宴席,时常就来房里转。珠璃知晓他心思,就把三餐往潘筠房里送。两人时常就说话,也说不厌似的。其实是潘筠陪着孟知年说,见他说得高兴,也就一路听下去,觉得他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在这儿说完似的。这高兴是相当真诚,潘筠不由得有些感动。心想他平时没什么人能拉来闲扯,这时候就随着去吧。但旁的人偶尔调侃了,孟知年就不咸不淡地笑笑,还是一副御史大人的严肃样子。
现今这桩事,他算是功臣,一众官吏纷纷示好,他淡略应着,也没想去把那功劳独占。回到天都,该怎样就怎样便是了。把这些江湖帮派收归到天一殿麾下,怎么妥善管他们还是个问题。众官仍是缠他个不休,流水价地送来些珍奇玩物,孟知年恼烦起来,待潘筠渐渐好转,干脆带着他出门到附近溜达。
潘筠一身内外功夫,本来也耐打,四处风景看看,待渐渐逛到附近小镇上的时候,肩上的伤也就基本看不出什么影响了。两人慢慢逛着,偶尔找茶楼坐,有时候还能听上几场书,说着星罗宫宫主几十年没人见得到的真面目,说着天一殿上骁勇武官们的故事。孟知年笑说真想听听潘筠的。潘筠也笑,他的故事要让说书人说,大概还得再过上几十年。当年事情机密,如今也敏感着,还是不再听到的好。
孟知年点点头,他查看潘筠伤势的时候,也曾看到那时留下的痕迹,如今还是有些狰狞,恐怕那里的筋骨也到底有些损伤。便说回到府里找些好药材,替他补补元气。潘筠自己倒显得无所谓,反正打架受伤是常有的事,打到哪一天不能打了在家养老便是。
孟知年笑笑,唤茶博士来重上一壶茶,只见凤凰三点头的功夫,茶碗里升起的滚滚热气把人的心神都怡醉了。潘筠往下看,瞧见斜对面的远处有个馄饨摊,就道晚饭那边解决,回去也不用吃了。孟知年没什么异议,心想他跟着自己吃馆子,自己跟着他吃摊子,想着想着觉得很有意思,微微笑起来。
回程路上走得很慢,待回到金石市附近时,孟知年先前派出去办事的影子纷纷回来,大都有所收获,手段有些官家路子,潘筠没去深想,但心里明白这些人与天都脱不了联系。偶尔闲问两句,无非某年某月,孟鸿文大人告病,朝上出了些变故,又某年某月,孟公子夜里留在三才馆用功,身旁有可疑人经过。至于红梅山房外的袭击者,尸体给收殓进了官府的仵作房,据说查出是附近一带小帮派的徒众,但深究其身份过往却是一片模糊,暂无头绪。
事情多得很,潘筠听着乱糟糟的,孟知年却沉吟不语,看样子又是在计算什么。
在这浩大的天一殿里做事,不计算也是不行的,否则潘筠也不会一避几年图清净。说起来,对家里等着他的人,免不了有几分歉疚。
歉疚归歉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倘若带了一家老小一起闯荡江湖,那还不如出家去的好。
“你知道琼玉平时干什么?”
“不知啊。我忙得很”孟知年不爱说这事,虽然并不讨厌琼玉,但心里终究还是记着当年的事,不很舒坦。
“我也不知道。”潘筠道。
“也许珠璃知道些,你去和她说说吧。”
潘筠“嗯”了声,过了一会儿,看孟知年神情,好似有什么要说一样,等着又没声音。
“怎么,有事?”
孟知年不说。孟知年道:“无。”
八 无毒
忙碌办事的日子溜得飞快,方过了天街落小雨的时候,就已经是暮春了。孟知年回到府里,老父听说了他的英勇事迹甚是高兴,摆了洗尘宴,又邀远游多年的潘大人一起来吃。宴是好宴,也是家宴,没什么闲杂人等,孟知年便欣然照办了。禁城中主君皇甫九渊也知晓他回城,但听孟鸿文大人言道“有所损伤”,着即命他暂不上殿,在家休养,并命太常寺卿率着医官前去探视,正好潘筠留在孟知年家,顺道一起看了。
孟知年故意似的拉潘筠一起来给医官瞧,又把“潘大人”念了几遍,看太常的脸色就知道是记住了。潘筠起先没留意,等留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一张脸虽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好歹当年掌领南北禁军的时候也被好多人崇拜过,表白信和定情信物都没少往值宿的殿所送。果然,第二日下午在家中接到旨意:令五日后上殿面圣,不得有误。
潘筠家很久没有来客拜访过了,潘老夫人一时激动,跨房门时还绊了一跤。琼玉在一旁拉,但力气小,婆媳两个一起坐在地上,把潘筠吓个不轻。
几天功夫,琼玉变得活络起来。她打叠精神亲自下厨做了许多精致小菜,她早上比潘筠早起来,晚上陪着潘筠看看书,有时候还弹琴给他听。她不吵不闹,也不问潘筠怎么三四年一次不回来,更加不怪他翻墙回家隔天又走。潘筠无可挑剔,也无心挑剔,在家老老实实做了几天好相公,心也安静下来。
在外飘泊久了,才会觉得家有家的好。一日三餐有人服侍,穿多了吃少了喷嚏打了几个,都有人嘘着问着。潘老夫人平素疼爱着院里的小兔小鸡们,潘筠发现她竟然管其中一只身上带一点灰毛的叫“筠哥儿”,联想起孟知年养白鹤的样子,不由慢慢地望天。
琼玉偶尔也问:“孟家公子现在如何了?我和母亲平日深居简出,也没机会到府上探望。”
潘筠道:“他很好啊,性子也比以前好了,以前动不动就发脾气,现在好得多了。”忽然又一怔,随即就明白琼玉问这话的意思,道,“珠璃也不错,她跟着知年不受半点委屈。”
琼玉微笑谢他知晓心思,又道过几日母亲要去云居寺上香,不如陪去。潘筠答应了。想起孟知年,不知他在府里忙得如何。自己赋闲无事,日子过得滋润,孟大人可有无数事情要思量着处理。想了想,见天气不错,时辰尚早,换身出门的衣裳往太保府上去了。
孟知年在自己屋中。这日见过两个影子,说话几句又离开,之后便独自关在房里。过两日要见皇甫君,免不了也要见见自己的上司,他虽是贵胄之子,为官却不在父亲翼下,这时正在御史大夫申无方手底。想着那人素日面孔,想得头疼起来,放下笔杆子吃了些珠璃新学做的马蹄糕,正吃着,潘筠来了。
潘筠道,出去逛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