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
彼时并不知道,生拔龙鳞是堪与万刀凌迟比肩的痛苦,而这鳞一旦拔去,永不再长。
救命鳞,是龙族命一般的宝贝。而青色救命鳞,乃绝世护身符。
我将那符收进衣服里,贴肉放着,一片冰凉又坚实的温柔。
两个手揽过他的脖颈。
“阿丑,”子卿回抱住我,轻声问道,“你可记得曾经送过我一只晶蝶?”
我顿了一下。
那只晶蝶。我怎会忘记。
那是骊渊思念伏羲千年不得所化的心意,我却转手给了子卿。
“嗯。”我随意应了一声,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你走了以后,我日日看着它。这是你给我的第一份定情之物,我一定要好好保管。”子卿只顾自己说着,看不到我的脸色早变得煞白。
“可是那晶蝶没过几日就败了,化成了粉末。那个时候我就想,”子卿说着,捧起我的脑袋,“阿丑,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照顾好它,肯定是我喜欢你不够多的缘故。”
我只是呆呆看着他。傻子,为什么一个人喜欢了别人,就会变成傻子。
“后来,它整个消失了。阿丑,我一直没脸跟你说,你一直没问我,是怕我难过么?”
“我赔你这一个,你别生气,好不好?”子卿的口气,难得那么柔和。
我实在听不下去,凑过去亲住他嘴。
那一片护身符紧贴着心口,那般沉甸甸的。
子卿,我的子卿。
我的吻变得热烈,从嗓子深处漏出些呻吟,他几乎是立刻就揽紧了我。
两个手像铁箍一般,仿佛要把我嵌进身体。
“阿丑,”他喘着气,低低地唤我的名字,“我很想你。”
我脑子里炸了一般,将他胸前的衣襟扯起。低声道:“走,去思过洞。”
这个洞里,我做过无数同子卿在一道的春梦。
所以如今,也分不出是不是梦。
这一晚,是我与子卿在招摇山最旖旎缠绵的相处。
我把我可以给的,我把我可以要的,恨不能一次给足要完。
而过了这一晚,琼安与子卿,就各赴东西。
……
玉在山而木润,玉韫石而山辉。
浮玉山如其名,白玉成堆,遍地琼瑶。
尤其是月明之夜,人站在荆树之下。
头顶是荆花绚烂如樱,这树三千年一开花,一开却是百年。
我来浮玉五百年,能赶上也算有幸。
荆花无香,思念却有味。
平日没事,我总喜欢站在这树下,看悠悠过云,想着万里之外的鹿台山。
不知道子卿在那边,是否一样念着我。
这五百年,十日和黑齿的战事未停,依旧硝烟滚滚。
我与子坤同守着浮玉,也见到了来攻山的神将。那人果然如传说一般威风凛凛。一把大画戟,胯下绿毛巨龟,却是以前招摇的六皇子霸下。
我记得少昊说过,自己有三个儿子,都在黑齿国。那会我以为,他们是被俘虏了,再没想到,竟是在黑齿做殿下。只是这前因后果,众人即讳莫如深,我也懒得多去打听。
当日狻猊坐在雪霰上,懒懒瞟了霸下一眼。“老六好久不见,现在出息了么。”
霸下咧嘴笑笑,回手斩掉一片浮玉弟子。破锣般的嗓子,语气却是淡淡。
“当初各有所图,如今各为其主,既做了选择,就知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老五你又何必酸溜溜的。”
狻猊吃吃一笑。“我不过打个招呼,你倒伤起春来,当真好笑!”
霸下深看他一眼,倒收了兵器。“当初我对你如何,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到如今,负屃也不曾如了你愿么?”
狻猊本笑若春花,听了这一句,立时冷下脸,手一挥,两道彩色长绢直飞出去,裹住了霸下身子。“嘴还是这般臭!”
霸下不怒反笑,身子一拧,倒把一时不察的狻猊,倒拉了过去。“来吧小五,弟弟疼你。”
眼见危急,我催动口诀,弹出两朵白色火焰,一朵烧断了那绢,一朵烧向霸下面门。
这般阻的一下,狻猊醒过神,一个反纵跃回了浮玉队伍。而霸下愣得两秒,一双横目冷电般瞄来,看到我又着实愣了两秒。
“我道是谁?竟是你么,嘿嘿,没想到你终于也现身了,看来那预言,竟不是虚妄。”
我只是冷冷看着他。“六殿下安好。”
他啧啧摇头。“听说睚眦这小子醒了,居然不肯回黑齿,也是为了你么?我真是没看出你哪里好来。”
“那你就好好看看。”我说着,又催动口诀,将他逼退。
“要不是你,十日现在也就剩个长留山……”他一面躲,一面挖苦。
其实他说的对。
黑齿的睚眦殿下,战力惊人。只因他反戈了十日,倒成了黑齿的噩梦。
十日得与黑齿胶着五百年,守稳了浮玉和鹿台两山,子卿功不可没。
我如何不知道,因为我总是偷偷跑去看他。
白衣战神,铿锵少年。他一贯的冷面铁腕,可是我知道,他的心并不冷。
他与寅见师兄两个,一刚一柔,决策的时候,战斗的时候,紧抿着嘴,漆黑的眸子无波无澜。
如此一丝不苟。
跟我在浮玉的日子一般,过得冷清又紧张。
总是让自己很忙碌。
只是我还会发呆,子卿不会。
惟有几次在梦里,会得叫我的名字。
“阿丑,阿丑。”他鸦眉紧蹙,唤的却是轻缱。
一声又一声。
我便也在窗外应着,一声又一声。
直到他满意地露出一个微笑。我才觉得心里稳当了。
不敢靠得太近,远远的送个吻,再走。
有一次,想他睡得深,我忍不住走到身边,贪婪地看他面目,终于亲了他一下。
他纤长浓黑的睫毛颤动,在我面前扑闪。
我一时不能呼吸。
半日,见他终于再没了动静,方慢慢直起身子跑了。
恍惚里好像听到背后子卿低声道:“阿丑,你还是没有想明白么?”
是的,五百年了,我还是不曾明白。
我有多惦记你,我敢说出来,我有多惦记他,我却不敢说。
子坤断断续续地跟我提起,我们从望仙涧出来那日,十日与黑齿会于令丘。白帝和夜帝两人战得正紧,也不知道谁说了什么,白帝当时就愣了几秒,生生受了夜帝的一掌。那龙抓钻心而过,他恍若不觉,半日才醒神退开。
因这伤太重,所以一直将养不好,时有复发。
我不知道他说这些给我听,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是默默听着。
我可以偷偷跑去鹿台山看子卿,我白日无时无刻不念着子卿,却不能跑去长留山看他。白日里我从不曾想起这人,然午夜梦回,我总看见他坐在那里,眼角弯着,一声声地叫着我。
小羲,小羲。
我挣扎着醒过来,两手空虚,只余一行清泪。
我于是不想醒来,可是梦,又仅只是梦。
只有上战场的时候,血肉横飞,冥火弥漫的间隙,我才有踏实的感觉。
仿佛一切还是真实的。
“又一个人在这里伤春呢?”
我也不回头,只是扔一句。“这里风大,你还摇着扇子,仔细着凉。”
子坤上前一步,失笑。“你怎么知道我拿着扇子?”
我嘿嘿两声。“你又怎么知道我在伤春?”
他跟着笑了起来。
直到周围一片沉寂,只有远处寒鸦哑哑而鸣。
我喃喃道:“却是哪里来的乌鸦……”
“琼安,”子坤叫了我一声,口气非比寻常的正经。
我心里一跳。
“昨日长留玄霄殿进了刺客,帝尊陛下遇刺了。玄霄殿戒备何等森严,也不知道那刺客如何进去……”
“他怎么样?”我突然打断他话。
“哦,那刺客已被击杀,明摆是来送死的……”
“谁问你刺客,我是问他,怎么样了?”我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子坤顿了顿,偏头看着我,一双眼静若寒潭。
“陛下如今,昏迷不醒。”
第五十章:探病
白烟袅袅,直上玄霄。
我站在长留山五重天外,远远看着那白玉堆砌的楼台。
距离上次来这里,不过寥寥数百年,然心境沧桑,大为不同。
那时候我只恨不能从殿里出来,现在却想着该如何进去。
那时候我不知道谁是骊渊,只当他是个古怪的大叔。
现在我知道他说自己不是骊渊,却巴巴地跑来只为见他一面,确认他安好。
贱不贱,自然是贱的。
可我控制不了。
手心攒紧了,看门口那么多金甲龙禁卫,必是因为前阵子出了刺客的过。
不能硬闯,我脑子飞快转着,可总不得头绪。
玄霄殿外人影一闪,一袭蓝色仙女袍分外熟悉。
景蓝。啊,是了,障眼法。用障眼法先混进去再说。
我紧捏个诀,幻化成绿珠的模样。
那一段日子相处,对她的形貌最是熟悉,应该不至于在甲卫面前露了形迹。
整个玄霄殿,只有绿珠与景蓝两个可以通行无阻,而景蓝才刚进去,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学着绿珠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到殿口,那些龙禁卫远远见了,早早分开两边,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入,此时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绿珠姐姐。”
我顿住身形,一颗心几乎跳出来,只不回头。
只听那人微带疑惑道:“绿珠姐姐,不是说去帮帝后取神仙草,如何回来的这般快?”
还好。我稳住心神,细想绿珠的言行举止,回头淡淡瞥了一眼那人,再不说什么,继续前行。果然那禁卫吐了吐舌头。“是我多嘴了。”
好险,幸亏绿珠一贯不苟言笑,若是扮的景蓝,我可学不来她爽利的骂人调调。
我这障眼法,也就唬个形,一出声就露馅了。
进了殿,加快步子,在接近寝宫的位置,看到前面站着的景蓝。急追了几步。
景蓝听到脚步声回头,一脸诧异。“咦,你不是去了甘渊涧?怎么……”
她一句未完,我一把抓住她胳膊,拖到一边。“景蓝姐姐,是我。”
景蓝脸色大变。“你不是绿珠!”
我抹一把脸,现出本来面目。“不是绿珠,是我。”
景蓝此时看着我的脸,人早呆住了。“又是你!”
我见她认得我,一时高兴,没留意她的话有些古怪,点头道:“是我,进不来这里,只好变成绿珠姐姐的样子……”说的起劲,也没注意到景蓝咬牙的表情,直到她腰间的赤金匕首插入我的肚腹,只剩下那一点把柄。
我盯着那匕首把,有些想不明白,又疑惑地看回景蓝。“景蓝?”
她一脸阴沉地站着,冷冷道:“一次不够?居然还想来第二次?”
她在说什么?我捂着肚子。“景蓝,我就是来看眼帝尊,他——怎么样?”
景蓝嘿嘿冷笑。“少做梦了,帝尊好好活着,区区宵小,如此卑劣手段,妄想伤得了他!”
这姑娘瞎打什么茬,这一下插得不轻,我可支持不了太久,吐出嘴里鲜血,终于不耐烦地摇手道:“你怎么还那么嘴碎,烦死了,只告诉我,他好,还是不好?”
景蓝愣了一会,再打量我半日,突然失声道:“你是小羲公子!”
我去!你搞半天把我认做谁了?我咧着嘴,又好气又好笑:“爷爷的,你才认出我么?无端端作甚插我一刀?”
她脸色惶急,赶紧凑近了看我的伤口。“怎么办,怎么办,插得深了!怎么办?”手握住那柄,想拔又不敢拔。
我越看她越烦。“你做什么呢姐姐?”
“小羲公子,对不住对不住。”景蓝脸上已经有了泪痕,“因为前阵子来的那刺客,就是扮作了你的样子,所以帝尊才会不留神被他伤了……”
“到底怎么样了?”我抓着她胳膊,恨不能一脚踹出去。搞半天不说重点,还白白被插了一刀。再一想,刺客怎么就扮作了我的样子?
“因为之前的旧伤一直未愈,所以伤上加伤,当时人都昏厥过去,养了这几日,好不容易缓过来,我见你这模样,还当是刺客不死心,又来……”
我只听得心乱如麻,打断她话。“带我进去看看。”
景蓝愣一下,摇头。“不行,非常时期,帝后又一直陪在身边,恐怕不妥。”
我指指伤口,面露痛苦之色,倒也不全是装的。
“姐姐,我也不与你计较这一刀,你就带我进去看一眼,我什么也不说,只是看一眼。”
景蓝一面迟疑,一面还是摇头。“不行不行……”
这死脑筋的姑娘!我气血翻腾,伤口益发疼痛,不由又吐了一口血。
景蓝“啊”地尖叫一声。
此时听到一个舒缓柔和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
“什么事这么吵?”
我抬头,看到一身藕色丝袍的羲和站在寝宫门口。如云长发并未结束,垂落肩头,一对眼淡淡地扫着景蓝和我。
景蓝立时扑通跪倒磕头。“帝后娘娘,故人来访,婢子鲁莽,声音大了些,请娘娘恕罪。”
我与她对视,却不曾出声。
羲和一身装扮,显见是寝服,估计刚从床榻上下来。看着当真刺眼。
为什么我会忘了,少昊他有个老婆在身边照顾,忘了十日现有个帝后羲和。
她微微皱起眉头。“景蓝,这人不是那刺客同伙么?怎不速速唤士兵投了天牢,反在门口纠缠不休,惊扰帝尊休息?”
景蓝不敢起身,仍趴在地上禀报:“启禀娘娘,此人是真正的小羲公子,那刺客原是扮作他的模样,公子绝非刺客同伙,景蓝敢以身担保……”
羲和眉头皱得更紧。“你一个小小婢女,凭什么担保?这人形迹可疑,帝尊如今有恙在身,真出什么事,你如何但当得起?还不速速宣来禁卫!”
景蓝只是不停磕头。“娘娘息怒,公子真的不是恶人,婢子这就劝他离开。”说着站起身来,冲我使着眼色,拖起就往外拉。
“且慢。”我停住脚步,对着羲和道:“美人陛下,不过是以故人身份,探下帝尊的病,不知道可否通融一下?”见她沉吟不语,我又加一句,“就看一眼,我确认他没事了就走。”
我眼神急切,只盼说动她柔和心肠。
她静静看着我,神姿如莲,突然浅浅一笑,仿佛月华初绽。
“故人?既是故人,当知过去交情只在过去,如今他身边已有别人照顾,你大可不必再操心。”
她的话平淡清和,然每个字都仿佛利刃剜在我心口,一时反不觉得腹部伤口痛了。
“小羲,你在和谁说话?”有人走到门口,披了件外袍在羲和身上。
我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从未想过,知道了你我的渊源,又过了这多年,第一次见你,却是这样的场景。
只知道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思念,但是看到了才明白,原来思念到这个地步,只是看见人,眼珠就再也不能挪开。
仍是这般高大,脸色有些苍白,玄色内袍,胸口却缠着层层白绫,触目惊心。
少昊扶着羲和的肩膀,柔声道:“才从床上下来,也不说多披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