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银色的子弹献给你——秀香穗里

虽然泽村嘴上安慰着埋怨的成员们，不过这对他来说也是一大麻烦。首先，他每天早上一来就得先处理的电子邮件，就会被拖延到。采访申请跟校正委托，还有游戏业界内外的重要新闻摘要，都得先看过一遍。逛逛网路上各种游戏及多媒体的网站，也是他每早的例行公事。想要打好行销的基础，收集情报是不可或缺的，可是水嶋完全没顾虑这些，只是一心想要贯彻他「让游戏轮廓更清楚」的主张。

「我以前就对水嶋高压式的做事方法略有耳闻。听说他会一直鞭策成员，不到最后绝不手软，对吧？」

在欢迎会当晚，濑木看着排得密密麻麻的时间表说。

「美术设计的北野现在就已经被整得惨兮兮了。听说他交给水嶋的人设被退回了好几次。」

隔壁桌传来可笑笑声，让校对昨天刚出炉的行销计划书的泽村想起初次开会时，被老鸟包围的新人北野露出困窘表情的孤单模样，也不禁莞尔一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小子今年才刚进来，周围都是老经验的前辈，又遇上水嶋这种难缠的家伙，换作是一般人都会吓得想临阵脱逃吧。」

「泽村先生你也真坏心眼。想当年我刚进公司时，你对菜鸟的我也是连个亲切的微笑都没有给呢。」

「我对个男人亲切有啥好处啊！」

他随口回了一句，把资料整理好，左边用回文针固定。这份计划书已经交到水嶋手上。昨晚九点多时，他才刚以电子邮件的附加档案寄去没多久，就立刻接到内线电话，要他直接到办公室面谈。除了有两三个地方还要再调整外，企划书算是一次就通过了。

当然，泽村也没傻到拿这件事去到处张扬。在工作上的成果才是一切，不管过程有多辛苦，如果没有成果就毫无意义可言。在这星期里，他跟濑木密集磋商，网罗过去的数据、各种宣传手法及金额，大副充实了计划书的内容。

甚至之前被嫌太夸张的公车宣传，水嶋最后也答应了。看来他也没那么排斥花俏的行销手法。比想像中好理解的水嶋，让泽村松了口气。就算嘴巴上一点也不通融，但没人会真心讨厌受人注目的感觉。简单来说，只要见好就收，时机拿捏得宜，水嶋就应该不会有怨言才对。

这个行销计划的确很完美，完美到连给那个人的游戏使用都觉得浪费。

泽村瞄了一眼手表，已经晚上六点多了。水嶋的欢迎会是七点开始，只要提早二十分钟到餐厅打点就没问题，他将桌子整理干净，朝正在校对报道内容的濑木喊了声。

「喂，你跟之前联谊时钓到的女人进展得怎样了？」

「当然是当天晚上就吃掉了。泽村先生你呢？」

「我也是。不过你钓到的那个可是我一开始的目标呢。你是后辈，在这时候就要注意长幼有序嘛。」

「这跟前辈后辈没有关系吧。」

他继续跟振笔急书的濑木有一搭没一搭谈着像哪种女人比较好啦，胸部比想像中的小真没意思啦，或下次联谊要找波霸很多的公司之类的低级话题。

泽村不讨厌他这个没大没小的后辈。虽然他才能平庸，但工作细心，擅长实在耕耘的他，有别于风格夸张的泽村，两人刚好形成互补，到现在一直都合作愉快，称得上是最佳拍档。再说两人在喜欢泡马子这一点上，也算是志同道合。

「泽村先生你呀，就算哪天被人捅一刀也不奇怪吧。只跟人家睡过一次就一脚踢开，也未免太薄情了。」

「比起我来，你那种上床几次后让人以为有希望却又甩的干脆的方式，才叫恶劣好吗？」

「因为我很温柔，所以才老是不忍心分手嘛。」

「你根本没这个心，还敢说。」

泽村不以为然咋舌，用食指用力弹了一下濑木的额头。

「好痛……你还真把我当小孩子啊。」

无视濑木的喃喃抱怨，泽村再次看向手表，从位子起身。

「我差不多该去店里准备了。你再帮我确认一次今晚要来的人数。」

「我知道了。」

额头微微泛红的濑木打起内线联络时，泽村则穿起原本挂在椅背上的外套。

他们预约的店，是家距离公司大约十分钟脚程，宁静优雅的复合式居酒屋。这家店不但符合水嶋指定的日本料理，也有各种产地限定的好酒。加上濑木、制作人伊藤等数名人员的制作小组和水嶋自己，一共十个人。跟店家确定人数后，店内最里面的位子就全被包下了。

既然清一色都是既无趣又煞风景的男人，泽村便打算将向水嶋敬酒的工作丢给濑木，自己则躲到角落喝酒就好。

等泽村他们穿过红色门帘后过了十五分钟，以伊藤为首的游戏制作小组，才接着鱼贯进入。

「不，我坐这里就好。」

最后一个到的主角水嶋，无视别人特地安排的主位，直接就在客位坐下，让泽村不禁为之气结。

本来泽村还打如意算盘，要把水嶋塞到最里面，自己则坐在门边跟濑木悠闲比酒，可是这下却前功尽弃。要跟坐在身旁的水嶋说些什么好呢？算了，反正对面还有濑木在，水嶋的另一边又是程式设计助理木内，到时就随便寒暄两句吧。

「大家已经习惯水嶋的领导模式了吗？」

穿着鲜艳直条纹衬衫的伊藤，笑咪咪地环顾四周，看大家倒啤酒。

「北野似乎被水嶋先生修理得很惨嘛，一开始就一脸沮丧的样子。还只是开发初期而已，别这么快就认输，要继续加油喔。」伊藤说完后，就用眼神暗示水嶋，于是水嶋也拿起杯子。

「我措词一向很直接……也不太会说话，如果这让大家心里产生不必要的疙瘩，我很抱歉。不过，我真的很想在这里做出一番成绩，很想跟在场的各位，一起作出有趣的游戏。」

真情流露的视线，让这男人比初次见面时的感觉温和许多，真挚的言语中也嗅不到一丝虚假。他这样的说法，让同属创作人的成员们也产生了共鸣。在片刻的停顿后，四周果然响起了温暖的鼓掌声。

水嶋接着用亲切的态度，向害羞搔头的北野眨了下眼睛，似乎是希望他别太介意。就很多层面来看，水嶋强大的亲和力，正逐渐赢得小组成员们的信赖。

「接下来这一年也请多多指教，水嶋先生。大家干杯！」

「干杯！」

在清脆的玻璃杯碰撞声中，等水嶋跟大家干完后回头，泽村也用自己的酒杯，跟他礼貌性地碰了一下。今晚的水嶋心情似乎很好。虽然他现在身上穿的是像第一天那种一丝不苟的笔挺西装，不过自从游戏进入实际制作后，他也开始会穿衬衫和卡其裤了。

「水嶋先生，现在剧本进展如何？还顺利吗？」细心的濑木边帮水嶋斟酒边问。

「恩，还算顺利，你就是泽村那个很尽责的助理濑木吧。谢谢你帮我拟出如此仔细的行销计划，内容整理得很有条理，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咦！不……快别这么说，我只是遵照泽村先生的指示去做而已。」

「就是你把过去的销售业绩，都转成一目了然的图表吧？多亏你帮泽村夸张的宣传方式做了适当的节制，你们还真是一对好搭档呢。」

突然的赞美，让濑木脸上在吃惊之余，嘴角也浮现喜欢的笑窝。他会有这种反应也不奇怪，毕竟对外代表产品行销部的都是泽村，他也很认份地在幕后担任协助的角色。正因为他很少有机会跟水嶋直接见面，才更会对水嶋的观察入微感到又惊又喜。

不过泽村自己也很惊讶。在濑木跟他共同制作的行销计划中，并没有特别注明「制图@濑木」或「原案@泽村」等字样。由于是共同制作，所以只写上部门名称，可是水嶋居然只用一个星期就看穿了濑木和自己性格上的不同。

「你说我想的提案太夸张？」

看到泽村手撑在桌上，探出身子质问，水嶋也回过头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水嶋脸上，此时隐隐透出一般严肃的僵硬。

「说好听是这样，说难听就是……」

「是什么？」

「应该说是有点太随便吧……不过不管是哪种说法，反正一看就知道是泽村你想的。」

一口气干完啤酒的水嶋，说完后就把脸别了过去。

水嶋那番听起来像是称赞又像挖苦的说辞，让泽村疑惑地歪头苦思。他忽然察觉到，水嶋对他的称呼从「泽村先生」变成直呼「泽村」。不过，这倒不是加深水嶋厌恶的原因。毕竟每天都见面，会有这种改变也是理所当然的。

「别看泽村先生外表看来粗枝大叶，他可是很受女人欢迎呢。像之前那次联谊的时候……」

听到濑木赶紧用喝酒时才会出现的没品笑话打圆场，水嶋笑了，也适度地回应濑木。

泽村下意识凝视着水嶋端正的侧面，重叠上之前他对自己露出的僵硬表情。

在他面前总是面无表情，眼神也不交会的水嶋，对濑木却是笑容满面。

这个男人只有对自己，才会隔起一层透明的防护罩。为什么？自己明明交出一份那么完美的计划书，难道就不能多表示点感谢吗？

他一口气干掉冒着泡沫的啤酒，继续观察水嶋跟其他人交谈的情形。

他先入为主认定水嶋不擅沟通的想法，看来是有点失误。因为濑木和北野，以及其他成员们，现在都很自然地跟水嶋聊天或比酒，

这个名气响亮的创作人，大大违背了他当初的预测，正一步一脚印，确实地建立起跟小组成员们的关系。可是对他却还是老样子的冷淡。

在大家之中，水嶋似乎只对他敬而远之。但在心中衡量几次装作不在乎或为次生气的后果后，他还是选择前者。

总之，这应该代表自己实力被承认了吧。也许是一开始被看扁的他，爱行销上展现完美的工作态度，水嶋才会选择默认。

这的确是聪明的决定。泽村这样想着，自己倒了啤酒来喝，连味蕾上针刺般的苦味，都让他觉得舒畅无比。

这个一跃成为业界顶尖人士的男人，一定是无法坦率承认同等地位者的实力，才会用别扭的态度来对待自己。反正他大概只是被当成Knight System公司的一个小齿轮。就算听说他是个能干的行销人员，在没亲眼见识之前，也绝对不肯轻易相信。

他刚才看到的水嶋表情，算不算懊恼呢？就算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总还是会有露出破绽。泽村越这样想，心情就越是愉快，嘴角也不知不觉浮现微笑。

不过，在场的人当中没有人对水嶋表达不满这点，让他觉得有点无趣。在他心中，欢迎会只是徒具形式，他期待看到的，是这个空降部队水嶋遭到组员批判的场面。可是现在他希望落空，现场不但充满和乐融融的气氛，就连抱怨工作要求严苛，也顶多用像「水嶋先生的作法，真让我获益良多。」或「是啊是啊，以前听说水嶋模式很严格时，我还在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果一轮到我们果然就被整得很惨呢。是该振作咯」等半开玩笑似的话带过。

包括他在内的每个人，都受到水嶋这名字的吸引吧！他斜眼扫视房内四周，点起一根香烟。在吞云吐雾间，每个人都放下职场的束缚在轻松聊天，笑得很快乐——才这么想时，他却马上注意到坐在水嶋身边的程式设计助理木内，正用一双阴冷晦暗的眼神，紧盯水嶋不放。

关于这个应程式设计师的邀请而加入团队的木内，泽村并不太认识。外表看来跟水嶋年纪差不多。三十一岁在现场的成员中算是老资格的了，不过一个穿着笔挺衬衫，给人利落印象的首席制作人，另一个是脸上有胡渣，套着一件衣领松垮的T恤的木内，给人完全两极化的印象。认真追究的话，在这业界中其实应该是以木内这种人占压倒性多数，不过那积怨颇深的眼神，让他有些在意。

明明同年纪，一旦评论到无人不知的名创作人和担任辅助的程式助理之间的差距，总难免会让心生怨恨。这应该是一个男人会对另一个同性表现出如此深刻妒意的原因吧。

要斗就自己去斗吧。泽村将视线从那双充满怨念的眼睛上移开。

烂醉的木内真正开始找水嶋麻烦，是在欢迎会开始的一小时后。等负责人伊藤笑着以最近喜获麟儿无法分身为理由先行离席后，他就一手拿着温酒，迫不及待地先声夺人。

「你呀，明明是空降部队还这么嚣张，又硬把水嶋模式强家在我们身上，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啊？」

「什么打算？」眼角微微泛红的水嶋并没有不悦，只是疑惑地侧头反问。

「这句话我才想问你呢。木内，难道你还没适应吗？」

「怎么可能适应呢？你也好歹为每天一大早就被叫来公司的人想一想吧！这个阶段一般来说还用不到我们出场吧？」

「木内你是这么想的吗？……看来你也都没变嘛。」

他们两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并没被其他喝到烂醉的人发觉。不过坐在不远处没喝多少酒的泽村，从他们对话中感觉出其中微妙的关系。

他们从以前就认识了吗？木内放肆的发言和水嶋沉着的态度，都显示出这两人不但有很久的交情，还有纠葛不清的恩怨。这让泽村更忍不住想要偷听。

「木内，你从以前就这样，一点都不知变通。」

「变通？你别笑死人了！一定要追随你这种大人物的脚步才叫知道变通的话，那我才不要呢！反正不管交出什么样的企划，最后出名的还不是你的名字？」

「才不是这样呢。我……是真的想好好珍惜跟所有组员间的互信关系。光靠一个人是做不出游戏的，这点木内你也很清楚吧。我也有极限，有很多不足之处，跟大家交谈，就是想跟大家交换意见，弥补这不足之处，强化游戏本身的结构。至于我的名字能不能让作品畅销，那又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了吧。」

侧耳倾听两人耳语的泽村，对天花板呼出烟圈。虽然水嶋的话有点不切实际，但他也不想去当面嘲笑他，因为那番话毕竟也有几分道理。

不只在这个业界，每个地方都有很多想独自跃上舞台，成为镁光灯唯一焦点的人。在他们之中，真正名副其实靠一己之力克服万难成名的，大概也寥寥可数吧。一个人能力有限没什么好可耻的，只要记得周围那些给予自己支持的人们就好。泽村常想，跟那种不肯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小齿轮的自大家伙共事，大部分都会不顺利而导致失败。

正由于他之前始终以为水嶋就是这种自大的人，所以才会对水嶋这番话感到意外。真要说的话，反而是木内本身还比水嶋更轻蔑自己身为齿轮的事实。

「不管怎样，如果不是公司的命令，我才不想帮你擦屁股呢。反正我们也只是用完就丢的棋子罢了……水嶋，就连你也不可能一直安于现状吧？一定会不停卖作品，然后自己开家公司。你跟超过三十还在当助理的我不同，有的是想延揽你的人。真羡慕你啊，所谓名利双收就是指这样吧？想必女人你也是想要几个就有几个，对吧？」

已烂醉的木内发出的卑鄙笑声，让人不忍再听。水嶋大概也怕回嘴会引起火上加油的反效果，只好闷不吭声。

看到这个自己倒酒又一饮而尽的卑劣男人，似乎要更进一步找水嶋麻烦时，泽村默默起身走出房间。

他拉上纸门隔绝内部的骚动，然后直奔厕所从口袋掏出手机。在初见面那天，他就已经在手机里输入水嶋的号码了。拨完号稍候片刻后，在众人一片嘈杂的背景声中，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喂？」

「是我，泽村。」

「……原来是你啊，怎么了？你现在人在哪？」

「听好，您现在假装要接工作的电话，从里面出来。」

经过片刻疑惑的沉默，水嶋才回答「知道了，等我一下」，接着就一直是用手盖住受话器的模糊声响。中间插入一句「抱歉，我有急事」，应该是对旁边那个借酒装疯发牢骚的男人说的。再来就是纸门开关声。泽村听到这里就跑出厕所。

在距离大家所在房间稍远的地方，伫立着一脸无所适从的水嶋。

「你特地打电话找我出来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