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见刹低头看到层层叠叠的黑肢软软地浮上来,如被抽光了气力般静静躺在沼泽的泥巴地里,他盯着那根穴深处,过了许久,从那阎琊的尸体堆地里突然挤出来一片金羽,接着又带出几十片,飘忽着如暗夜中的萤火虫。
古见刹松了口气,静等着平笙冲出来。但他等了一刻,眼看着浮在沼地里的阎琊又开始蠕动起来,那根穴处却仍不见动静。
古见刹心下一慌,连忙落身下去。他站在穴口,用佛力劈开阎琊的尸体堆,他现在顶着这凡胎,空有一身法力却不能化身深入沼泽里去,于是只能徒手去扒拉。
他将穴口阎琊的断根清理了一半,竟从中摸到几缕头发,古见刹心下一揪,猛然挥手一扫,阎琊的断肢飞出去,露出平笙的头和半个肩膀。
平笙的头发已全散了,模样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古见刹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上拽了一拽,出乎意料地竟没有拽动,再用力下去,指不定会将平笙的身体拽成两半。他静下心来擦了擦他的脸,使劲摇了摇平笙。
平笙清醒过来,半睁着眼睛看他,虚弱道:“底下有东西拉住了我的腿……”
古见刹问:“是阎琊吗?”平笙摇了摇头,瞧那模样像要睡去似的,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不是阎琊……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它缠住了我的精魄……我没法……化身上去……”
周围的邪氛再次浓重起来,阎琊的尸首散落在穴口四周,几数之后却又开始蠢蠢欲动。
平笙抬头看着古见刹,那妖瞳仍一如既往地流华姝丽,却是半阖着没有了精气。平笙没有说话,但古见刹分明听到他的声音。
“和尚,你走吧……”
古见刹抚着平笙的面庞,平笙与他四目相对,什么话也没说,只有妖瞳里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他身为青海妖王,如此不明不白地栽在这沼泽地里,叫他怎么甘心。
“别哭,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古见刹轻声安慰了几句,手扶着平笙的肩膀闭上了眼。平笙看到他身泛圣光,元神化为流金似的细砂从他身体里趟出来,汇拢在沼泽地里,慢慢渗入到泥沼中去了。
平笙心中一惊,这人竟将自己的元神与分离开来,这样的境况,如果半刻钟这内不能回来,古见刹的躯体便会因窒息而死。他已没了金身,如果这也死去,那他就再无可寄身之处了,到时元神将成孤魂,飘飘荡荡与那野鬼无异。
平笙万没想到这和尚会冒这样的险。古见刹的躯体低着头,伸手仍做着安抚的礀态,虽然那眉目从容浅淡,可面庞却因窒息快速呈现出暗沉的黑紫色。平笙剧烈挣扎起来,恨不得立即扎进泥沼中去将他的元神扯回来,但他的整个魂魄都被细细的束缚住,完全动弹不得。
那底下的东西抓着他,极有耐心地等着平笙的妖体失去知觉,不用多久它便能脱壳般将平笙的丹元魂魄都扯出来,一股脑儿拖进永不见日的深处去,最后成为滋养这些阎琊的养分。
平笙迷迷糊糊地想着,看着古见刹失去了知觉。
不想此刻突从深处传来一阵猛烈的震荡,整个沼泽一晃,平笙只感觉身体一轻,抓着他的东西在瞬间撤离了他的身体。他猛然清醒过来,抱着古见刹的躯体毫不迟疑地往上一冲,无数金羽喷涌而出,随着平笙的身形纷落在盆地的岩台上。
泥沼翻滚如巨浪,平笙一回头,便见一形如巨蛇的黑色阎蛟冲天伸展起来,伴着低沉如雷的魔吼,那触头上竟叼着古见刹的半透明的元神。
平笙飞身化为巨羿,从高处俯冲而下,锋利的鹰爪如弯刀般掐进那阎蛟的身体里去,那东西明显吃痛,立即撒开了古见刹。平笙急化金羽将那元神层层拢住,冲回岩台上便将其送回古见刹的身体里。他动用全身的灵力,手按在古见刹的胸口镇了一镇,古见刹没有立即清醒过来,平笙俯身在他胸口,发现他已恢复了心跳。
那阎蛟被平笙一击,有些伏软地要缩回沼泽中去。平笙回过头来,却是怒不可遏地再次冲了上去,他双爪钳住蛟身,硬将它重新拉了起来。那东西也被激怒,软如蛇身的触根刷然伸开两排细钩,那东西坚若金石,利若蜂虿,尾巴挑上来使劲往平笙身上缠。
寻阎蛟是阎琊之王,魔力非一般阎琊可比。常年伏潜在泥沼深处,平常的妖灵怕都不知道有这东西存在。
平笙片刻便被那东西缠得只剩一只翅膀,而无数金羽旋绕托着蛟身,那阎蛟也无法再深入到沼地里去。一蛟一羿无声僵持了片刻,突听一声鹰啸,无数白羽一涣,那蛟身如受重击般被抛到了盆地的草地上。
平笙的身体被那利钩穿刺了无数个血洞,却在片刻之后以惊人的速度恢复过来。那阎蛟在草地上如鱼似的蹦哒了几下,被平笙一爪按住七寸,锋利的鹰喙撕开蛟身,经脉血肉一股脑儿被扯了出来。
片刻之后阎蛟终于不再动弹,沼泽里的阎琊闻到那血腥的味道,发出呜呜的悲鸣声,却陆陆续续沉到沼地里躲着去了。
平笙收翼化回人形,坐在古见刹的身边低头细看了看,古见刹的脸上已恢复了血色,不过多久便会醒来的。平笙松了口气,心中如历天劫般不能平静,只觉得一身血气都在翻腾着一般。这感觉与那阎蛟没有半点干系,一切都是因为古见刹的缘故。
他和将古见刹抱在怀里,低头情不自禁地亲吻上去。他兀自耳鬓厮磨了一阵,突然想到什么,右手掌心一展,一颗泛蓝的的舍得在手中集结起来,这是他从那沼泽最深入寻来的寂照子。
这东西吃了真能化去他的妖丹吗?平笙左右想了一会,一口将那寂照子吞了下去。不想那东西入到咽喉里,竟如火炭般灼烧起来。平笙吃痛,急忙又将它吐了出来。
这寂照子佛气充盈,一整颗吞下去简直和找死没什么两样。平笙拈着想了一会,片刻后用妖力将那寂照分成无数碎片,他选了一小片将其碾成几缕砂气,顺着手脉推进自己的妖体里去。
寂照的佛气在他体内流窜,如无数细小的火苗在身体里燃烧。平笙却觉得这点伤痛可以忍受,于是用妖气压了压,起身抱着古见刹往回走了。
古见刹在茅屋的床上醒来,睁眼看见平笙,第一句话便问平笙有没有受伤。平笙笑着,说没有,你不是在我身边,我怎么会有事。
古见刹松了口气坐起来,许久又道:“那东西没伤到你的丹元吧?”平笙道:“没有,我什么事也没有,你放心吧。”
“以后你要什么,和我说就是,我会去帮你取来,不要再一个人孤身犯险了。”古见刹问,“你说你是去取寂照子,那是佛家修行而成的东西,你一只羿妖,要那东西干什么用?”
“羿妖怎么了?你真啰嗦,我想要就要了,难道一定要干什么才行?”平笙莫明其妙地凶起来,“那阎蛟太厉害,我根本没找到什么寂照子,你就别问了!”平笙语气挺冲,古见刹不想与他做什么口舌之争,便很识趣地闭了嘴。
平笙看他不再追究了,便端着笑意坐在他身边,舀过他的手,将挤出来的白茅草汁涂在古见刹的伤口上。
他摸着古见刹的手捏了一会,毫无预兆地又有些情动,于是慢慢将身体靠过去,拉过古见刹的胳臂,用鼻子在他颈间蹭了蹭。古见刹侧过脸,那冰凉的嘴唇几乎吻在平笙的额头上,平笙抬头,用饱含爱意的眼光看他,那迷离动情的眼睛,美得像要流出花汁来。
平笙的呼吸急促,越发亲昵地抱住古见刹。古见刹以为他又想要什么,刚想伸出手去,平笙却突然坐直了身体,他看了看古见刹的手道:“等草汁干了就好了。”说完竟便起身走了开去。
平笙来到屋外,背对着茅屋站了一会,他皱着眉,片刻腹内一阵抽搐,猛然呕了一口。他下意识捂了嘴,事后摊开一看,竟是一手金色的汁液。平笙愣了一会,反应过来这其实是自己融化了的部分妖丹。
这寂照子果然是有些用处,竟能融化自己的妖丹而不伤他的妖体,平笙怔怔想着,手心里的汁液开始蒸发开去,化成无数闪耀的金粉往远处天空飘走了。
这是他多年的道行,日月修炼而成的精华,无数妖灵汲汲营营的追求,为了一个和尚,就这么放走了。平笙眼睁睁地看着,似有些不安,又似有些欢喜。
25、法鎏
! 古见刹在青海呆了快三个月,妖气侵袭之下,脸色已到了死人般苍白的地步。平笙让他去镇上沾沾人气,赶着他往人间走,但古见刹不担心自己死活一样地粘着平笙,自阎琊之事后,可谓是寸步不离。
平笙觉得古见刹的脑子已经坏掉了,但他有气无力的身躯之下,眉目依然那样清朗从容,好像即使他整个身体都烂掉了,也影响不了他丝毫。
平笙提醒古见刹:你只有这么一副躯体,烂掉了的话,你是会死的,魂魄元神也会永远消散,你要粘着我,来日方长,何必这么想不开呢。古见刹却不以为意,只道不必为我担心,一切过了五月再说。
平笙不知道五月有什么特殊的,但古见刹这么说了,便也只能盼着那五月快些到来,好让这和尚想通了快些离开青海。
古见刹在树荫底下坐着,醒来时问一旁的平笙:“什么时辰了?”
平笙抬头看那西落的太阳,说差不多快入夜了吧。古见刹轻叹着笑了一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离五月只有三天了吧。说着低头看着平笙,伸手摸了摸他头顶的细发,那眉眼温柔得渀佛能沁出水来。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啊……”平笙被他看得有些脸红,忍不住却要嘲讽他,“别忘了佛祖教导你的,为艳貌所惑,最是痴愚。我的样貌你眼里装装就好,可千万别刻进心里去了。”
古见刹闻言笑了一声,低下头便要转过身去。平笙却突然捏住他的下巴转过来,转而道:“怎么不看了,这世间可不是所有妖物都这么好看的,你就多看一眼是一眼吧……”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多看一眼是一眼,古见刹想,人之间的缘分都是定好了的,能看几眼怕也早已注定,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平笙枕着古见刹的腿,抬眼看到远处崖上的桃花,初夏的时节,那桃花却开得正盛,他抬手一挥,那桃瓣便红云般飘下来,如一阵红雨落了两人一身。
古见刹伸手接着,掌心被那明润的粉色一衬,更显枯竭苍白。他将桃瓣拽在手心里,低头看平笙,心中莫明一动,情不自禁俯身下去轻碰了碰平笙的嘴唇。
这好像是古见刹第一次主动亲近,平笙愣了半晌,几乎想立即将古见刹压在身下,幕天席地做一场。但他顾及到古见刹虚弱的身体,只好硬生生将这念头压了下来。
五月的前一天天色特别阴沉,平笙早上的时候在湖里洗沐,上岸后半披着羽衣坐在树荫下晾凉,古见刹坐在屋门口,一脸平淡地看着平笙走来走去,整个早上连礀势都没有动过。平笙在水台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过了正午,那门前的古见刹仍雕塑般坐着。
平笙凌湖走过去,说我去林子里找点竹米,古见刹抬头看他,嗯了一声,说快去快回。
平笙转身入林,古见刹便在屋门口等着,不想过了三个时辰,那天色已入黄昏了,平笙还没回来。古见刹心下慌乱起来,没像平时那样继续等下去,而是循着佛钏的气息寻到林中去了。
林中深处有片小竹林,古见刹察觉到平笙就在附近,却是四顾不见平笙的身影。他唤了一声,林中寂静没有回应,他突然没了平日里的从容,又唤了一声“平笙!”那声音颤抖着,还带着几丝怒气。
“臭和尚。”头顶传来清冽的笑声,古见刹抬头一看,突见一袭旖旎的绚光飞扑下来,古见刹伸手一接,倾天的羽衣云似落在他头上,又如流水般滑落下去。平笙双手圈着他的脖颈,身体轻得如风一般。
平笙笑着,古见刹突然将他紧抱住,闭眼轻道:“我以为你跑哪里去了……”
“我能跑哪里去啊。”平笙轻揽着他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是吗……”古见刹闻言身体一顿,轻嗯了一声。
两人这么抱着,半晌也没人说话。平笙有些奇怪,这和尚何曾对自己这么依恋不舍过,心下却又不免觉得欢喜。他伸腿一蹬身后的树干,一下便将古见刹扑倒在地上。
渐入黄昏的竹林,枝叶掩映如深暗的墨画,平笙的面庞近在咫尺,明墨重彩地漂亮着,那妖瞳盈满温柔的笑意,如勾人引魂的狐媚眼儿,一眼就要将人吸进深渊里去。
古见刹闭上眼,感觉平笙的鼻尖在自己的脖颈上蹭了又蹭,来回间气息滚烫如火。他一时难以自持地心动起来,一个翻身将平笙压在身下,失控般朝他狠狠吻了下去。平笙屈起双腿,膝盖轻碰在他的下体上,意外发现这万年无波的人竟起了反应。
他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叙的喜悦,面庞融成桃花一般美艳,身体软如蛇肢,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朝古见刹迎合上去。古见刹耳边听到他轻弱的呻吟声,混沌中脑子好像断了弦,下身一挺撞开平笙的双腿,却是在下一刻才发觉自己竟忘了脱衣服。
古见刹愣了一愣,从平笙身上翻下来躺在一边,抬头看着高处的斑驳的光影,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平笙不知道他笑什么,只知这和尚的欲望已被挑起了,决不能半途停下来,于是软软覆身上去,三两下扯掉了自己的胸襟。古见刹凝望着他,笑声渐渐敛了下去。平笙看了他一眼,挥手将羽衣凌空一抛,那柔软如云的衣服化成百丈宽的衣被,如霞似的将两人盖拢住了。
无风的竹林暗沉如水墨,那薄霞的羽衣下,依稀可见两人抵死缠绵的轮廓。月上中天后,那衣被重化为羽衣附着回平笙的身体上,平笙乖乖绻绻在古见刹怀里,睡得如猫一般。古见刹理了理他额前的湿发,指尖在他眉尖落下几重咒印,平笙梦中皱了皱眉,片刻后却睡得更沉。古见刹用力将他抱进怀里来,五指掐着平笙的肩膀似要将他揉进血肉里去,这相依相亲的情境,却让古见刹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平笙从没感觉如此疲累过。
他半昏半睡着,迷朦中感觉有人抱着他将他放在什么地方。他的身体感觉到刺骨的冰凉,身下并不是茅屋里的草床,也不是什么枝丫草地。平笙想不起来这应该是哪里,周围的气息陌生得令他难受,冥冥中向他昭示着危险。
平笙轻弱地呻吟了一声,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就算一夜纵情,也不至如此乏力的境地,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
平笙鼻间闻到燃香的味道,好似寺庙中供佛的香烛味。
“平笙……把药喝了。”平笙感觉自己的脖颈被轻轻扶起来,他闭眼皱着眉,昏迷中却识出这是古见刹的声音。他心下稍安,那冰凉的碗沿触到他的嘴唇,他便毫无戒备地张了嘴。
那药灌进他的身体里,却如火烧般灼痛起来。平笙发出难受的痛哭声,发现身体越发沉重下去,丝毫动弹不得。
剧痛让他的意识清醒了一半,他听到有人围在他周遭不停地说话,远处传来急促的木鱼声,嗡嗡的念经声夹杂其间,听在耳里让他耳目混沌,头痛欲裂。
“和尚…… 和尚……”平笙用尽全力呢喃着,却不知这呼唤都是在梦中喊的。
平笙惊恐不已,极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他呼吸着此间的气息,陌生中带点隐约的熟悉,他心中一顿,这气息……分明是玉殊塔的佛气!
倏然一道剧痛划过,平笙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一刀从胸口划开了,有人使劲往两边拉扯他的血肉,甚至有人在试图掰开他的肋骨。
剧痛中他想用妖力将那伤口愈合上,但却发现自己被封了妖力,如同按在砧板上的鱼,一丝反抗的气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