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蓝小山现在唱哪一出?以退为进?真是笑话!
还是说他是真的和濑貔侯有真爱?那更是个笑话!对不能发慈悲之人慈悲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濑貔侯不过是个玩弄他人的将门子弟……所有将门子弟都是贱种!都该死!
谢翠予多年前便立誓将当日他爹在世时同他谢家作对的军阀们连根拔起,首当其冲的就是大将军濑家。如今老的不在了就只好父债子偿,濑貔侯是非死不可的。
而他对面前这个青年的态度则略微矛盾。
一方面此人确实是他亲手布局拉扯下水,当年半逼半哄地把他安插到濑貔侯身边做了西施;另一方面,他在蓝小山的身上也看到了点当年自己的影子……往事不堪回首。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谢翠予方道:“如今废帝被囚禁深宫,关于他的处置不是你我这些臣子能置喙的。说到底,那是帝王家事。庶民妄加评议便是大不敬。不过这次就算了。功过相抵,你暂时不会因言获罪。然,此后还当谨言慎行。你既然决定要隐身市井远离朝堂,那么便好好在家韬光养晦。近日天冷路滑马匹暴躁,天牢之类的地方怨气甚重蓝公子还是少去为妙,以免被冲煞到。”
蓝小山仍旧跪在地上,脸上却不见卑贱之色,垂眼道:“谢大人提醒,然,恕小山不能遵从。我去天牢只为陪皮猴最后一程——我知道他日子不多了。”
谢翠予不怒反笑,“好个蓝小山,好个不识抬举之人。你当真以为我会看在你从前曾经为我效力的份上就包容你到没有底线?”
蓝小山摇头,“我有自知之明,只是到这个地步我并不想行阳奉阴违之事。”
谢翠予笑道:“难道你对他动了真心?我记得你为了躲避他的迫害纠缠不惜装失明十年,只过了这几年你就动了真情?”
蓝小山摇头:“真真假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大人您又可曾参透这里面的玄机?”
谢翠予面色沉下来,无数彩灯下照耀的钟馗面具冷不丁跃然眼前,他心中猛然一动,面上却无痕迹。
茶杯已凉,下人不敢进来添茶。
谢翠予最后起身道:“罢了。你若执意探监我便网开一面,看在你多年效力的份上,然,我不希望某日突然出现一个天牢死囚越狱的消息,那时候别怪本官不念旧情。毕竟你谢氏一族中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安分守己无意仕途。”
言毕他不理蓝小山的叩谢,扬长而去。
等到谢翠予离开此处,小厮连忙上前扶起蓝小山,他刚才被权臣暗黑的气场唬得脚都软了,然,惊奇地发现自家公子竟然泰然处之,丝毫没有被吓到。
蓝小山吩咐他道:“你再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卖切糕的,多带点钱去,人家要多少钱你就给多少,不要动刀。”
小厮苦着脸道:“公子,我们这个月买米的钱眼看都不够了,你还要给濑少爷好吃好喝地送去,我们赶明儿吃什么啊?”
蓝小山看了他一眼道:“你去买就是。钱我来想办法。”
小厮没办法只得揣上最后一点钱出了门,但是他也留了个心眼,又带上几个后厨和园丁同行,故意做出很强势的样子上街找切糕。
好容易买回去,他送到蓝小山所在的书房,嘴里嘟囔着:“公子,换个样不成么?就算牛妃糕也成啊。你也不是不知道有一次那些西域人向一个村民索要了十六万两银子的买糕钱。别说是十六万两,就是十六两我们府里也有点勉强了。”
蓝小山不以为意,在努力写着大字。
其实想想,他这辈子除了头几年在父亲身边过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有最近两年跟着皮猴,此外过的日子都很清苦。何况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钱也没有什么意义。
须臾,大字写好,他拿起来端详一番,觉得尚且说得过去,便对小厮招手,道:“你去门外贴上这幅字,我们很快就会有钱的。”
小厮大喜,想自己家公子惊采绝艳,一手好字卖钱倒是不错,不过不知道能值多少,结果拿过来一看,他的脸就苦逼了。之间那大宣纸上写着几个端正的字:吉屋出售
小厮一下子差点跪倒,他家公子真是穷的要卖房了啊!他就知道一个人如果开始整天买切糕离破产也就不远了!
第三章
天寒地冻,谢翠予却并不冷,他身上是一副难得的沙漠狐毛皮披挂,这是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而他父亲是从景闲帝那里得来的,再往前……谢翠予也不知道这披挂是什么来历了。
他知道的就只是父亲谢晟辞世前的几年就是靠这副来自西域的狐皮披挂渡过漫长的冬天。
他如今每年冬天就穿这个,过季了就专人好好清洗小心存放,他还打算穿到自己进了祖坟,再把这披挂当传家宝传给后人。
还是老东西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再冷的大冬,躲在里面都不冷,就好像有他父亲的温度加持一样温暖。
他露出狐皮大领面色沉郁眉头微皱,翻飞的毛皮领子更衬得他如得到狐仙一般好看又狡黠。
据宫里历经三朝见过父子两代谢相的老宦官讲,当年老谢相戴上这身披挂也好看,不过因为体质不好,瑟缩在毛皮后面,看着怪可怜见的,全不似当朝谢相这般竟生生毛乎出如此强大的气场。
然,年纪最大已经躺在病床上憋着嘴等死的李太监咳咳地讲:“你们几个才活了几年?!吃过多少盐?!懂什么!!小谢相这做派和他爹不像,但和他爷爷老老谢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后面的话其他人捂着他嘴不让说,怕他惹祸。
出了蓝小山的宅子谢翠予并未回自宅,而是直接进宫面圣。
他近来有件顶顶头疼的糟心事请——在如何处置昭康帝的事情上他和从前的匂王,现在的匂帝意见分歧。
谢翠予是主张让昭康帝“驾崩”,这样匂王以皇弟之名登基,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掩人耳目的法子。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怎么抢来这个皇位的,但是后世之人并不一定会知道,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的书写,所以现在只要他们把事情弄得好像顺其自然,那么最后他们就是彻底的胜利者。成王败寇。
然,匂帝并不打算杀害昭康帝,甥舅两个对此事争执不下,几次不欢而散。
于是谢翠予只能对外宣称昭康帝重病禅让,匂帝仓促登基。如今昭康还在深宫不明不白地“病着”。
谢翠予甚至想过把手伸进内庭,买通太监让那好死不如赖活着地活着的昭康帝真的来个“病故”,然,顾虑到外甥皇帝的情感,他还是未出手。
毕竟君臣有别,他不想把事情做绝,既然宫外的事暂时他把持大权,那么宫里的事暂时如那孩子所愿好了。
大抵每个人都自己的执念,自己的执念是完成先父的遗愿,当然还有光耀谢家门楣一血前耻;而匂帝的执念就是他皇兄昭康帝,他为他午门宫变,如今更为他和自己生了罅隙,他是利用了匂王的执念,却也在他的执念下不得不做出让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双刃剑而已。
谢翠予想来想去觉得深宫里的废帝还是个隐患,斩草而不除根的危害没人比他更清楚,说到底他还要谢谢当年景闲帝在斩杀他谢氏一族上下几百口之后居然还留下他和他爹这一老一小的祸根,否则的话他谢家人死绝了又哪来今天的局面。
但是今上不哄着也是不行的,他看着当年的是四皇子长大,知道他像一个攒了多年前买到心爱玩具的穷小子,一旦到手定舍放下。
谢翠予这么多天来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想到了一个曲线救国的法子——给匂帝张罗大婚。
自古帝王子嗣乃是百年大事,他若要在深宫金屋藏娇且随那孩子去,然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中馈乏人虚位以待,宫变后那些重臣都在等着这个几十年一遇的好机会,送自家女儿入主中宫。
连谢翠予也盯着这一块,可恨他自己的女儿尚在襁褓不顶用,总不能让奶娘抱着大婚;而他谢家没有其他亲族可以提供适龄女子。故,谢翠予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他夫人钱氏家族,收养了他夫人的族侄女做养女,打算包装一下送进宫去巩固自己的地位。
更远的事谢翠予也想到了,第一位皇子必须出自他养女,若十几年后他自己亲生女儿堪堪可用便找个机会废掉现在的养女,再立生女为后,生下弟子便为下代储君。
他甚至觉得这样做不仅仅是为自己为谢家的基业,更是为了死去的父亲,他既然到死都还对那老皇帝有感情,那么便通过自己的精心谋划设法把谢家人的血统更深地融进皇族。
谢相越想越觉得此事务必如此,匂帝也许会有所反弹,但是他总有法子施行自己的计划。
带有谢家家徽的豪华马车在雪面上留下辙痕,一路沿着朱雀大街向皇宫而去。
谢相到宫门求见,然,却被当值的禁军告知,匂帝夜宿在旧东宫别苑。
谢相略略皱眉,未下车马直接让人转向旧东宫别苑。
谢相不喜欢那个皇家别院,那样他想起父亲被老皇帝霸占囚禁的那几年,剥夺了他们父子近在咫尺却无缘共享天伦,抱憾终生。
然,匂帝却喜欢那个地方,他从小在那里长大,尚在襁褓时既被抱给谢晟抚育。那里相当于匂帝的自宅,若不在皇宫里和他皇兄蹭床睡就是在旧东宫。
谢相没想到匂帝竟然把废帝送到那里圈养,更是盘桓终日乐不思蜀。对此,他又是放心又是担心。
在旧东宫书房里等了一会,匂帝才姗姗来迟,看着衣衫虽周整,然年轻皇帝脸上的情欲之色未消,谢晟暗自摇头叹息,不用猜就知道他这外甥刚刚是在和谁床笫厮混抵死缠绵了。
匂帝长的极好,谢相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这孩子的教养之职转眼已经过了这许多年,可以说是看着这小皇子成长起来的,两人又有亲缘关系,他怎么看匂帝都觉得顺眼,觉得不愧是他谢家和皇室的第一代混血,龙章凤姿坐拥天下的的面相。
甥舅两个见面,行君臣之礼后谢相谈及此次入宫面圣的来意,乃是劝匂帝选妃立后。
这个话题之前也约略提过,但是都被匂帝顾左右而言他给带过去了。
谢相没想过可以一次说服他,只打算多谈几次,墨迹着来,最后再搞一次全体臣子联名万言上疏什么的,到时候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匂帝果真兴趣缺缺,心不在焉道:“谢相所言极是……那就交给礼部选个日子搞一批秀女进宫,谢相帮朕把关,你我君臣二人同心合力把这个事给定了吧。”
谢相一愣,要挥出去的拳头突然失去了目标,有点用力过猛什么的。
“……皇上能够以社稷为重就是天下苍生的福分。”
匂帝抻了个懒腰道:“做皇帝的不容易,三宫六院心乱如麻,如果不是看皇兄太累太勉强我……朕才不遭这份罪。不过既然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有劳太师为朕操劳。”
谢翠予谦虚一番又道:“另有一事,再过几日就是乱党行刑之日,恐顽固保守势力反扑,臣请加派御林军前往天牢把守,不给乱党任何可乘之机。”
匂帝随口道:“这种事太师自可定夺,朕无异议。”
谢翠予道:“请皇上放心,等到濑貔侯的人头一落地,再挂上城头,想必那些图谋复辟之流群龙无首成不了气候了。到时候就是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匂帝笑道:“有太师辅佐足矣……谢师傅,可还有别的事?若无事的话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谢相恭谨道:“为皇上出谋划策,臣不觉累。”
匂帝道:“朕累了,想睡觉。”
谢相道:“……臣告退。”
出了宫谢相心情复杂地想,这个四皇子真是不像他爹,想当年景闲帝是为了皇位杀情人全家的主,据说还逼着自己的爹去观刑,是何等的冷血冷心!然,轮到他儿子匂帝怎么就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这孩子的野心似乎就是长久地把某人圈养起来,为此才惦记这个江山。
何况依他看昭康帝也不算什么美人,也没什么才能,只不过有幸生在帝王家,若是寻常百姓人家这种老实货色怕是被强取豪夺骗财骗色身败名裂。
然,即便是帝王家长子,昭康帝现在也差不多同等境地。
父一辈子一辈,那么千古一帝的景闲帝,留下的几个儿子却有点丢他的脸。
谢翠予捎带地把他外甥也微微地看不起了一下。
第二天谢翠予就在朝堂上把选妃立后的事当场提出。
子息千古事,得到了早朝大臣的一片附和,特别是家里有闺女的。
匂帝也当场答应,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礼部开始着手使画师往来各家豪门望族府邸,为待选之女描摹秀像。
画师一时间成为最有价值最值得收买的人。
然,再收买也是枉然,谢翠予收养钱氏女为干女儿的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若他要争中宫之位,怕无人是他的对手。有些人也就死了这份心。
第四章
然,令谢相意外的是匂帝对于大婚一事竟异常热心起来,催着礼部在年前把事情就办了。
礼部非常为难,皇帝大婚至少也要准备半年六个月啥的,哪能一蹴而就。
然,匂帝不以为然,道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如今天下初定要及早稳定民心,没什么比一场盛大的帝王婚礼更能带来新时代新风尚了。
谢相对此虽然生了疑窦,然,想来此事对自己对谢家有百利而无一害,乐得看到新帝如此上心,故,他加紧对钱氏干女儿的培训,务必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地培养出一位尚且还说得过去的帝后。
几日后就是选妃大日,各位候选女子的秀像一一在帝王面前御览。
匂帝旁边下首还陪坐着他母妃谢氏,他姐姐长公主和二皇兄杲王——然,于是说是来帮忙把关的,不如说是来充当人肉背景,显摆体面的若说是妃嫔倒还勉强能插上一句嘴,立后一事,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
匂帝的兄姐和他的关系颇可玩味。
长公主和昭康帝一奶同胞,乃是先帝皇后所出,故昭康帝对这妹妹着实不错,连她的家世也操了不少心,然,这长公主性格跋扈,婚姻上受了点挫折后更是脾气古怪了些,不能很好地跟这个世界相处。
且她曾经和谢相发展过一段不伦婚外情,到现在还有不少人说她的长子康侯王邦乃是谢家的种,故而她为了报复这段不成功的感情,多年来和谢翠予关系恶劣,矢志不渝地站在他的对立面。
而她和四弟匂王的关系也不甚融洽,虽是亲姐弟,然,关系微妙复杂,包括在昭康帝那里邀宠的冲突啥的林林总总,都使姐弟俩不甚融洽。
因此,在内乱之初她动用一切关系,试图阻止匂王和谢翠予上位,帮助昭康帝抱住皇位。然,功败垂成,眼看着她即将失去尊贵的长公主地位。
然,突然之间,她在看不到坚持的希望之后便决然放弃原本的阵营,纡尊降贵地投入到匂王和谢相一边。她的临阵倒戈加速了保皇党的覆灭,给昭康帝最后致命的一击。
这边是她仍旧能够坐在这里的原因。
而杲王则无论在政变前后都是一副中立与世无争的态度,世人评价他这温和踏实的作风乃是遗传自他母妃牛太妃的性子,是一个很好的做太平王爷的料子。
而匂帝政变后并未对禁宫进行大规模清洗,使得这一家子皇族还能维持面子上的和谐统一,看似变化不大,只除了家族首领从老大变成老四而已。
然,他们心里都是怕的,一怕谢相权势滔天有所动作,二怕匂帝,怕他先前和昭康帝关系那么好那么得宠却能翻脸无情夺了大位,怕他笑容下面是一颗冷硬的心。
长公主如今在他面前老老实实不敢造次。
她曾坦言所做一切是为了家里的两个孩子,她一个女人家能力有限,只要能保住她儿子康侯的爵位,这江山谁来坐她无所谓了,反正到底是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