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晚灯眼神一凛。
见他如此,陈培元得意而笑,像是猜中了他的心事,「那个人……就是赵若怀。我很惊讶你所用的假名居然真有其人,但是惊讶过后,我了解到一件事,既然你会用这个人的名字当做自己的假名……此人和你定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于是我顺藤摸瓜,找到了当时已经很有名的岐黄世家——许家,发现原来许家人是赵若怀的妹妹外嫁之后的后人。」
「果然是你下的杀手!」许干生也情绪激动了起来,被傅晚灯给拉住。
陈培元继续说道,「我在许家找到了他们保存着的一株三珠树……」他略略侧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旁这棵树,目光柔软,像是看着于他而言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奇珍。
「我将三珠树带了回来,但却不知道如何用处,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要让三珠树开花才行,只是我花费了数年经历,这株树却丝毫没有变化……所幸我在许家看到一幅壁画,我让人拓了下来,壁画虽不能显示你的石室真正的位置,但和现在的地图比对,我发现应该就是在冀州境内的云龙山附近。」
「所以你让陈长宏、陈长明来到了冀州?」傅晚灯问道。
趴在地上没有动静的秦灿,听到这番话,眼神略有些清明过来,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到傅晚灯身旁,听陈培元继续往下说,不时瞟向颜璟那里,手指狠狠揪着自己的衣服。
「你说的没错。」陈培元没有否认傅晚灯的猜测。
「当时我还在朝中任职,更不能让人知道我暗中在研究这些,于是长宏和长明便带着三珠树来到了冀州的云龙山。
「如我所愿,他们从本地的村民手里得到一本记载各种奇花异草的手抄本,在手抄本的最后一页上看到了栽培三珠树的方法,只是……这方法和你的笔记上的大有不同。
「而且你也看见了,提供给三珠树大量的尸体鲜血,会引来这种奇怪的奇臭无比的黑色液体,人一旦碰触,便会生一种皮肤溃烂的病,这种病无药可医,得病的人会一直从皮肤烂到内脏,最后在疼痛与煎熬中死去……」
秦灿明白过来,陈长宏和陈长明在找到那本手抄本后,按照上面说的方法,在云龙山里,以人的血肉来栽培三珠树,同时散播出关于云龙山的山神传说,让人远离云龙山。
但是依然有人会闯山中,无意中有人沾到了那种奇怪的黑色液体,于是那种怪病便蔓延开来了。
陈长宏和陈长明一定知道这种病的来由,但他们也没有办法医治,同时还利用这种怪病的蔓延更加肆意的散播那是因为触犯山神的惩罚,并假惺惺的以着善人的姿态帮助村民修建山神庙,请人来做祭祀,实则却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兽欲以及寻找新鲜的尸体提供了快捷方式……
于是,所有未解的谜团一个个拨云见日露出真相,所有在这里发生的诡异事情也都一一串了起来。
而云龙山的传说,那些登记在案却始终无法找到的人,寿宴上血腥的那一幕,生活在朱府地下的女孩,而所有的真相就全在这个地窟里。
秦灿一时有点难以接受,这是要多大的执着,让这个人用这么多的人鲜血和生命去换取自己的所求,甚至,这个方法未经求证,数十年来毫无效果他也没有放弃。
难道长生不老的诱惑真的这么大?还是这些抱着执着追求的人,要在历经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才会放弃。或者如傅晚灯那样,在得到了所有后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并非自己所想,他追求的只是一个虚幻的美好事物。
那些都只能存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只能供人遐想,一旦成为现实……对于自己,对于自己身边的人来说,都只是永生永世、永无止境的痛苦轮回。
陈培元注意到他们几人的表情变化,却是不以为意,「你们或许会觉得我残忍,但是当年始皇帝为追求的长生,耗费的人力物力更甚……」
他的视线落在傅晚灯身上,「你以为自己以身试药是件高尚的事情?你要明白,正因为有那些在你之前便失败的许许多多的人,才会有你的成功!」陈培元说得太急,咳了起来。
傅晚灯道,「所谓虎毒尚且不食子,但你却不知道,你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让生就收手之意的朱广源死心,你不仅杀了他的父亲及儿子,杀了他,你还害死了自己两个儿子以及两个孙子……」
陈培元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下来。
「你说什么?你难道知道是谁杀了长宏,是谁放火烧了长明的厢房?……不对,你在骗我,我就旭儿一个孙子,哪来两个孙子?」
秦灿嘴角冷冷一弯,「这就要问你那两个禽兽不如的儿子了。」
然后傅晚灯把陈长宏、陈长明的死,以及施海棠的身分、当年发生的事一一和盘托出。
陈培元苍老的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当傅晚灯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陈培元低下头,一手捶着太师椅的扶手,哀怮痛哭,「我的儿啊……」
原是两户大家,只因一念之差,这么多年种下的恶果,统统都报应在了儿孙身上,兄弟悖德相恋,父子反目相残,现在就落得只剩下几个女眷。
「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傅晚灯道,「陈培元,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陈培元脸上的表情一窒,哀痛霎时凝结,然后抬起头来看向傅晚灯,一点一点敛下脸上的深情,而眼神中复又恢复了那对某样东西极度渴望的执着,「我走到今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是绝对不会收手的!」
虽然他看起来身体还算健朗,但到底已经一把年纪了,刚刚又经历了丧子丧孙之痛,若是常人早已崩溃病倒,但他的执念牢牢支撑着他,让他在这种时候,弃悲痛于不顾,只一心念想着长生不老……
陈培元喝了一口茶,略缓过气来,「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了,后来我发现了云龙山里的石室,但里面除了壁画,和那具躺在石床上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骸骨之外,什么都没有。悱泛。囵墵
「既然你是余澐,那么那具已经化为白骨的骸骨就不可能是你,我想你这样做的用意无非是断绝为了长生不老而找到这里来的人的念想,但却对我没有用。我看到石室外面那个水池,还有枯死的三珠树,便隐隐觉得我现在的做法还有欠缺,而真正知道方法的人,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
傅晚灯昂首而道,「如果我执意不说呢?」
陈培元怔愣了一下,紧接着大笑出声,笑完之后敛下表情,不知是墙上明灭跳动的灯火的关系,还是他苍老的满是皱褶的脸,那射过来的目光阴鸷而凶狠,让人不寒而栗。
陈培元合手拍了两下,一旁侍卫走上台阶,打开地道的入口,过来一会儿带着好几个捆绑着的人回来。
「余澐,你知道你和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么?」陈培元不等他回答,就自己说了下去,「你和最大的区别就是……哪怕你不老不死,但在这世上,总有什么能威胁到你,动摇到你,然……我却没有!」
秦灿看清楚,那被捆绑着带进地窟里的人,便是住在西厢的那些宾客,有商贾富豪,也有受祖宗福荫有权有势的,被带进来后,看到里面的景象,个个皆都惊恐惊惶至极。
「陈大人,你要做什么?要让我家里人知道你这么待我,回去之后决计饶不过你!」那几个宾客中有人大声叫嚷道。
陈培元「哦?」的疑惑出声,然后道,「那先等你能够回去了,再想办法来找我算帐吧……」
陈培元做了个手势,侍卫将此人从那些人之间拖了出来,拽到平台边缘,此人一看坑下的景象,方才的气势尽去,两条腿直哆嗦,回过头来,「陈大人,你要做什么?小可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只要放我回去,回去之后,小可让人、让人……啊——!」
话没说完,一声惨叫,侍卫挥手在他身后砍了一刀后,将他推下深坑。
第九章
那人落下去后没有马上断气,发出惊恐的尖叫,在尸堆里挣扎着想要爬出来,但是尖叫马上转为凄厉的惨叫。
秦灿看见,那人沾到尸坑里那些黑色液体的地方,皮肤连着下面的血肉大块大块的落下,扒着墙壁的手有几处露出了白骨,然后他倒在满是血肉的黏糊糊的尸坑里,极为痛苦的打滚、翻腾,双手抓着自己的脸和胸膛,抓得血肉模糊。
没一会儿,声音越来越轻,接着「咕噜」、「咕噜」地沈了下去,片刻后从黏稠的液体里翻起一具已经辨不清楚面貌的尸体,只有裂开的嘴和眼眶,保留着死前的惊惧和痛苦。
秦灿等人倒抽冷气,觉得背脊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而平台上站着的其它几个宾客见此情状,有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爬着到陈培元脚边求饶,但陈培元看都不看他,只望着傅晚灯。
「西厢住的那些人,足够你慢慢和我磨上一阵子的。」
陈培元说完,手一抬,侍卫领命像抓小鸡一样的伸手抓人,不管对方的挣扎往平台的边缘拖去,秦灿不忍地撇开头去,许干生更是先一步惊叫了起来。
又是几声惊慌求救之后,整个地窟里响彻起震耳的惨叫,此起彼落,持续了很久,而陈培元却似欣赏弦乐那样,悠闲地品着手里的香茶。
傅晚灯脸上神情绷紧,眉间凝着凝重与怒意,手捏成拳头不住地颤抖,「陈培元,我劝你还是赶紧停止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这种方法只是伤害无辜,对于三珠树来说根本没用!」
陈培元「哦?」了一声,放下茶盏,「那么……你告诉我,到底如何才算是正确的方法?你告诉我了,我就把西厢剩余的宾客都放回去,不然……」手一示意,最后几个人也被推了下去。
傅晚灯肩膀一颤,闭上眼撇开头去,尽力不去听那凄惨的叫声,待到声音渐渐落了下去,才睁开眼睛,眼底却已黯淡无光,但依然坚持着。
「陈培元,那坑中早已有着数之不尽死在你和你儿子以及朱广源手下的冤魂,再多几个,也不过是在阎王的生死薄上增加你的罪孽……与我何干?」
陈培元狠狠一捏太师椅的扶手,但是怒而不发,阴冷冷地笑,「如果那些人打动不了你……」
抬手捋须,然后手一伸指向了站在傅晚灯身旁的许干生,接着一转,又点中了秦灿,最后落在另一头的颜璟身上,却没再挪开。
「看来这个人恐怕是要不行了,既然这样,便就不要浪费了……来人!」
秦灿心里一紧,几步冲了过去,一下扑到颜璟的身上,「谁也不准动他!」
反应过来的侍卫走过去要将他拖走,陈培元却是示意他们先不要动手,于是那些侍卫便立在两人周围几步远的地方静候指示。
「颜璟……」
见两旁侍卫不来拉他,秦灿小心翼翼将颜璟的上半身抱了起来。
颜璟手臂和腿上都有刀伤,血已经不流了,最厉害的伤是在腹部,是被墙上机关发出的短箭刺中的,此刻颜璟闭着眼睛,眉心略皱,表情似正被疼痛所折磨,因为大量失血,嘴唇苍白如纸,所幸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证明他还一息尚存。
秦灿唤了两声,不见他回应,便用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颜璟……你怎么样了,颜璟?」
他惊喜地看见颜璟眼睫颤了颤,而后缓缓睁了开来,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发出虚弱的声音。
「笨猴子……」
「你别说话。」秦灿将他扶坐了起来,却不小心触动他的伤口,颜璟痛得哼了出来,秦灿一下子慌了神,几乎不知所措。
要怎么办?
颜璟这么重的伤,再拖下去肯定没命的……
但是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到底该怎么办?
「呜……」秦灿低下头懊恼地发出一声悲鸣,每每遇到这种时候,他就痛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没有武功,也不懂治伤,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痛苦,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殆尽,却无能为力。
如果能救颜璟,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只是分担他身上的伤痛也好!
「笨猴子,我没事……」
颜璟轻声道,费力抬起手来,秦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不敢动,颜璟抬手捋开秦灿的额发,露出下面方才他和那些侍卫扭打间碰出的伤口。
颜璟眼神一凛,虽气息奄奄,却依然不改那种霸道的语气,「谁打的你?……等着,我待会……咳……待会就帮你打回来……」
秦灿听他这么说,很想笑,但心里又苦苦的,像是吞了黄连,那种滋味和知道岑熙离开自己时很像,但又掺杂了更多的情绪,他觉得头顶上彷佛有一片压得很低的天空,乌云密布,轰隆隆闪着雷电,似乎……
就要塌了……
自己能做什么?
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
心里痛恨的自己着无能,同时又惊惧担心着怀里这人的安危,秦灿觉得,除了失去岑熙的时候,自己再没有这么无助过,只能眼睁睁地让那种看着生命里重要的人要从自己身边离开的痛苦,一点点在自己心头割着,而这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却还想着是要替自己出头。
眼前漫起一片水雾,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轻握着颜璟抚着他额头的手,唤出的名字都变了调,「颜璟……」
身后响起「啪啪啪」的鼓掌声,秦灿冷着眼眸回头,就见陈培元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他们跟前,好整以暇的表情。
「真是感人至深哪……」陈培元说完,神色一冷,对着两旁的侍卫道,「来啊,把那个快死的丢下去。」
「住手!」秦灿紧抱着颜璟不松手,圆瞪着怒目,「谁也不准动他!」
侍卫不知该是否上前,纷纷看向陈培元,陈培元依然是那副刻薄冷漠的神情,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按照他的话照做,于是侍卫上前,将秦灿拽了开来,另两人架起了颜璟拖到平台边缘。
「放开我!颜璟!」
秦灿大声叫嚷着,拼命从抓着他的人手下脱出,但很快又被拽了开来,于是秦灿再次情绪失控,拉扯间,头上的发髻散了开来,眼睛充血通红,不顾一切的要去救颜璟,几乎濒临崩溃。
在又一次被侍卫拉开的时候,秦灿对着陈培元怒道,「姓陈的!你今天要是敢让人那样做,我定会要你死无全尸、碎尸万段!」
秦灿捏着拳头站了起来。
若是没有颜璟……
脑中闪现过很多的片段,或霸道,或任性,或桀骜,或顽皮,全都属于那个人,若是没有了他……
秦灿觉得那片压在自己头顶上的天空正在逐渐溃裂……
失去岑熙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剜心剔骨的悲痛,但若要失去颜璟……
他不敢想……
秦灿看向被那两个侍卫架着带着平台边的人,颜璟也正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视线相交的刹那,心中彷佛被飞沙厉风肆虐而过。
什么和太子的赌约,什么自由不拘的生活,都是放屁!
往常若是碰到了危险,那个人总是二话不说,将手臂一横把自己挡在他的身后,但是今日……
秦灿平缓了下情绪,道,「陈培元,我劝你就此收手,给自己留条活路,否则……」
陈培元完全不当一回事,「否则怎样?……不妨说来听听,小王爷?」
秦灿不由一震。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站在那里的傅晚灯和许干生,以及被人架着的颜璟也皆都表情一愣。
陈培元笑着道,「当时在寿宴上,我就认出了你身旁这个叫颜璟的人根本就是岑熙,但你偏说是这世上有人相像,我心道也许是真的认错了,况你当时一脸的瘀青,并没有猜到你是谁,但是这几日,你这张脸再想骗过我……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