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好的。麻烦的是被这么一闹,刘晏如的事就摆到了明面上,莫道穷很快就接到通报批评,说他进行非法科研来着。好在李志远出面把这事给摆平了,否则真够莫道穷受的了。
这件事留下的后遗症还有一个,凌云的导师不知从哪里知道的消息,专程从Q大赶过来死乞白赖的要凌云跟他回Q大的实验室。凌云不好拂了导师的面子,但是又真不想离开莫道穷,好几天都躲在康健家里没敢出门。
莫道穷面对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义正词严的表明凌云就是他实验室的人哪里也不去。许久不见的季老先生莫名奇妙的跟来了,听说莫道穷已经收凌云作了养子一脸的吃惊,思忖了半天叹了口气,拉着凌云的导师离开了,留下一头雾水的莫道穷。
啥?季老先生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不过总算是把凌云给留下来了,这就比什么都强。莫道穷的小组都看出来了,凌云这小子厉害着呢,自己的奖金就全指望他了所以是深得民心哪,连莫道穷这个正牌组长都没他这么有人气。
莫道穷对这种现状很无奈,但是并没有生出忌恨之类的负面思想。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儿子的不就是老子的么。
凌云也很无奈,不仅仅是针对过于信任自己的同事们,更多的是针对自己这位迟钝到家的父亲。
还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份难以说出口的心思表达的够明显了呢,但是对方却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有了这样的心思,凌云自己也说不明白。也许是从小寂寞惯了,忽然有个人对他好,而且是无条件的,让凌云冷了很多年的心忽然回暖,就此情根深种。
但也可能不是这样,凌云并没有去探究。爱情是没什么道理可言的,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其实莫道穷有什么好,长得是还算英俊,但是毕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偏偏还没有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成熟魅力。性格又是出了名的不好,往往得罪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一定要说的话就是那份少见的天真,对凌云而言是最难抵挡的诱惑。
所以原本对这男人的那份复杂的心思,在和他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就沉淀下来,只剩下这难言的情愫。
不是没想过直接表白,但是也只是偶尔大脑犯抽了才会有这么一转念的疯狂想法。凌云是无所顾忌,但他知道,莫道穷不是,所以他把表达与否的选择机会留给莫道穷,但是现在看来莫道穷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路漫漫其修远兮。
凌云是个研究员,小心谨慎的作风已经都渗进骨子里去了,对于完全没把握的事到底还是不敢去做,唯一能做的就是表现得明显一些,再明显一些,等待那个迟钝的男人自己发觉。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凌云站在莫道穷身后,照例拿毛巾为没习惯擦头发的男人擦着湿漉漉的黑发。水珠落在莫道穷白色的居家衫的后领上,亚麻质地的衣裳变得透明,紧紧贴在他身上。凌云好几次都想揭开那片碍事的布料,看看莫道穷发际下的肌肤到底是什么颜色。
但是双手还是规规矩矩的,只是偶尔手指会“不小心”滑出毛巾,插进莫道穷意外柔软的发丝间。
“研究所上面那些老家伙都在想什么啊,又是拔河比赛,每年举行每年被人骂,还不停啊。”莫道穷享受着儿子的服务,手里拿着通知,一脸的厌烦。
凌云瞄一眼通知,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概是希望大家都保持童心,赶在儿童节上回味回味儿时的乐趣吧?”
莫道穷翻个白眼:“每个部出二十个人,也太不公平了。”
这倒是。莫道穷工作的研究所和其他机构差不多,根据职责不同分为若干部门,每个部门人数有多有少,最多的科研部占了总人数的百分之七十,后勤部的满打满算二十来号人,就算人人都上也就勉强能凑够人。
“对咱们部来说不是最有利的嘛,男人居多而且有那么多人能挑。”凌云笑道。
莫道穷把纸往茶几上一丢:“你才来所以不知道,科研部的每年都是垫底,都是长年蹲点实验室的,一个个身板不是像猴子就是像河马,拔的起来嘛。”
凌云笑了笑放下毛巾。莫道穷头发干了,他自己的衣服倒是快湿了。
下
莫道穷回过身体拍拍凌云的肩:“你就不要去了吧,身体不好,要是又累倒了发病可怎么整。反正都是输定了,没人会把它当件事儿的。”
凌云拿起通知仔细看,摇摇头:“没事,不会这么容易就发作的。大学里也参加过,挺怀念的。”
“哦?医学院的大概也强不到哪里去吧?”莫道穷不在意的耸耸肩。凌云无语。虽然是实话,但是就这么赤裸裸的说出来未免还是让人听了不舒服。果然是莫道穷会说的话。
“……是。每年都输。赢的都是体育学院的,也不怎么丢人啊。不过……”
“不过什么?”莫道穷张嘴,自然的咬住凌云递来的削成小块的苹果,一点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就算是院里的比赛,临床的也从来没赢过。优胜一般都是护理学院。”凌云拿牙签扎一块苹果送进莫道穷嘴里,然后又扎一块放进自己嘴里。舔舔牙签,心底小小的渴望稍微满足了一点。
“啊?学护理的不都是女生多吗?难不成全都是女金刚?不对啊,我念书的时候见过,医学院护理系被称作是美女集中营的,就比艺术学院差一点么。”
“就是因为全是女生,所以别的系出二十个人他们可以出二十五个。”凌云抽出一张纸巾,小心替莫道穷擦去嘴边的果汁。莫道穷的唇色在男人里算是偏红的,凌云故意手里加了点力,于是那嘴唇更加红润,好像被吻过一样。
凌云叹息。现在他也只能用这种几乎称得上变态的法子来稍微满足一下自己的渴望了。
“我记得其他系都是十男十女吧?医学生果然没用。”莫道穷被擦得有点疼,舔舔嘴唇,却不知这个动作让坐在他身边的儿子心跳都快了一拍。
“……这么说也可以啦……尤其是我那一届都是油条身材。好不容易有个体格壮实的又学女生节食减肥,差点昏倒在场上。现在的女生力气可不小,而且一点都不注意淑女风度。何况,女生的力量也不仅仅在身体上。”
“怎么说?”
“……一排女生一人一身雪白的护士服,甜甜的朝对面那么一笑,男生骨头立马就酥了一半,哪里还用得出力气……”凌云撇嘴。
“哈哈哈——”莫道穷笑起来,十足的幸灾乐祸,“美人计啊,那些小丫头心思挺活络的。”忽然停下来:“你也被电到了?”
凌云一愣,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莫道穷说这句话的意思,嘴巴立刻自己就辩白了:“没有没有,我光顾着低头使劲了,对面女生是圆是扁都没注意。”
莫道穷抬眉:“真的?可太浪费了。”眉梢间倒没有一丝替他可惜的样子。凌云一喜。
“反正也赢不了,还不如看看美女补偿补偿呢。”莫道穷揶揄。凌云叹气,果然不能抱有什么希望。
“就算赢不了也不能就这么放弃啊……后来我就跟组长出主意,也别管体格好坏身条大小了,就挑长得好看的男生,找艺术系的女生来给他们好好打扮打扮,收拾得人模狗样的上去,顺便打听打听对方女生都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以此作为依据选择到时候是酷酷的一笑还是痞痞的一笑还是阳光的一笑,要不干脆挨个来一遍保证全方位多角度把对面女生给整酥了,咱也只要轻轻一扯就行。”
莫道穷大笑,抹着眼泪道:“想不到你小子平时一副老实样,肚子里鬼点子还挺多。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一闷骚。”
虽然对于莫道穷的评价有些泄气,但是凌云还是陪着一起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要是这还不行,那么就找外援,表演系的美男全请过来,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站在我们这边儿朝对面女生笑,手指勾勾,估计都不用我们拽,她们自己就过来了。”
莫道穷往后一靠:“好用吗?说来你自己就长得不错,自己来不就行了。”
凌云摇头:“也就是说说的,该输还是输。再说表演系美男们都在朝表演系美女们笑呢,哪里顾得上我们。”
莫道穷仔细看他。这会儿才觉得凌云多少也有了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朝气。虽然凌云这个人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他究竟是乖巧还是狡猾,木讷还是伶俐,都不明白。好像有两个凌云在同一具身体里,平时乖巧得让人心疼,偶尔却会表露出强悍的一面,让他心突的一跳。
但是有一点是一定的,无论是哪个凌云,莫道穷一样很喜欢。
像喜欢儿子一样的喜欢。至少莫道穷自己是这么以为的。
也许是这段时间生活环境变了,在孤儿院里被迫养成的习惯多少也有些松动了吧?莫道穷想当然的思忖。心里不合时宜的生出几许“儿子终于成人了”的欣慰,连着眉梢都透出些许自豪的神色。
凌云收起笑容,淡淡的叹息一声。
第十四章
上
凌云到底还是上了场,和莫道穷一起,康健说这是上阵父子兵。其实这不过是个娱乐项目而已,也没谁真的在意输赢,就算被人拽出一二里地去损失的也就是一顿饭罢了。
但是这个“谁”并不包括莫道穷。他想赢。其实一开始也是抱着游戏的态度,但是真的上了场却莫名其妙的认真起来了。应该说是他性格里像孩子的一面又跑出来作祟,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事也要争个长短。凌云看到他眼中熊熊燃烧的小宇宙只能在心底叹气,作课题的时候也是这样,嘴上劝自己不要太拼命,自己还不是干的昏天暗地。
一撸袖子,舍命陪君子。
但是有些东西是人力所难以改变的,比如科研部必输的命运。莫道穷双手叉腰喘着气,恨恨的踢踢脚下代表失败的白线,咬牙切齿。
凌云摊开双手,掌心被绳子勒出一道发烫的红痕,隐隐作痛。康健走过来一只胳膊搭到他肩上,吊儿郎当的指指还在跟水泥地过不去的莫道穷道:“摊上这么个爹,也够你辛苦的。怎么样,要是受不了了我康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凌云面色有些红,随手擦擦冒汗的额头,勉强笑道:“父亲对我很好。他很有童心。”
康健撇撇嘴:“你也太乖了……嗯?怎么这么烫?”
“没事,太阳晒的。休息一下就好。”凌云匆匆低下头,抹抹不停出汗的额头。
康健收回胳膊拉着他走进一个树阴让他坐下:“你也太敬业了,组长自己发疯你跟着起什么哄,随便拉几把做个样子得了,瞧你把自己弄的。你在这里呆着,我给你弄瓶水来。”
凌云点点头。康健一转身,他就扶着树干站起来,一点一点向外面挪去。心脏跳得很厉害,但是会忽然一下子停两秒钟然后才缓缓再度跳动。汗出如浆但是却一点也不觉得热,原本体温偏高但是现在手脚冰冷,只有额头烫得厉害。眼前发黑视物不清,但是偶尔会有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每闪一次都带来眩晕感。
这都是凌云十分熟悉的感觉了,包括继发于这些症状之后的,更加磨人的极度疼痛,就像现在他几乎唯一能感受到的一样。
不能倒下,这是凌云此时唯一的念头。
一点一点蹭到建筑物里,凌云已经无力去分辨自己进了哪里,只是凭借意志力勉力撑着,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反锁了门,这才仿佛松一口气的倒在地上。
原本被刻意压制的疼痛此时毫无顾忌的扑面而来,如海潮一般把凌云团团包围,让他没有一丝喘息的余地。凌云什么也想不了,连一星半点的念头都消失在疼痛里。
好几个世纪。
等到凌云终于恢复神智,发现在自己面前的是莫道穷焦急的脸。此时他还动弹不得,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法动一下,好在脑子已经慢慢清晰。
这一劫算是过了。凌云心底呼出一口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快慰。虽然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但是果然还是习惯不了,每次结束时,伴随着快慰而来的是恨意,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表露过。
为什么偏偏是他,要时不时的忍受这种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尤其是,这种濒临死亡的恐惧?凌云知道没有谁该为此负责,但是恨还是恨,要是理智控制得了也不叫恨了。
所以有一瞬间,凌云看到那张焦急的脸的时候,其实是想把它撕碎的。
把凌云自己都吓了一跳。
凌云告诉自己,这种感觉他并不是针对莫道穷。无论是谁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他都会想这么做。这是从一个不幸者对于幸运者的羡慕中生出的嫉恨。
“凌云,怎么样了?凌云,你醒醒啊凌云,别吓我……”莫道穷手足无措的抱着凌云,怀里的人身体烫得惊人但是手脚却冰冷,让他心惊不已。
凌云其实已经能说话了。他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这次发作的厉害,但他知道也不会超过十分钟。但是他就是不想这么快就让莫道穷知道他已经没事,私心里想知道,自己在莫道穷心里,到底能占多少位置。
莫道穷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思。他只知道,上一次发作还不到两分钟就结束了,但是这一次都已经八九分钟了凌云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他吓坏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
凌云微张着眼睛,麻痹般的面无表情。莫道穷不知道从自己脸上落下的到底是汗还是泪,打在凌云眼角,好像是凌云在哭。
凌云忽然不想再测试什么,转转眼睛,吃力的抬手抹抹莫道穷眼角。“父亲……我没事了。”
生平头一次,有人为他掉眼泪呢。就凭这个凌云就已经满足,不必再深究什么了。
下
莫道穷胡乱抹抹脸,红着眼睛:“是我不好,不应该让你上场的,明明知道你有这个病……笨蛋,你那么用力干什么……”
凌云勉强笑笑:“因为父亲想赢的样子……我不想让你失望。”
莫道穷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好像从来,都是自己被要求不能让别人失望,从来也没有人说过不想让自己失望。凌云这一句话就在他心底扎下了根,迅速蔓延开来,将他的心紧紧的束起来,有些闷有些痛,但是却让莫道穷不想逃脱。
看着凌云微笑的双眼,曾经出现过的那种莫名的心情忽然再度浮上。莫道穷愣愣的看着凌云企图弄明白自己的心情,但是还是一无所获。
凌云轻轻叹气。动动手脚,麻痹感已经消失了,于是自己硬撑着坐起来。
“你先躺一下,别忙着坐起来。”莫道穷把他按回自己膝盖上。
凌云浑身的感觉才干刚刚回来,此时正是最敏感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感觉神经末梢都转了个弯向后脑勺直奔过去。莫道穷的膝盖很硬,大腿也不软,照理来说应该是不怎么舒服的,但是凌云却觉得就算是总统套房的床垫也不会比这个舒服。
但是凌云还是挣扎了一下坐了起来。趁还没对这种感觉上瘾赶快断了这份眷恋才好。
莫道穷被他的固执弄得没办法,伸手把凌云扶起来:“要起来我扶你……干嘛自己一个人死撑。”
凌云忽然愣了一下。他早就习惯了什么都靠自己,甚至从没想过要别人帮一把。莫道穷的话让他鼻子发酸。
如果不是康健带着医生走进来打断了凌云的思绪,他大概真的会哭出来吧。在孤儿院里他就学会了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能哭,当然那时候能哭的时候比不能哭的时候多得多。他很早就发现比起哭泣,红着眼睛默默看着别人更能唤起对方的同情心,所以凌云很少哭。但是现在,他真的有掉眼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