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借过莫道穷伞的女人忽然出现了。凌云打开门,看到那女人一脸灿烂的笑容拎着一兜子菜,另一只手还托着个饭盒。看到凌云来应门一脸惊讶:“莫博士呢?”一边说一边向屋里探头探脑。
凌云在心底皱了皱眉。对这个女人他没什么好感,就看在有几分肖似吴霞的脸上就让他不太能喜欢她。凌云还是礼貌的把她让进屋里:“父……道穷正在吃饭。”
女人熟门熟路的走进厨房把菜都装进冰箱,然后拿出个盘子把饭盒里的东西盛出来放在餐桌上,向莫道穷推了推:“莫博士,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干肠,还有我自己做的拌菜,别的地方吃不到的哦。”说着向凌云招呼:“是莫博士的养子吧?叫小云?快过来一起吃,味道很不错的。”
凌云看了看莫道穷习以为常的脸,忽然心中警铃大作。仔细打量那个已经自己在莫道穷身边坐下来往他碗里夹菜的女人,凌云叹气,老天,就不能施舍给他一天安静日子么。
女人见他磨磨蹭蹭不过来,朝他频频招手:“过来坐啊,再晚就没你的份啦。”
凌云不太情愿的坐过去,企图把她从莫道穷身边挤走但是未果,只能在莫道穷另一边坐下来,心里颇有几分委屈:“请问,你是?”
女人正忙着用餐刀切干肠,诧异的看凌云一眼:“莫博士没有提起过吗?我是你家邻居,六楼的,叫吴秋心。你叫我吴阿姨就成。”
凌云嘴角抽搐。阿姨?这个女人虽然称不上多年轻,但是最多也就三十吧?女人不都希望别人把自己叫得越小越好的吗?哼哼,司马昭之心。“不合适吧?吴小姐这么年轻,还不到二十五吧?没比我大几岁,我还是叫声姐姐吧。”
吴秋心眉开眼笑,一个头正要点下去忽然硬生生的刹住车:“哎呀小孩子嘴巴真甜,难怪道穷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呢。”
凌云看着她比上次在小公园里见到时妆浓了不少的脸,心底苦笑连连。最可气的是莫道穷还一无所觉,闷头吃拌菜,还向凌云招呼:“小云快尝尝,秋心做的菜味道不错。你住院那会儿也吃过的,就是你说好吃的那个土豆炖牛肉,就是她做的。”
凌云立刻觉得那天的牛肉是他有生以来吃到最不好吃的了。但是面上还是哈哈哈:“真的?吴姐姐手艺真好,什么时候教教我,我好做给道穷吃。”
吴秋心嫣然一笑,珠光口红晃得凌云眼睛一阵不舒服:“好吃我再做给你吃就好,男孩子不用学做菜。哎呀什么姐姐,叫阿姨啦。”
凌云假笑一下,面对一桌子菜毫无胃口。
莫道穷倒是吃了很多,尤其是那道拌菜。于是凌云胃口就更不好。
好不容易把吴秋心送出了门,凌云沉默着去洗碗。莫道穷跟进厨房给他帮忙,问他怎么晚饭吃得那么少。凌云这才高兴一点。
“道穷,那个女人……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熟了?”凌云擦着盘子一个个递给莫道穷。
莫道穷把盘子一个个摞起来放进碗柜里,漫不经心的回答:“什么时候?就是在你住院那会儿吧?我不会做饭,医院食堂又实在糟糕,你一个病人也不能天天吃外卖,就正好请她帮忙。”
“……她倒热心。”
“是,人挺不错的,还帮我收拾屋子洗衣服什么的。”莫道穷没注意到凌云话音头透出来的酸气,还一个劲的点头,“说来也巧,那天我好像随便找了个人就把伞一塞,居然就是邻居。”
凌云不说话了。他知道莫道穷在某些方面是尤其的迟钝,所以一点都不想点明那个女人的用心,心里暗暗盘算,这个莫名其妙旁生出来的枝节要怎么给他削下去。
下
干脆说明他和莫道穷的关系好了。凌云恨恨的想。当然也就想想而已,世界上最不能惹的就是女人,女人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八卦的女人,群众是她们的后盾。从刚才饭桌上那张东长西短从来就没有停过的嘴可以看出,吴秋心这两样标准都符合了。
他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单是莫道穷不一定行。这个天真骄傲的男人,是被人群捧惯的,哪里见识过群众打老鼠的热情。当初不过是一件似是而非的剽窃案子就整得跟愤青似的,要真被大众戳脊梁骨还不知要颓废成什么样。
凌云叹口气,前途多难呐多难。
洗过碗莫道穷献宝似的摸出一个苹果,拿把水果刀小心翼翼的削起来。莫道穷的手只在实验室的操作台上巧,平时做什么都笨得很,削个苹果练了有半个多月才初见成效。但是苹果皮还是隔个三四公分就断一下,厚厚薄薄的没个准。所幸削完的成品还有个苹果样子,不至于只剩下核。
凌云接过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空气里,果肉氧化的有点发黑的苹果,眼睛里一闪一闪亮晶晶。
莫道穷装作没看见,忍着满心得意目光四处游移,不经意瞥见台历,忽然发觉明天就是六一。
其实这个日子和早就成年也没有小孩的他没什么关系,和已经步入青年的凌云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就是让莫道穷心里一动。
莫道穷记忆里过最后一个儿童节是在高二,同学们忙着做练习题的时候他请了假,父母陪着他到游乐场玩了一整天,把所有项目都玩了一遍。晚上还在自家院子里放了烟火,惹来隔壁考生的不满。
这一年九月他就进了大学,当然也就没了儿童节。第二年,他十六岁,也就在六一前后,他接到父母因车祸离世的消息。
所以六一对于莫道穷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小云,明天星期六咱们刚好不用去实验室,又是六一,咱去游乐园怎么样?”
凌云啃着苹果,听到莫道穷的话愣了愣,想起上一次因为大雨而仓促结束的游玩,点点头:“好啊。偶尔也培养一下童心嘛。”虽然这种东西莫道穷好像从来也不缺。
对于凌云,六一也是个特殊的日子,在孤儿院的时候,六一是除了小朋友生日以外唯一可以吃上蛋糕并且稍微放肆一点玩也不会被骂的时光。当然凌云最盼望的不是那可能已经微微发酸的蛋糕,而是季教授的探望。即使自从季教授发现带去的东西没几天就会被其他孩子抢光,而凌云往往会为了保住那些其实并不稀罕的小玩意儿而被打得浑身青肿,所以很快就不再送他礼物,只是带些吃的让他当场就吃完。凌云还是很喜欢六一,因为季教授的笑脸。
莫道穷跳起来去准备,其实没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小学生春游。但是他很兴奋,翻箱倒柜发现家里一点零食也没有就拉着凌云出去买。
凌云心说家里就两个三天两头不在家里住的男人,有零食才叫奇怪。虽然不太喜欢吃,当然也可能是以前没机会吃也就没这个习惯,凌云还是跟着过去了。
零食是其次,重要的是莫道穷的心意。
凌云知道,这个男人其实是在补偿自己从未有过的童年,替那间冰冷的孤儿院。虽然其实凌云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幸,但是有人疼感觉还真好。
何况是有别于季教授那种长辈对晚辈的,以恋人身份的疼爱,对于凌云而言,是陌生又甜蜜的体验。
而对于莫道穷来说,能够去宠一个人也是陌生而甜蜜的。他的生命里从来都是被别人宠着捧着,总算有一个想去疼爱呵护的人偏偏还不给自己机会。
所以走在超市的货架间的时候,两人的心比周围的小朋友们还雀跃。莫道穷看着凌云研究营养价值表的侧脸忽然心里一动,悄悄向他伸出手去。凌云愣了愣,抿着嘴笑起来,轻轻的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在一堆膨化食品的掩护下十指交缠。
当然也只能是片刻。分开的时候彼此都充满了失落。但是看见四周活泼伶俐的孩子们,还有招呼孩子的家长们,莫道穷实在没有这个胆子放任自己的心。
凌云看着莫道穷带上轻愁的脸沉默片刻,把购物篮的一根把手递给他,自己提着另外一根。
好像隔着个篮子,两只手牵到了一起。
篮子里,盛满了淡淡苦涩的甜蜜。
第二十八章
上
第二天一大早,莫道穷和凌云就到了游乐园外,居然门还没开。守门的大爷好奇的看了看这两个脱离童年多年却比孩子还积极的男人,好心的让他们到门卫室里坐一坐。两人大包小裹的当下也就不客气,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支着腰直喘气。
游乐园的车库还没开,能停车子的地方也太远了。
大爷吧嗒吧嗒的抽着几乎绝迹的烟袋杆子,上下打量两个人:“你们是兄弟还是叔侄?六一一大早的就来游乐园啊。”
莫道穷不自然的清清喉咙:“不是,是父子。”
大爷差异的喷出一口烟:“哟,看不出来,真年轻。”
莫道穷笑笑,没打算解释不是亲生的。
大爷若有所思:“应该是孩子看着大吧?现在的孩子啊,咳,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我孙子才初一就快一米八了,吃的好啊,哪像我们当年,整年也见不到一块肉啊。”
凌云也笑。他看上去并不比同龄人显得小,反而眉宇间有一股别的年轻人没有的沉稳。耳朵听着大爷没重点的唠嗑,眼睛却飘向了莫道穷。莫道穷也正看着他,淡淡的笑着。背后是窗,窗外的天空蓝得不真实。
好容易捱到八点半,开园了。莫道穷凌云跟大爷道个谢留下几包吃的,随着人流进了园。
赶早的都是孩子和孩子的家长,两人在雀跃的孩子间,仿佛也年轻了好几岁。
过山车,海盗船,疯狂迪斯科,还有看了名字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的各种项目,他们都没去玩。人很多,也很吵,但是莫道穷一点也不觉得不好。
好像有一首歌,歌词里有一句,具体记不清了,大意是人群挤得刚刚好,把我推向了你。
莫道穷想把它改一下,人群挤得刚刚好,让我们能够牵起手。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凌云正在冷饮车前挑冰激凌,听到莫道穷荒腔走板而且明显曲子歌词对不上的嗓音,忽然就红了耳朵,也不去管是咖啡的还是芒果的好吃了,回过身挤到莫道穷身边悄悄把手伸进他早就展开的五指间。
莫道穷高扬着头,笑得比太阳还灿烂,拉着凌云挤到冷饮车旁边,朝里面戴着粉红色头巾的小妹大声道:“来两个冰激凌,樱桃的!”
好像是蒋心兰说的,樱桃,有恋爱的味道。
一人举着一个粉红色的冰激凌,莫道穷左手凌云右手,另外两只手隐藏在小朋友花花绿绿的衣领间紧紧交握。
凌云忽然将手里那支递到莫道穷嘴边,莫道穷愣了愣,会意,轻轻舔一口。人果然是贪心的动物,原本没法牵手隔着篮子也觉得甜蜜,现在十指交缠却不满足。
凌云收回手在冰激凌上小心的舔一舔,抬头向莫道穷一笑。
莫道穷觉得自己都快像那支冰激凌一样,被凌云的微笑烤化了。
“莫博士——小云——”有些熟悉的声音夹杂在叽叽喳喳的童声里头传来。莫道穷回头,吴秋心远远的向他招着手。
莫道穷反射性的举起还拿着冰激凌的手挥了挥。另一只手被凌云紧了紧。
吴秋心挤过来,香汗淋漓。莫道穷看她一手一个孩子,笑道:“秋心出来玩啊,这谁家的孩子哪?”
吴秋心拉拉左边的小丫头:“我大哥的女儿。”再拉拉右边的小子:“我小姨的孙子。来,叫莫伯伯。”说完抬头,眼睛在莫道穷和凌云身上转一圈:“莫博士也带孩子来玩啊?也对,今天六一嘛。”
凌云看着那浓妆的张脸,笑得有点尴尬。
倒是莫道穷一点也不在意:“谁说六一就只能孩子过?人嘛,应该保存一点童心。再说,小云年纪也不大嘛。”
吴秋心连连点头称是,不知道她认同的是人应该保留童心还是凌云还小这一点。
凌云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放开的手,吃到嘴里的冰激凌好像也不怎么甜了。
随便聊了几句,那两个小鬼就嚷着要玩过山车。吴秋心邀莫道穷和凌云一起去,当然主要是针对莫道穷,凌云只是一个买一送一的附属品而已,而且还是不怎么中意的。
莫道穷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这把老骨头吃不消了,你带着孩子们去吧,我和小云只能玩玩摩天轮什么的。”
小孩子吵的厉害,吴秋心只好恋恋不舍的带着孩子去了过山车,回头看了莫道穷好几眼,可惜对方挥着手完全没注意她的意思。
莫道穷向着摩天轮的方向走几步,发现凌云没跟上来,又走了回去拉起凌云的手:“小云咱们去摩天轮吧,上次没去成这次说什么也要玩上。”
凌云任他拉着自己向前走,不说话。虽然也是牵手,但是这一放一拉之后意思就完全变了。原先是恋人,现在就真成父子了。凌云不想那么计较,但是心里淡淡的失落就是挥之不去。
下
莫道穷忽然放慢脚步,五指一张一收,又变成十指交缠的模样。
凌云忽的抬头,对上莫道穷微笑的眼。
“小云原来也有脾气啊。”
凌云忽然红了耳根。
这间游乐园的摩天轮是全市最大的,虽然远比不上伦敦眼,但是勉强称作B市眼大概也没人有异议。转一圈要四十五分钟,小孩子是没这个耐心的,所以摩天轮就成了整间游乐园里唯一没被孩子填满的地方。时间还早,钟情于摩天轮的情人们大概还在梳妆打扮,这会儿只有小猫三两只。
莫道穷和凌云买了票,特地等了一间画有铃兰的淡蓝色车厢。
蒋兰心说,铃兰的花语是,幸福归来。
是不是每个陷入爱河的人都这么蠢,什么都迷信。莫道穷觉得自己下一步就算是买一副塔罗牌来占卜也是很有可能的。
坐进车厢,两人各据一边,静静对视。
气氛实在很奇怪。
车厢稳稳上升,很慢。莫道穷忽然觉得这摩天轮保养的太好,就算叽嘎两声晃上一晃制造一点混乱也好,再不济,也能让他说上两句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巨眼里面大眼瞪小眼。
凌云定定的看了莫道穷半天,忽然笑了起来,回头双手贴上玻璃望向窗外:“慢慢变高了。London Eye的至高点据说可以俯视整个伦敦,这个恐怕不行吧?摩天轮太小,而B市又太大了。”
莫道穷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要是建一座能俯视整个B市的摩天轮,那工程也太大了。这个小的也凑和了,真有那么大的转一圈还不得八个钟头。”
凌云看他松口气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慢慢的又回过身和他相对。又是沉默不语,甚至连唇角的笑意都淡去了。
莫道穷觉得心慌。凌云这小子,还在生气他放手啊?挠挠头,不自然的左看右看:“那个小云啊,刚刚实在是……”
忽然,就消了声。
因为嘴巴被堵上了。
被凌云的唇。
实在是极淡的一个吻。仅仅是四片唇瓣轻轻相贴,片刻功夫。看惯法国文艺片的大概甚至认为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吻。没有激烈忘情的唇枪舌剑没有水乳交融的液体交换,甚至两个人谁都没有闭眼,就这么看着对方的脸一点点变大,然后变得模糊,再后来就是唇上不属于自己的灼热温度。
分开之后,甚至气息都没有乱。
因为两个人都忘了呼吸。直到对方微红的脸再度清晰才发觉胸口闷痛,才记得重新呼吸。
其实也不过就是几秒钟的事,却好像是一辈子。
莫道穷是新手,凌云也是。所以这个吻极其稚拙也极其生涩。几乎是小心翼翼。
但是也极其满足。
热吻也好,拥抱也好,做 爱也好,都不一定要有爱。只要有欲望,跟什么人都可以,用什么心思都可以。
但是浅吻不能。没有深情,断然不会有这样仿佛担心惊动什么一样轻轻的相触。这是仅次于牵手的,爱恋真正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