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有看到莫道穷奇怪的脸色,但是一时吃不准他是为了什么。是气愤李志明,还是厌恶自己?
气氛反而更加古怪。被晾在一旁多时的李志远大概觉得父子重逢的戏码已经超时,轻咳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带到自己身上。凌云和莫道穷都松了一口气。
约定了复健的日期,凌云被恭恭敬敬的送出门,由李志远的司机一路送回家里。原本有旁人在还好些,现在只有两个人面对面,更加的沉默了。
临近中午,凌云看看天色,小心站起身道:“我去做饭。”然后逃也似的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所幸这几天有康健照料,还有些存货,凌云默默拿出菜来料理,动作比平时慢了一倍不止,心思倒是转的飞快。
这天天色不坏,阳光透过玻璃大剌剌的射进厨房,给凌云手上的青菜黄瓜都涂上一层亮粉,看着格外漂亮。
凌云切着番茄,觉得在刀下碎成数片的是自己的心。
不行不行。凌云对自己说。不是原先就想好的么,要是自己都抱着这么悲观的想法,又如何去打破莫道穷的心防。被李志明囚禁的那几天凌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放弃,这个词从来也不在他的字典里,他现在面对的问题是怎么让莫道穷爱上自己。当务之急,是缓和二人的关系,至少不能让莫道穷看到自己就跑。
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虽然是老掉牙的手段而且有耍心眼儿的嫌疑,但是为了自己的爱情,凌云愿意不善良一次。
下
三菜一汤端上桌子的时候,凌云已经勉强收拾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暗中给自己打气,道路是崎岖的,前途是光明的,他就不信凭着他凌云的聪明才智如海深情和坚强毅力,还摘不下莫道穷这朵花。这么想完自己也笑了,莫道穷要是晓得自己这么形容他,还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莫道穷看到凌云莫名其妙又回到脸上的笑容,心里颇有几分诧异,但是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这三天的面壁,他算是深刻体会到相思刻骨的滋味,也在时隔二十年之后再度品尝到苦涩。莫道穷私下认定,所谓甜蜜的爱情只是电视上小说里骗人的玩意儿,要不怎么他,舌尖上只有绝望的味道。
前一天晚上接到季老爷子的电话,说凌云找到了,被李志明囚禁起来了。当时莫道穷就觉得眼前一片黑,乱七八糟的有花花绿绿的东西飞来飞去。
莫道穷猛地想起凌云离开那夜自己蜷缩在自家大门边上做的那场乱梦,原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场景忽然历历在目。自己的手,拨开那张脸上的黑色发丝,手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柔软,但是也还不到粗硬的程度,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韧。
莫道穷记忆中并没有摸过吴霞的头发,虽然在她住院的时候他有很多机会但是他还是没有。莫道穷想用这种方式保持着自己内心纯洁的爱恋,几乎有些孩子气的固执。
所以这种触感一定不属于那个多年前在自己眼前一跃而下的女子。莫道穷很清楚,这是凌云的头发,有时候他会摸摸凌云的脑袋,就像一个父亲会做的那样。当时不觉得怎样,想不到在梦里,那微妙的触感居然如此清晰。
莫道穷记起来了,拨开头发,看到的不是吴霞死不瞑目的脸,而是凌云垂着眼角浅浅笑着的面孔。
就像那天凌云把伞塞进自己手里,转身跑开前的那张面孔。
人类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明明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事只要记起来一点点,其他的就会像井喷一样涌出来,而且原本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也会莫名其妙的捎带着涌上心头。
莫道穷放下碗拿手支起头。头隐隐作痛,连带着胃也不舒服起来。对了,凌云不在的那几天他成天的胃痛,当时还向好像以前也有过就是记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现在倒是想起来了,就是在吴霞跳楼之后,原本身体倍儿棒的自己忽然就病了,病得浑浑噩噩的,住了很多天的院,也说不上哪里出了问题,反正就是浑身上下不对劲,其中也有胃这一项。二十年都铜墙铁壁的胃,居然就在几天里冒出好几个溃疡面来。
从那以后,莫道穷的胃就一直都不好。
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莫道穷没来由的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好像的了疟疾似的。梦中看到凌云的一瞬间莫道穷有自己都死掉的错觉,甚至比二十年前看到原本叫做吴霞的那一地红红白白更加痛苦。那时他有一闪念的后悔,为什么明明爱着却还要掖着藏着,叫这个孩子直到死都那么悲哀的笑着,而自己,只能抱着这一份后悔一直到老到死,也许最后也是这么一张垂眼惨笑的脸。
莫道穷忽然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两个小人打起架来,就像猫和老鼠里常见的镜头,一个小天使,一个小恶魔,小天使扇着雪白的小翅膀,说,离凌云远一点,叫他死了这份心,凌云还小,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害了人家。小恶魔拿三叉戟戳戳他,说,你就甘心好不容易才又活回来的心又死掉啊?小心一点别让人发现就好了,反正到时候真有什么也是凌云主动的,关你什么事。
莫道穷抱住头,疼。
忽然一个凉凉的东西贴上额头,脑袋终于多少清楚一点了。睁眼一看,是凌云拿了块凉毛巾在给自己擦脸,自己手边放着一杯水,还有常用的胃药。
凌云一脸担忧,但还是淡淡的笑,就像梦中那样垂着眼角。“好点没有,父亲?”
莫道穷点点头,忽然觉得如果凌云用这样的表情再说一次那三个字,自己脑中的小恶魔搞不好会大获全胜也说不定。莫道穷甩甩头,拉开凌云的手。
凌云的眼角似乎又垂下了一点。
“父亲……”
莫道穷看看自己还抓着凌云的手,放开,坐直了身体正面看凌云。
“父亲,就当我那天什么也没说吧……我们还是父子,好不好?”凌云轻声说,垂着脸声音有一点点抖。
莫道穷其实晓得他会这么说,上午的电话里凌云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比起连父子都做不了,他选择放弃这份感情。莫道穷也觉得这样最好,从来都这么觉得,凌云刚刚说完那句喜欢之后就这么想。所以这样是最好不过了。
他脑中的小天使小恶魔已经没有打架的必要了,因为凌云已经帮他作出了选择。多好。
但是心底些微的失落却也是骗不了人的。
莫道穷甚至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现在他对凌云说其实我也爱你,凌云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就这样吧。现在。
莫道穷作出很高兴的样子,伸手在凌云头上揉来揉去,带着属于父亲对儿子的宠溺:“想通了?这就对了,儿子。”
凌云笑笑,不知怎么的眼角好像又勾了起来,在旁边坐下给莫道穷递过水和药让他吃下去,然后又给他夹菜盛汤,就像以前一样。
莫道穷扒拉着饭,偷偷看凌云。凌云好像就在那么一瞬间就真正放下了,眼角眉梢的阴郁散去不少。
凌云这孩子,其实是很寂寞的吧。
所以选择放弃,为的是保住这个家,这个其实从来也不像父亲的父亲。
莫道穷忽然心里一阵紧缩。也好,别的给不了,至少这份父爱可以,如果凌云需要,他可以不仅仅陪他扮演父慈子孝,而是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父亲。
于是莫道穷也笑了起来。忽略心底淡淡的失落,这样的结局,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第二十三章
上
当然这只是莫道穷的一厢情愿而已。接下来的日子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就是莫道穷自己也觉得那几天的混乱只是一场大头梦,连自己好不容易厘清的心情都好像是假的一样。
不是莫道穷无情,而是人类面对挫折的自然反应。而本来就比一般人来的没常识而且迟钝的莫道穷当然就把这种本能发挥了个十足十,过不了几天恐怕真的要以为自己和凌云从来就是最单纯的父子了。
好像。
真不知要是凌云知道莫道穷还有过这样的感情挣扎会作何感想,处心积虑却起到了反作用,反而把莫道穷的感情给压了回去,大概会懊恼得想回到过去把当时的自己掐死吧。
但就目前状况而言,凌云还是满意的。莫道穷好像真的已经不在意,对他也不再有戒心,给他擦个头发拉个手什么的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很好。
这几天凌云一直在医院实验室两头跑,莫道穷担心李志明还会来找他麻烦,特意一直跟着。虽然李志远一再保证他已经想办法教训过他堂弟,不会再让他对凌云做出什么事来了,但是莫道穷还是心有余悸,说什么也不让凌云落单。
凌云当然不会反对,恣意的享受这莫道穷的关心,偷偷盼望,不久的将来这份关心的出发点能变成他希望的那样。
所以他更加卖力的伺候莫道穷,事糜巨细一定小心关照到,一肩担起助手儿子管家妻子诸多责任,脸上带着温顺的笑,每每在莫道穷都觉得不妥的时候化解他的疑虑。
从某方面来说,莫道穷的没常识真的帮了他一个大忙,换作别人,凌云这样方方面面的殷勤谁还看不出他贼心不死啊。
至少凌云是这么以为的。
一眨眼两个月过去了,凌云的疗程也过去大半,都没再发作过。刘晏如也转醒,虽然还是有点神志不清但是沉睡这么久还能醒过来本来就是奇迹。实验室的课题也很顺利,上头还给加了奖金。
都是好消息。
莫道穷觉得自己就是走路也像飘的一样,北国初夏的景色从来也没那么美过,太阳灿烂,花树繁茂,连带着尾随着满大街飞驰的汽车扑面而来的尘土也可爱了起来,洒在烤鸡脖子上好像胡椒粉一样。
如果凌云不在以为自己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看自己,就更加完美了。
说到这个莫道穷就觉得心里堵着块石头。就算他再没常识再迟钝,经历过被养子表白这么惊人的事情后也不会真的再那么一无所觉。凌云给他擦头发,偶尔装作不在意的拉住他的手,他都晓得,只是不说,装作没注意而已。
至于动机是什么,莫道穷不想明白。
也许,只能去问他脑袋里的小恶魔了。
这天莫道穷和凌云约好了一起去医院作凌云最后一次治疗,在这以后,如果顺利的话凌云就能和常人一样,再不必整天提心吊胆了。这个最后一步是手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把预先培植的正常神经元植进凌云中枢神经系统,然后就可以静等它自己长好了。孙望川是这么跟莫道穷说的。
所以莫道穷心情不错,一路上都哼着小曲。
约定的地点是小区外的一片绿地,手帕那么大的一块地方装模作样的支着几张长椅,堆着几摞石头冒充假山。草坪刚刚修剪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清香。
明明就住在一起却还要约在外面碰面,实在是因为这几天凌云基本上都是以实验室为家,常常莫道穷都回家了他还硬挺着。
凌云说,他想抓紧时间多做点事。
后来莫道穷回想起来,觉得这句话好像是一句预言。
眼看说定的那座迷你亭子就要到了,莫道穷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心情莫名的有点雀跃有点忐忑,居然像初次约会的毛头小子一样。莫道穷在心里狠狠咬自己一口,低着头磨磨蹭蹭的沿着小路走。
明明也就十几米的直线距离硬是转了十八个弯,把距离一下拉长了好几倍。路上铺的是红白两色的方砖,路弯,但是砖没法跟着一起弯,所以弧度大的地方不免就露出泥土地,宽的地方有二指,时不时的冒出个高跟鞋印,或疏或密或深或浅,或方或圆或粗或细。
莫道穷正想着做女人真不容易云云,前面忽然就有什么东西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尖叫向莫道穷倒下来。莫道穷反射性的伸手接住,被忽然加在自己胳膊上的重量压得一个趔趄。
下
一低头,和一张惊魂甫定的脸面面相对。
那张脸的主人挣扎着站起身,手忙脚乱的整理头发裙子,跺一跺八公分高的细高跟鞋然后向莫道穷道谢。莫道穷随意点点头,正准备绕过她接着走,忽然被那个女人扯住了袖子。
“先生,等一等!”
莫道穷停下来回头看她,瞄一眼扯着自己衬衫的手指,五根手指一个隔一个的涂着黄紫两种颜色,鲜艳的过头。
“你是,前几天下雨,把伞让给我的那位先生吧?”
莫道穷看着女人化着妆的脸,毫无印象。
女人看他一脸茫然,指手画脚的比划:“就是一把黑伞,挺大,弯把手的,上面还挂着一个银的小牌子,刻着MO两个字母。那天雨特别大,要不是先生好心,我非感冒不可。”
莫道穷稍微有点印象了,不是对这件事,是对那把伞。那伞是凌云买的,说是用上头给的奖金。很贵,是什么法国牌子的,据说每一把都是纯手工制作,还是只接订单的那种。
莫道穷哦了一声,心想虽然想不起来自己有学过雷锋这回事,但是就算看在那四位数的价格上怎么的也要把伞要回来,于是对那女人笑得很温和:“那应该的。小姐没感冒就太好了。”
那女人笑得春光灿烂,仿佛铁划银钩的眉毛弧度加深不少:“伞现在在我家里,什么时候给您送去?你住在哪里啊?”
莫道穷原本还在伤脑筋不知该怎么开口要伞,她这么说正中下怀,嘴里说着不就一把伞嘛别这么客气一边还是把地址给了她。
女人掏出一支贴满水钻的手机啪啪的就把地址记了下来,还告诉莫道穷她也住在这个小区,具体在XX幢XX号,有空来坐啊。莫道穷根本不关心,随口说好啊好啊其实压根没记住。女人见他显而易见的敷衍状,热情的要过莫道穷万年也用不了一次的手机把自己的姓名电话住址全都输了进去。
莫道穷也随她去,反正也用不上。
又扯了几句家常女人才走,虽然其实她强调了好几遍自己的名字但是莫道穷还是没记住,胡乱挥挥手算是道别,一转头就把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女人抛到了脑后。
莫道穷依旧沿着曲折无比的小路慢慢走,错觉脚下红红白白的弯弯曲曲的偶尔还会缺一块砖的路其实就是自己的人生。
再怎么慢,也就这么点路,一下子就到了。
淡蓝色的帆布鞋,淡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T恤,在阳光下灿烂的耀眼。
“父亲。”凌云走过来和莫道穷并肩,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阳光有些强,凌云的眼微微眯着,眼角稍稍上挑。
莫道穷点点头,和他一起往外面走。车子就停在绿地外面,凌云开了遥控锁替莫道穷开了副驾的门,却被莫道穷塞了进去。“你是病号,我来开车。”
凌云愣了愣,乖乖坐进去,朝莫道穷笑。
莫道穷偏过脸特地从车后面转到驾座,刚一坐定就系好安全带然后开始调整反光镜后视镜,规矩的好像要参加路考。
凌云坐定后就一直低着头,唯一抬头的动作是把遮光板放下来。阴影打在凌云脸上,大概是角度的关系,仿佛有点像在哭。
一路上凌云都没说什么话,只有几次似乎欲言又止。莫道穷只当他是担心接下来的手术,安慰了几句就开始扯些有的没的,试图让凌云放松一点。
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的讲到了女人的问题上。人说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就只有三个话题,枪,马,还有女人。这大概是几十年前的论调了,现在得改一改,足球,汽车,和女人。
只有女人这一点没变,可见男人眼中“色”总是凌驾于一切其他娱乐活动。
莫道穷笑着说起上大学的时候同宿舍有一哥们儿为了讨得护理系小系花的芳心而花样百出,抱着吉他在人家窗下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结果因为嗓音太像狼嚎长相太像狼人表情太像色狼而得了个拼命三狼的称号,说完自己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一抖差点把车子开进花坛里去。
凌云嘴角牵了牵表示有听到。
莫道穷不满,说,我的笑话有这么冷?重新笑一遍!
凌云还真的重新笑了一遍,笑得眉眼弯弯露出八颗牙,莫道穷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讲下一个哥们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