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年的前半生诸多坎坷,虽然位高权重,却一直不怎样顺遂。自从身登极位之后,潘筠几乎不记得他对自己谈论
过朝政、烦恼什么,在那边处理得如何,相聚的时候也一直是非常开心得意的样子。
什么时候,竟连彼此的想法都不明白了。
为着某些互不能谅解的事情,他与那人一度隔阂至深,只不过,许多曾经认为的确然无疑,会在时光的打磨中变得
似是而非。皇甫九渊、孟鸿文,还有当年的那些,已经渐渐远去。正无恒正,邪无恒邪,无邪不正,无正不邪。或
者,再回看那时的情形,谈论正邪对错都已经是虚妄。
孟知年会改变,潘筠自然也在改变。他身在江湖,久了就会看清一些,也渐能够接受许多事情。从南武林给他的美
誉和实祸,到现如今盛传一时门槛被踏烂的公法庭,莫不如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在许多年的行走之中,潘筠已经
比过去更为心平气和,唯独在孟知年的这件事上,至终痛彻于心。
他在庭院里呆了一会儿,走进后殿,站在屏风边。孟知年自己睡下了,没有脱常服,只是侧身向着里面,连着身上
的丝被,身体看起来还是挺瘦的。他睡的时候不能有一点声音,所以中庭的水声也给遮掉了。
潘筠尽量放轻脚步,来到孟知年身边,还没有更靠近一些,孟知年醒了。
他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双眼睁开,道:“珠璃?”
潘筠走近了一步,替他把滑下来的被子盖好,又抚了抚他的肩膀。
孟知年放松下来,没有继续阖眼睡去,而是道:“刚才来的是谁?”等了片刻不闻回音,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了
,不开心吗?”
潘筠不忍出声,只有帮他把枕畔的头发理顺,以作为回答。
孟知年翻过身,躺在那,非常疲倦,可又再睡不着。他说:“就算这样,也没什么关系。那些事情本就不适合现在
做了,只有做不好而已。可惜皇甫君死了,否则让他看到,大概会高兴的吧。”
潘筠轻捏着他的手,安慰着他,可孟知年忽然有很长一阵没有说话。他双眼望着空无一物的方向,然后说:“倒杯
水来吧。”
桌上有方才煮好的参茶,是珠璃精心调出来的,加了些温和的补药和食材,闻起来没有人参的苦味。说是主君前阵
子身体太虚,连参茶都不能喝,只能熬些米汤,现在可以吃一些了,就要慢慢地补起来。
潘筠端着参茶过来,孟知年已经半坐起身,目光仍然盯着那个方向。潘筠看了不禁心痛,转开眼,支撑住着他的背
脊,把参茶喂给他。
孟知年用手扶住杯子,只抿了一口,然后就停住了。他的手就放在潘筠的手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潘筠心中怦然一跳,他还未曾察觉两人已经靠得这么近。孟知年呆呆坐了片刻,忽然一抽手,参茶连着杯子一道打
翻在地。
珠璃就在风檐下,跑进来要问,潘筠向她摇了摇手。
潘筠扶着孟知年,取出手巾擦拭他衣上被参茶沾湿的痕迹,而后换了另一角,又擦了擦他的脸颊。动作很轻缓,仍
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孟知年道:“有些烫,抱歉。”口气却很冷硬。
潘筠服侍着他躺下,那人虽然睡不着,还是转身向着里面。这地方太过安静,竟连彼此的呼吸声都不被打搅,清晰
可闻。
十八 扶持
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孟知年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好像是当时就搬走的,潘筠站在空落落的庭院里,开始发呆。
木雕屏风透出几束光线,落在寝帐上,里面被褥都被带走了,只留下一张空床。室内还是有清秀的,花香般的气息
,风吹进来冲淡一阵,过后又隐约可闻。
潘筠向外面看去,梅林尚不到盛放的时节,只是单薄零落。他坐在那张床上,伸手抚摸孟知年那天曾睡过的地方。
他在心里触摸着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分量,有时很清晰,有时又略微模糊。
潘筠想,他与孟知年相识到今,其实也说不上有多特别,青梅竹马彼此习惯,好像真要当一辈子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但与那人忽然一朝好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浓烈醇厚的感情却叫人永生难忘。这情愫深深地根植在习惯之中,遍布
记忆的山头。孟知年从小到大都喜欢跟他一道,他也未尝不是这样眷恋着孟知年。只是放在心底,长久也不曾明白
而已。因为如此,就算日后争吵,分开,甚至相隔天涯,他仍然觉得他们很亲近。
有一阵子这感觉很淡了,过一阵又忽然热烈起来,许多时候,潘筠觉得孟知年就在他身边,一伸手就可以碰到。
主君已回往九星台。在潘筠仍旧发呆的时候,一个小侍官跑来说。是珠璃姑娘吩咐的,他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似乎那边正忙乱,神色间满是不耐。
九星台原是先代主君祈福的地方,位置也不像紫微阁那么显眼,平日里各殿所都保持肃穆安静,倒也符合静养的要
求。
潘筠凭着那面腰牌而不用飞檐走壁,盘查的人狐疑地看他,似乎对主君会否接见这个平民表示怀疑。
殿阁中仍有一些地方在打扫,还没有完全安顿好的样子。珠璃从后面的殿所出来,见到潘筠却略有一些尴尬。
潘筠笑着,向她道谢,珠璃只是说:“您先等一等吧,主君有客人在。”
潘筠不疑有他,就等在偏殿中。隐约的,他听见乔北辰的声音。
那声音不算低,走廊中的侍官也都可以听到,乔北辰在说笑,说到好笑的地方,不免传出忽然高起的笑声。
没有孟知年的声音,应该只是在听,昨天看见的时候尚没有精神出门,今天似乎就好许多了。
潘筠一直等着,等到乔北辰出门来,似乎走到风檐下。他起身,透过两重开着的门,看见孟知年被乔北辰扶着,脸
上微微带着笑,正在送他离开。
乔北辰的声音属于年轻人,阳光一般,不会叫人想起不开心的事。潘筠能看懂这动作之间的含义,他望着乔北辰的
背影,又去看孟知年。那人还站在风檐下,宽大的常服也遮不住身形消瘦。潘筠想他看不见,这里也才刚搬过来,
不去扶的话,可能会被门槛绊倒。
这时,就近有一个侍从女官过来扶住主君。但她似乎不太懂得照顾眼盲的人,孟知年不记得门槛高低,抬脚仍是被
绊到,一下扶在侍从女官的手臂上。
女官低低惊呼一声,她支撑不住男子的分量,眼看就要摔倒,身旁一双手将孟知年的半身托住,稳稳接过去。
孟知年不自觉地摸索住来人的手臂,潘筠感到他有些紧张,于是开口。
“是我。”潘筠鼓起勇气,“小心。”
孟知年听到这声音,停顿下来。侍从女官退在一旁,潘筠俯下身,扶着他的腿迈过去,把他领到里面。
潘筠道:“累吗?”
孟知年淡淡地道:“还好。”
潘筠便带着他去触摸寝殿中的桌椅摆设,一一耐心地告诉他方位。
潘筠道:“乔将军,是你的朋友吗?”
孟知年道:“不劳挂心。”
潘筠微微一顿,就不再问下去,握着他的手腕,去摸一个立地瓷瓶。手指轻轻地触到彼此,心中不觉忐忑。
“今早去那边找你,你不在,我还以为你离宫散心去了。”
孟知年仿佛专注在手下,没有说话。
孟知年道:“你有妻子了吗?”
潘筠一怔。
孟知年手上的动作略略慢下来。
潘筠道:“我把少明带来了,就在我们的新家。”
孟知年沉默了一阵,道:“恭喜迟了些,百年好合。”
潘筠不知该作何回答,他想孟知年是故意的,于是道:“你不要乱想,我会想法子保护你的。”
孟知年笑笑:“我保护人的法子,可比你切实多了,不是说在嘴上。”说着摆脱开他的扶持,自己凭着回忆,慢慢
地往回走。潘筠跟在他后面,拉住他的手臂。
潘筠道:“你要这样想我,我今日来的心思就都白费了。”
孟知年停下脚步,微侧过头,嘴角边有些冷笑:“这世上可怜人多得是,不必特意来可怜我。高兴的时候亲热,不
高兴了就丢开一边去,你当我是什么?”而后甩开手,走得快了,右腿扫倒一张圆凳。潘筠没再去扶,而是看着他
一点点找回方向,终于挨到床边上。
“你走吧,别呆在这里。”孟知年道。他眼盲已有一阵子,但此刻这样的力不从心,仍让他感到莫大的羞辱。
他听到潘筠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室内没有人了。
孟知年站在那,碰到寝帐束起的碧玉帐钩,但手就挂在帐钩上,竟无力将帐幔解下来。
他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只得坐下。他想,不过如此了。再怎样的深情厚意,隔着漫长岁月来看,竟都这样凉薄下
去,可嘲可笑。
孟知年抚着胸咳嗽起来,咳得咽喉剧烈疼痛,左臂隐隐觉得酸麻。他伸手到怀里去取手巾,这时候,有人轻抚他的
背脊,把一块手巾递在他手里。那人不知何时靠近过来的,已经近在身边。
孟知年默默地接过,在双眼盲去的时候,他反而不得不信任别人。及至更近一些,嗅到那人的气息,不由得怔住。
潘筠见他这样,有点着急,道:“哪里不舒服了?”
孟知年摇头,潘筠又去倒了一杯热茶过来,待他咳得好些了,就喂到他嘴边。
潘筠照料着他,一边道:“我走了你就快活吗?过了这么多年,还是爱给自己找气受。”又说,“我这辈子哪还来
的什么妻子呢。”
孟知年被他摆弄着,好久没说话。
孟知年把自己的手巾还给他,低声道:“何以见得没有?安了家,没有女人总是不方便的。”
潘筠道:“我没有那么多年,不也把少明带大了。”
孟知年略转过头去:“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你跟他们不过是一丘之貉,欺我看不见而已。”
孟知年平素是个讲道理的人,但不讲道理的时候,满嘴的歪理也能把人噎死。潘筠看着他,觉得,再描画就有点说
不清了。他拿过孟知年手里的杯子摆在圆凳上,又取来外衣给他披好,而后不由分说地将那人横抱起来。
孟知年猝不及防,感觉自己身体腾空,耳旁潘筠说:“那你去我家找,不要呆在这里。”然后抱着他,走出帷屏去
。
孟知年非常意外,挣扎了一下道:“你疯了吗?”
潘筠走到寝殿中间,停了一停,把他抱稳一些,然后就走到光天花日之下去了。孟知年觉得难以置信,因这意外之
情,刚才那些怨怼和僵持也一下子忘光了。寝殿外廊有几个侍从女官在打理盆景花木,还有几个等候召见的内殿官
员,虽然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四周突然一片肃静,鸦雀无声。
他觉得紧张,又有点慌乱,手不由自主地攀住潘筠的脖颈,从来没有一刻,他会庆幸自己居然看不见众人的目光。
潘筠稳稳地抱着他,淡定自若地招呼珠璃,说他们准备要出去散心一阵子,无事勿扰,有事也勿扰,云云。孟知年
隐约地听在耳中,几乎无法思考。他想潘筠究竟是要做什么?除了自己主动惹翻,这人从没对他如此用强过。他把
脸转过去,就现在,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说,有什么都等到这一刻过去以后再谈吧。
潘筠这样的反应,其实并非一时之想。孟知年过去再如何强势,如今目不能见,实在是处处危险。潘筠觉得,不管
殿上怎么样,也不管那些人要怎么借机倾轧,生病的人就需要一个可靠的地方安心养病。他深恐当年皇甫九渊的情
形出现在孟知年身上,这件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也不必过多征求意见。
孟知年一路闷闷的,不说话,车驾中不大的空间里还要和潘筠隔开一段。他看起来正气恼,又在担忧着什么。潘筠
瞧着他的模样,这样折腾一下,精神反而好了一些。
潘筠碰了碰他,然后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孟知年像被针扎似的避了一下,皱眉道:“你还不够吗?”
潘筠笑了:“你以后都不让我碰你了?”
孟知年不答,靠在那,好像仍然觉得尴尬。他身为主君,被人这样当众抱了一回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但他也没有
特别着恼,只是不说话。
潘筠把丝被盖在他的腿上,又在他腰后塞了一个靠枕。虽然走得突然,东西可都搬齐了,孟知年生病这一阵养出一
些怪毛病,不单认床,还认被子,认枕头,茶杯碗筷梳子什么的,连空气里都要有一样浓淡的味道,指甲尖挑的一
点香粉,焚尽后留香三个时辰,如此往复,最后没把桌椅一起捎带上,那是因为实在太重了。
潘筠想着,觉得有些好笑,又笑不出来。孟知年虽然冷淡他,却还是给他台阶下,还是跟他回家了。
潘筠道:“你到我家里来,就不要想别的,也不要担心了。”
孟知年道:“你以为我不管天一殿,它会自动运作吗?”
潘筠道:“天塌下来,砸不到你。”
孟知年无语半晌:“他们会找过来。”
“找就找。”
孟知年道:“那些人来来往往的,给你的孩子看见不好。”
潘筠听了,有一会儿没说话,孟知年等不到回复,略略侧过头,道:“你不高兴了吗?”
孟知年轻叹了口气:“你不要不说话。如果真的很为难,也不必迁就我。我并不是没法保护自己。”
潘筠忽然感到内心抽痛,他把孟知年的身体揽过来,道:“陈年旧账,我都不翻了,你还想着?我来找你是因为我
想你,不是为别的。幸好你还在。”
孟知年沉默了一阵,微微低下头。潘筠道:“你来替我教教少明吧,好吗?”
孟知年轻轻地说:“可惜。”可惜要等到看不见了,才听见这句话。
“我本想就此与你一刀两断了,但到这种时候,好像断不断也没有多少分别。”
潘筠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孟知年略笑:“有好多次我都这么想过。但你既讨人厌,却又讨人喜欢。你叫我怎么办呢?”
潘筠不觉也笑了笑,把他搂在怀里,恍若失而复得,竟生出无比感激的心绪。
这样,孟知年算是默认了潘筠之前公开说出去的话。他确有离开宫廷暂避的打算,却一直受到种种阻挠,无法付诸
实践。他迫切需要安静休养,尤其不想被蒙蔽在黑暗中的时候,那些努力和尝试,消耗掉他大量的精神。
纵使情势不待人,急事缓办却是唯一的办法,百多年来,不都是这样过的。
十九 惜欢
府邸旁是一片银杏树林,非常僻静。潘筠说,你要多走动一下,不要老是睡着。不过一个人就不要出来了,闷的话
,等我回来再说。
孟知年被他领着,点点头。过几天有附近州县的名医要来,除此之外,潘筠代他推掉了一些事情,拒绝了一些追来
的拜访求见,其实只是骚扰和刺探,真有事的人,现在该是按兵不动。为了办事方便,潘筠在内廷挂了个闲职,说
起来也没什么介意的,虚职闲官,风轻云淡,打酱油路过。
潘筠道:“今天我去了趟三才馆,这么久没穿官服,感觉还挺不错的。”
这又是秋天了,地上的银杏落叶已经积了一层,踩下去的时候让人感到安心。
孟知年笑了笑:“你不是讨厌那身官服吗?以前我都不敢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