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元的头飞上半空落了下来,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停在许干生的脚边,太师椅上剩下的陈培元的下半身,依然坐在那里,肚肠横流,而太师椅后站着的那个依然维持着执刀而出的姿势的人……
正是颜璟!
秦灿整个呆愣地杵在那里,半晌才回神,不敢相信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又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脸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后,高兴地整个人都要跳了起来,下一刻再又愣住。
颜璟裸着上半身,右臂到肩膀的九头蛇刺青赫然在目,昂首吐信,凶悍狰狞,紧实的肌肤上沾着血和那种黑色液体,颜璟将刀收起来的时候,秦灿这一次清楚看见有红色的光华在他眼底缓缓黯淡下去。
怎么回事?
自己亲眼看着颜璟掉进那个坑里,为什么他会没事?
而且他身受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徒手从离这十几丈的地方爬上来……
颜璟低头看了眼陈培元散了一地的肢体残骸,然后提着手里的刀,沉着脸,向一旁侍卫走了过去。
那些侍卫看他过来,几人缩在一起,往着墙壁那里躲,退到实在没有地方可退了,只能停了下来,心惊胆战地看着颜璟,一个劲地吞口水,「大、大侠,饶命……我们也是不得已才那么做的……」
颜璟冷眼扫向他们,面无表情道,「脱衣服……」
「啊?」侍卫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颜璟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叫你们脱衣服!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是是是!」
那些侍卫手忙脚乱的开始解铠甲,脱袍子,没一会儿就脱得精光。
秦灿瞪大了眼睛,看不懂颜璟这是要做什么,然后看到颜璟捡起他们的袍子用以擦拭身上的血和那种黑色的液体,这才明白过来。
秦灿走到颜璟身后,犹豫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还没碰到他,就听到颜璟厉声喝止,「别碰我!」
颜璟转了过来,两人四目相交,视线相汇,只是先前还绵缠其间的暧昧情愫皆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疏离以及让人心痛的冷漠。
秦灿曲了曲手指,把手收了回来,垂在身侧,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
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他,但是被他眼底的森冷一慑,都给凝冻在了胸口里。
颜璟将擦完身上的衣服一扔,然后从地上又拣了一件,随意披在身上,便向着地窟的出口走去。
秦灿目随着他,想要追上去,突然想起什么,回身,另一边倒在傅晚灯怀里的许干生已是奄奄一息快要不行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傅晚灯低声斥道。
许干生却是笑,「我只是……想为亲人报仇而已……」
傅晚灯张嘴,却又迟疑了一下,低敛着的眼睫轻颤了一下,而且用着很轻的声音骂道,「笨蛋……既是我一手造成的,何须你来为我解决?」
许干生费力地将手抬了起来,点在傅晚灯唇上,摇了摇头。
「在我眼中……从来都没有你和我这样的分别……本来,我还在想我要比赵若怀强……从出生没多久就陪在你身边,然后一直到死去,虽然对于你来说,只是不长的一段岁月,但至少……但至少……」
傅晚灯将他的手拿了下来,「你别说了,快告诉我你到底怎么配的毒?」
许干生却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答应我……答应我……就算今后的日子再漫长,再孤单……都不要……都不要放弃……」
话音落下,许干生几乎用尽全身气力,视线将傅晚灯的脸描摹了一遍,然后缓缓闭上眼,眼角有一滴晶莹如珠,光华一闪,无声落下。
「干生?!」
秦灿连忙跑了过去,看着许干生的脸,正想说几句安慰傅晚灯的话,但却听到傅晚灯发出一声轻笑,然后将许干生搂进怀里用力抱了一下,用着有点宠溺的语气道:「傻瓜……剩下的话,等你睡醒了我再接着骂。」
人死不能复生……
秦灿想,傅晚灯不会是疯了吧?
阿斌巡完街,推开自己的房门,将脚上的靴子一蹬,衣服也不及脱就往通铺上一躺,发出一声疲倦至极的长叹。
自家大人和爷去青城参加个寿宴,结果一去不回连个消息都没有,县衙里堆了事务一大堆没人处理,现在连阿大和云中雁也去了青城,于是他们晚上巡街的活便给分摊到了他的头上。
阿斌咂巴咂巴了嘴,抱着被褥翻了身,嘴里含糊不清道,「哎……好久没去醉月楼见小翠姑娘了……」
「小翠姑娘有我好看?」
阿斌猛地睁眼,看清楚和自己面对面侧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后,哇啊啊啊地大叫着抱着被褥缩到了墙角。
「千、千宵大仙,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啊?」
千宵身子一侧变作趴在床榻上的姿势,直起上半身,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手指圈玩着从肩头滑下的一缕银丝,赤红琉璃一样的眼眸里面盈盈秋水、浅浅泛波,视线在阿斌身上上下流连了一圈,清泠的嗓音用着甜腻到几乎要将人融化的语气说道:「我饿了……」
阿斌的身子像筛子那样狠狠抖了一下,忙将被褥提到胸口,露出要被恶人侵犯的良家妇女的惊恐表情,「不、不行!」
话音刚落,就见原本趴在那里千宵身形一闪,转瞬间就到了阿斌面前,隔着一条被褥身体贴着身体,脸贴脸,「……你就忍心看着我挨饿?况且我就吸一点精气,对身体并无大碍的。」
阿斌瞪大了眼睛,一脸紧张,身子一个劲地往墙上贴,几乎贴成一张面饼。
「你、你、你上次也说吸一点精气对身体没有大碍,我才答应你的,结果……结果……」
阿斌说着说着露出了哭腔,将被褥拉起来遮着自己一半的脸。
「结果我一个月都没『站』起来,还以为这辈子都不行了……」然后便呜呜呜地控诉因为千宵导致他一个月雄风不振,差点被小翠姑娘嫌弃的罪行。
千宵敛下冶艳魅惑的表情,皱了皱眉,但完全没有知错的样子,嘴角一咧,露出尖尖的犬牙,葱白的手指前端伸出长甲,用手握着阿斌的脸颊。
「警告你,要么乖乖就范,我还留你一条命,要么你这辈子都别想和小翠姑娘欢好了,你自己选一个吧!」
阿斌被捏着脸,两颊凹下去,嘴向前突出来,嘟嘟囔囔地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大意应该是屈服在了千宵的「淫」威下,但希望千宵还是嘴下留情。
千宵露出满意的表情,至于「吃」多少,这个就不是对方可以选择的了。
凑近阿斌,闭上眼,做出像是嗅闻什么东西的动作,然后就见几丝半透明的烟雾自阿斌的鼻子以及半张的嘴间飘逸而出,在半空兜转了一下,尽数飘到千宵的嘴前。
此为人之精元,千宵素来玩心甚重,见到秦灿好欺负,就骗他说自己以男子阳精为食。
修习媚道雌狐多会在荒郊夜晚化作落难美女的形态,寻求过路男子的帮助,而对方一旦答应,便以欢好作为报答,很少有人能拒绝,不过下场便是次日成了一具躺在路边的枯骨。
但一造杀业,修行便易入歧道,故而修习媚道的狐妖在吸食阳精的时候多少会有所顾忌留人一条性命,所以便有了流传在民间的那些女狐女鬼以身相许的香艳涎人的传闻。
千宵既留在县衙,便不好做出那等淫乱之事,便更多的以天地灵气为食,偶尔也吸食像是秦灿这种天生权贵之人的精气,每次不过一点,并不伤及人之性命,最多让人体乏无力。
千宵张开嘴,正要将那些烟雾状的精元吞下……
「哗啦」一声,一杆锡杖戳到他的面前。
「妖狐!休再作孽!」
那些已经飘到千宵嘴前的薄烟,倏忽一下又都回到了阿斌那里,被打断「进食」的千宵回过头来看着和尚既醒,脸上露出不悦。
「臭和尚,你在这里做什么?」
「因为阿二哥现在睡在玉娘的酒坊里,阿大又和云中雁睡别的地方,所以这里空了出来,我们看既醒师父没有地方住,也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就让他暂时睡在这里。」阿斌哆哆嗦嗦地说完,又躲进了被褥里。
千宵斜眼睨向既醒,尖尖的犬牙露在外头,身后的尾巴也竖了起来,一副心里正不爽要准备开架的模样。
「我不过是寻点食物垫垫肚子,又没伤人性命!」
「你食人精元便是作孽!」
「食精元是作孽,那我食阳精总不作孽吧?」说完侧首过去向着阿斌挑了下眉,「你也别想你的小翠姑娘了,我这就让你尝一尝什么才叫真正的欲仙欲死。」
话刚说完,锡杖又戳到了面前。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千宵闻言,漫不经心地低头打量自己的手,抬头时,就见既醒收回了锡杖,走回到了自己睡觉的那边,在床铺上盘腿而坐,默默念经。
千宵从阿斌身旁退开,视线一直追着既醒,见和尚没有动手的意思,于是身上的气焰收敛了一些,身后的尾巴也放了下来,白白软软的,在床榻上扫来扫去。
「哎,和尚,佛有本性,人何况异乎?爱欲乃人之本性,佛又言『色之为欲,其大无外』,佛又让人断情绝欲,佛岂不是在逆天而行?」
「菩萨是在教导世人『色欲障道,淫心不除,尘不可出』。」
「何为『淫心不除』?又何为『尘不可出』?」
「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
千宵身形一闪,这次是出现在了既醒的身侧,仰着头,凑到既醒的耳边,「既然你说爱欲如水中尘土,浑浑沌沌,让人看不清楚水中的影子……那么你来告诉我,断欲绝求后……该看到怎样的景象……」
既醒盘动佛珠的手,蓦地停了一停。
阿丁比阿斌晚了一刻工夫回来,刚走到那间通铺的门口,就见里面亮起一阵强光,随即响起桌椅碰倒的声音,然后门猛地被打开,头发乱糟糟好像被烤焦了的阿斌裹着被褥逃了出来,差点撞到阿丁身上。
阿丁伸手扶住阿斌,「里面在做什么?」
「我受不了!我要去睡柴房!」阿斌气咻咻地将身上的被褥一紧,然后朝着柴房走去。
阿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莫名地看着大开的房门,下一刻里面又一道光亮划过,和尚诵经的声音和着锡杖上的金环互相撞击的声响,以及千宵的狐啸,交错响起。
阿丁看着乒乒乓乓的房间,立刻做了一个决定,转身,去追已经走远了的阿斌。
「等等我,我和你一起睡柴房!」
明溪县青城。
一架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从客栈里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还打横抱着另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许干生没死?」秦灿惊讶问道。
傅晚灯点点头,将许干生在马车上放下,执起他一只手,捋开袖子,「你看……」
秦灿低头,看见许干生的手臂皮肤因为中了剧毒而透出青黑来,而令他惊讶的,是许干生手臂上的皮肤和那天在山洞里见到的正受伤自愈中的傅晚灯的皮肤一样,表面生了细小的裂纹,还有透明的黏液从底下渗了出来。
秦灿要伸手去撩盖住许干生脸部的斗篷,被傅晚灯给按住了,「不用看了,那里也一样。」
秦灿不由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和你……一样?」
傅晚灯没有立刻答他,将许干生抱进马车之内,安置好,才钻出来,说道,「其实只是一个预想之外的惊喜,干生知道的关于三珠树的秘密,也并不完全。」然后便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秦灿。
所谓长生不老,便是永保青春容颜,以及不会死去,傅晚灯便是这样,他保持着喝下长生不老药时的容颜,此为不老,普通的病痛外伤能通过蜕去一层皮肤而自行痊愈,便是不死。
而三珠树关于长生的秘密,却不仅仅是许干生那天在陈培元面前做的那些。
三珠树生在赤水边,要开花结果也必须要赤水,所以陈培元花了那么多年都没有让三珠树开花结果,就是缺了赤水。
然,他们都以为长生是因为三珠树的花叶或果实,但其实长生是因为赤水,一定要是落了三珠树花叶的赤水,才能让人长生,而能对于伤病有治愈效果的则是三珠树的果实。
「但是许干生只喝了赤水,并没有吃下果实,而且那天那截三珠树的树枝也并没有……」
傅晚灯没让秦灿继续讶异下去,抬手摇了摇手指,「谁要在你面前吃给你看了?」
「你的意思是?」
傅晚灯收回手来背在身后,笑得有点狡猾,「这还要从我寻访许家说起。」
当年傅晚灯找到许家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被陈培元的人先了一步,他所看到的便是满目横陈的尸体,许家上下就连奴仆都无一幸免,房里被翻的一团乱,来人几乎把整个许家给翻了个底朝天,书房的密道打开着,里面原来藏着的东西已经被拿走了。
傅晚灯觉得许家应该不会只有一个藏物的密室,果然,在主人的卧房里还找到一个隐藏得很好的地道,然后在里面找到了只有一个月大的许干生。
找到许干生的时候,他已经非常虚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傅晚灯在许家翻找药材的时候,找到了一粒收藏得很好的珍珠。
他认出了这个,这绝不是珍珠,而是三珠树的果实,于是他把这粒东西碾碎,和着稀薄的米粥喂给许干生吃了下去,总算保住了他的小命。
「赤水和三珠树相依相生,缺一而不可,干生那个时候吃下了三珠树的果实,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身体就与常人有所不同,而后又喝了赤水,于是便开始了长生前的长眠,虽然水里下了剧毒……但像我那样的刀伤都能从鬼门关回来,所以你看见他的皮肤会是那种颜色,便是因为他的身体通过这种方式把毒排了出来。」
秦灿回头看了眼马车里头,然后问,「那他要睡多久才醒?」
傅晚灯摇了摇头,嘴角挂着笑,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不论需要多久,我都会等他醒过来的……」
漫漫人生,总得有个人,相依相伴,这样才好。
秦灿抬头看了看天,然后道,「时间不早了,你们也该上路了……」
心中难掩不舍之意,虽然认识傅晚灯的时日不长,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自己早把他当朋友了。
于是秦灿抬手在傅晚灯胸口捶了一拳,「混蛋!你就好了,拍拍屁股留个烂摊子给我,我警告你,要来找我的话就趁早,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就算了,否则我一定叫下人拿扫帚把你打出去。」
「是是是。」傅晚灯笑着应和,然后想到什么,表情严肃了下来,「秦灿,有几件事我要告诉你。」
秦灿一脸愿闻其详,「你说。」
「三珠树的秘密你已经全部了解了,所以你拿到的那本手抄本上,最后一页关于三珠树的描述是绝对错误的。」
秦灿点点头,「也只有陈培元这种走火入魔之辈,才会相信那种来历不明的书上所写的东西!」
傅晚灯接着道,「但是我翻过了那本手抄本,也凭我的记忆核对过之前那些奇花异草,基本都是正确的,干生假死用的就是沈忧……」
「你的意思是?」
「前面都可以说是真实的,只有最后一个是错误的……是写这本东西的人记载有误?还是写这本东西的人故意这么写的?而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秦灿垂眸低忖,傅晚灯却不让他在这里想,「第二件事,是关于那种黑色的不知名的液体,其实在我造石室的时候就有遇到过,它似乎存在于云龙山的地底,但我从石室醒来的时候,那些东西还没有出现在我石室的暗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