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逛街,不是真的拿两条腿把天都城里踩个遍。肩舆两乘,径自往城北角烟花繁华的地界去,如孟知年这般身份的人,是可以有独自一个包间在楼上的。就对着舞姬表演的地方,旁人不抬头看不到他们,他们低低眼却能把下面全看见。
这日是休沐,来了最妩媚最婀娜的姑娘,两幅宽袖好似蝴蝶翅翼般地,舞起来风动飞花,当真赏心悦目。潘筠和孟知年清净坐在包间里,新采的春茶恭敬送到桌上,散发着鲜润清香,这时候潘筠未免也说,当官还是有好处的。
孟知年闷闷笑着:“那你回来当官啊,瞧着哪个姑娘好的就留下。”
潘筠道:“哈。你也会玩这些?”
孟知年道:“当然。”
潘筠好奇起来:“你平时这么忙,居然也来这里消遣么?”
孟知年略笑:“多半为公事。说起来都是联络感情,你又不是没见过。”
潘筠不由点头:“原来你不娶妻,还是因为忙的。”说着又把头转过去。
孟知年起先没反应,接着指间捻着的瓜子就弹到潘筠脸上去了:“你以为是什么?”
潘筠笑着,也没躲,两人继续一起磕瓜子。孟知年暗里又瞧他一眼,笑过之后不免生些别的念头。他自己磕瓜子是直接就吃了,潘筠却一下隔一下地把瓜子仁磕给他,并且做着这些的时候,好像也没觉得是在对别人好,只是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孟知年看着看着,心潮渐渐有些起伏。
他自小时来到天都之后,就常常和潘筠玩在一起,潘筠年长他五六岁,总是很爱护着他。起先不大懂,后来年岁一增,见多了些情场韵事,不觉就有了心思。但也知道龙阳之好难为人所接受,况且潘筠为人正直,不敢说,就只是默默想着。待到他十七岁,潘筠娶了妻,二十岁时,潘筠又受了伤辞官远去,以为从此再无机会,数年间心思渐渐成熟,这情却始终如缕不绝着,缠得人难受,及至今日再会,宛如重生一般。这么想着,表面看起来挺平静,有一下没一下磕着瓜子,有几次就连壳一起吃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潘筠听见没动静,抬起头来,只见他目光深沉的,手里捏着一枚瓜子,都给捏扁了。潘筠虽然性子随和,还不是钝拙的人,当下觉得有些不对:“怎么了?……我脸上粘了瓜子壳?”
孟知年目光垂了一下:“没啊。”声音却是有些低。
潘筠看看他,把手里的瓜子仁扔进碟子:“过去你年纪轻,也没想着对你说。现在应该差不多了,你瞧珠璃怎么样?”
“挺好。”孟知年道,说完呆了呆。
“刚才琼玉跟我说,珠璃现在不大来和她说话了。可能是身份关系吧。”潘筠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挺坦然的,“我看你们俩整天一起,她人好,你们俩感情也挺好,不如……”
孟知年忽然笑了,道:“你何不把她娶过去?我送给你吧,那样说话更方便。”。
潘筠有些吃惊,见他虽然笑,但眼神中冰凉凉的,显见是生气了。恰好丫鬟敲门进来添茶水,谁也没再继续这话头。
歌舞热闹着的时候,孟知年和潘筠他们斜对面的包间其实也有人,而且只有一个。因穿了一身玄衣,眉目又很深,明显与本地人不同,这人最近在街上走,老有小孩子爱围观他。小孩子只是看个稀奇,但一圈稀奇看下来往往手上会多出些东西。小糖块,小铜板,小银锭子什么的。拿回家给大人一看,说这在天都不能用,不过可以托人顺便带到金石市去熔一熔,以后还是有可为的。
孟知年站在窗边往下看舞姬的时候,这人的目光就正巧在看着他,很深的眉眼里神情不很清晰,看了一会儿,孟知年一转头,两人目光遇上了。
人说第一眼相见就会注定你对这个人的感觉,孟知年对任无毒的感觉是:很冷很压迫。不是因为那人没笑,分明在看着他微微笑呢,但感觉就像是冻在冰里的尸体对你咧嘴,怎不叫人寒冷。
后来任无毒听见孟知年对他的这番评论大喊冤枉,一边寒冷笑着一边说:你要来试一试,才知道我冷不冷。
孟知年因此简直有些怵他,但这并不影响任无毒在他的心目中排到前列,因为任无毒这个人其实非常有意思。而且任无毒说,他看孟知年到第三眼,基本就能确定深藏不露的孟大人对潘筠的想法了。
孟大人不信,任无毒说:沾我口水的瓜子你吃不吃?孟大人就默然了。
不过在这之前,至少还在他们三个相遇第一面的时候,天气很好,茶水很香,任无毒的表现也很健谈,很真诚,幽默风趣得简直让人怨消愁散。
他说他来天都快一个月了,之前在江北沿路的每一个城镇,差不多都要呆上十来天,因此从星罗的地界到这里,花了快两年的时间。
孟知年问:“你从未到过长江北岸么?”
任无毒道:“你来过长江南岸么?我回答和你一样。”
孟知年点点头:“你是做什么的?”
任无毒道:“走南闯北,吃喝玩乐,哪里有美人我就往哪里去。如果美人生病了,我可以免费替他看一看。”说话时看着孟知年,笑眯眯的。
孟知年觉得背上的寒毛动了一下,但说也奇怪,他竟不感到如何。大概是任无毒这个人太真诚了,也可能因为这异邦的面目带有些欺骗性的真诚。总之在这一天,在他和潘筠正没话说时遇到这么一个人,还是很有趣味的事。
任无毒请潘孟两人到他的包间里,去了才发现,那个位置似乎更利于欣赏,因为楼下是在堂宾客坐的地方,姑娘们跳起舞来多对着这里。而潘孟两人之前欣赏得更多的,是那群形形色色公子哥们的色相以及吃相。
孟知年略笑笑,并不介意。他心思完全不在这件事上,对潘筠正有些爱理不理。而潘筠当然也不会介意,他对与人生观无牵连的事大都不会太在意,但今天话却有些少。看着任无毒和孟知年聊得渐渐起劲,从江北的饮食习惯聊到江南的天气如何,冬天冷不冷夏天热不热,潘筠觉得孟知年今天很奇怪。以往他不会对一个初相逢的人表现得这么亲近,最少也要疏冷着,观察个几天才会一连说出十句以上的话。今天不仅十句,一百句大概也有了。
潘筠思考着这些,益发被排挤到谈话圈子的边缘,只在任无毒问到他的时候,嗯嗯啊啊几句。大多也无甚出彩。任无毒打量他,笑而不语。
末了,正逢一批舞姬献舞完毕,妖娆成列着退下,任无毒道:“潘兄,我和知年说的话你不大感兴趣,要不要找几朵花上来解语?”
潘筠一怔。这么快就叫上“知年”了,还真是一见如故啊。
孟知年道:“嗯,我瞧方才右列第二个相貌很是不错,身段也好,想必能合潘大人的胃口。”
任无毒听说,当即就要命人去找,潘筠忙道不必,任无毒又说:“姑娘要是没意思,找几个小兔来,就是得换个地方,不过也不远。”
潘筠只得摆手道:“今日已不早,稍后还要回府,不能耽搁太久。多谢好意。”
任无毒道:“原来你有家室?”
潘筠道:“是啊。”
任无毒看看孟知年的神色,他可不是不解风情的人,百多句话说下来,该收集的讯息也就收集到了。这时道:“那知年你要不要?”
孟知年也一怔,继而略笑:“好啊。”那笑真是非常生动。也非常迷人。
潘筠独自先走,回家去了。孟知年和任无毒留在包间里,窗闭上,姑娘还没来,任无毒发现孟知年的话少了。好像说累了,劲头没了,眼里的神采也黯淡去一些。虽然面上还轻摇折扇很潇洒漂亮,但内里明显已神游。
任无毒瞧着,伸手过去按住那折扇:“天还不热啊,别搧了,小心搧出病来。”
孟知年觉得他有些失礼了,但那意态都很自然,也就不去计较:“你见过有人搧扇子搧病的么?”
任无毒略笑,按住折扇的手按到了他的手腕上。
这一下不仅失礼,还带有威胁性了。孟知年脸色微沉下来:“虽然你是大夫,不过脉象也属于个人私事。”
任无毒又点头:“当然,窥探隐私是每个人都有的本性。”
孟知年完全沉下脸来,因为他看得出任无毒已经摸出了些什么,脸上神情很微妙。有些人虽然外表看上去耽于享乐,什么事情他都要上去看一看,插一脚,但实际上在某一方面,他们有着超乎寻常的修为和耐性。任无毒显然属于这种人。
“我会替你保密的。”他放开手,很真诚地道。
作者注:小兔就是男妓。
九 君颜
这日并没有换地方,随后就招来了姑娘,的确是色艺俱佳,任无毒仿佛对江北的姑娘很有心得,时不时对孟知年说两句。孟知年大略应着,心里仿佛有什么盘算。后来带着姑娘去了后边房间,那姑娘是鹅蛋脸,一双杏眼非常勾人,服侍起来也很熟练。孟知年把她的脸抬起来,轻捻着凝神去看,看了一会儿放开了。那姑娘微笑着道:“公子看我的脸,觉得好看吗?”
孟知年笑笑:“好看。”
那姑娘又调笑着说了几句,孟知年心里正有事,也没怎么认真回答她。但走时仍旧打赏甚多,只是回去后就不大记得那姑娘的眉目了。
认真算来,他这些年也交陪过许多解语红颜,形形色色的女子看得很多了。半为公事方便,半是好玩。因身有官爵,又生得一副极为动人的相貌,这些女子无论是欢场娇娥,还是官家小姐、名门闺秀,对他青睐有加的都大有人在。平常若是出游,有他在的地方总有不怕羞的姑娘跟在后面看,但不知如何,这些零零总总的,各有各好的,从没有一个让他真动过家室的念头。忙是一回事,无心又是一回事。想来想去,还是心中那人的影子作怪。故而愈加有些烦恼。
此后几天潘筠和孟知年就没再见面,倒是任无毒来过孟知年府上一次,约他去灞陵游玩,孟知年起先有些顾虑,后来左右无事,便也去了。有道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日子也正是踏青时分,甚是完美。任无毒跟他两个一直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到身边几乎看不到人了才停下。任无毒望着白鹿原的风景,偶尔回望着天都的方向,看上去总有些像在冷笑。
孟知年对他的表情起了兴趣,道:“你想什么?是不是想过个千百年后天都也不过就是遗迹而已?”
任无毒哈哈一笑,甚是不屑地:“你们从小学儒的人都喜欢这样伤春悲秋吗?朝代更迭不过就和人死灯灭一样,生存着就有一天要死,有什么好多想的,多想还不活了。”
孟知年瞧着他,心想这人倒也有意思,道:“江山不爱就爱美人,美人也不爱了该爱什么?”
任无毒大笑道:“别这么说啊美人,我又不是老天爷,要去伤脑筋什么时候活什么时候死,既然这样何必不多痛快痛快,你们的圣儒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他又知道什么值得金,什么不值得金了?所以都是放屁。”
孟知年一笑,没再接口,拍马往前去了。他不喜欢被人叫“美人”,又或者“佳人”什么的,听着肉麻得很。以前没对毕秋庭发作是有事要找着他,今天可不一样。
任无毒不以为意,照样说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话。两人在天都东郊慢慢骑着马,孟知年发觉他很洒脱,说起话来虽然时不时爱戳人,但见解都挺有意思,也就姑且听听。直到玩累了回到府邸,居然已经是傍晚。坐下来歇一会儿,又开始默默出神起来。
再见到潘筠,是在内禁宫紫微阁外的花园里。这天孟知年先上殿面见了主君,将金河床事情结果如实禀报,并大略说了如何将那如狼似虎的众人降服。其中免不了要暗箱操作的地方,就心照不宣略去不谈。皇甫九渊甚悦,除了口头嘉奖之外,另赐了金麦银米各十斛,上等绸缎数十匹,连珠帐一顶,又拨去许多药材。孟知年淡定称谢,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皇甫九渊嘴上没再说,神情显然很满意,殿上诸臣瞧在眼里,各有想法,一双双或大或小的眼睛转溜着。
待得下殿不到正午,孟知年没出禁城,又和父亲一道去了三才馆日常议事。议了几个时辰,有皇甫君身边掌印侍官来传:下午要见潘筠潘大人,知道孟御史大人和他两个是故交,命一起去见。
孟知年把牛角白毫笔搁到砚台上,起身说句知道了。
侍官出,该来的人就来了。御史大夫申无方进门,看看他正写的奏呈,开采金矿用时用工什么的,字写得好,内容也规正。申大人面带慈和地道:“我就知道你这年轻人颇有能为,果然没令我失望。听说出去受了伤,现在可都好了?”
孟知年站在后头,语声平平地道:“已然无恙,多谢大人关心。”
申大人“嗯”了一声:“那就好,这阵子少了你在这里,事情也积下一些,尽早都办了吧。”
孟知年照例接了句不显棱角,意思也模糊的话。申大人点点头,便把事情交代下来,都是最近这阵子旁人处理不好的纠纷了,扯皮什么的。孟知年并无异议全部接收,申大人甚是满意地嘉奖两句,步态端正走了,留下一道影子印在明堂里。
就这些零零总总的,又够忙上一阵子了。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继续将奏呈写完,先用镇纸压着,想了想又锁进抽屉里。不管什么内容,也没必要让旁人顺便来看看,顺便就看去了。
但凡写多了字句,心思什么的都绕着转,脸上的表情就会恍惚些。孟知年慢慢逛出三才馆,懒得坐辇,就这样赏花似的走着,走走停停,到紫微阁居然也用了快半个时辰。
潘筠正等在外面,说是有两个被举荐的书生在阁里对策,暂不得空。孟知年走在覆满怒放紫藤的廊道间时,就瞧见对面有个人。潘筠也看见他,露出笑容来,道:“来了?”
孟知年答应了一声,一边已经穿过斑驳阳光,到了风檐下。
“今天忙不忙?”
“还好。事情总有一些。”孟知年对着阳光,眼睛微眯起来。
潘筠便道:“晚上来我家吧。”
孟知年想了想:“现在说不好。你家有什么好玩的?”
潘筠道:“没啊,就是让你过来坐坐。那晚上再看,有空就带你一起回去。”停了停,不禁看了看自己一身衣袍,“许久不见皇甫君了,真有点不自在。”
孟知年略笑。
潘筠又道:“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是要小心,多防备着一些。”
孟知年道:“不必提醒,倒是你自己要小心些,才伤过,耳朵里的毛病也还要吃药。”
潘筠便笑了。他老改不了这时时关照几句的毛病,但也没很打算改。两人并肩站着,看外面花红柳绿的风景,四下寂静,只有紫藤花香气弥漫。一年一度,就这时光是最好。隐约鸟鸣着,被散着香的阳光晒得很柔软。
孟知年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都是长身玉立的模样了,以前自己比他矮些,后来都成了年,就差不多了。一边看着,身上也被太阳晒着,忙碌的事情渐渐不想了,暖暖的就有点瞌睡,不觉打了个呵欠。潘筠就和他到附近亭里坐下,那亭生在水池旁,池中鲤鱼游动,可惜手上没什么东西能投去喂。孟知年想起濠梁之辩,说从前文曲馆的博士说到鱼之乐,要让他们相信就往馆里的鱼缸吐痰,结果鱼真的很起劲地游奔过去,把人寒个不轻。又问如果要他证明,该怎么办。
潘筠道:“我便说,谁能证明鱼不乐,才能反对鱼很乐。”
孟知年轻笑了一声,也没打起什么精神,揉揉额角就往潘筠肩膀上靠了下。两人身长差不多,一靠脸颊就贴着脖子,显得很亲热似的。潘筠看看周围,还好也没人。这里是皇甫君日常起居的地方,惯常是不会有闲人逛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