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银色的子弹献给你——秀香穗里

「先帮我把这个影印十份，然后去开发部确认北野目前完成的图有几张，叫他上传到公司伺服器给我。」

连袖子都卷起来的泽村所展现的魄力，暗示此事非同小可。濑木也默默点头，快步冲向影印机前。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半钟头，就水嶋讨厌迟到的个性来看，应该能准时赶到才对。

拜托，一定要赶上啊！就算要迟到也不能超过十分钟啊！

泽村咬紧牙根，心中做着这种任性的祈祷，替濑木影印的文件钉上钉书针，再将北野上传的图片都丢进MO片。

演练至少需要三十分钟，不，最好留四十分钟比较保险。

这时，内线电话突然响了，他触电般地跳起来。一抓起话筒，只听到耳边响起比南极冰山还冰冷的「我到了」，随即有咔锵一声挂断。

泽村于是整理好资料，起身转向坐在隔壁的后辈。

「MO片拷贝好后可以拿上来给我吗？我要去开会。」

「我知道了。啊，我已经帮你预定好B会议室来进行采访了。」

「不好意思，改天再好好谢你。」

「我等你喔。」

他轻拍了一下濑木的肩膀，立刻冲出办公室。

从水嶋办公室送走大批的采访人员后，水嶋的表情突然变的僵硬。

「泽村，你在那里坐一下。」

被水嶋低声一喝，泽村深深叹了一口气，在沙发上认命地坐下来。

采访时的笑脸跟眼前铁青的扑克脸相比，好像骗人一样。水嶋十二点一赶到公司，就得马不停蹄地磋商情报透露的限制范围，并把说明书看过一遍，接续着跟Wonder总编亲自领军的七人采访团对谈两个小时，被拍了好几张照片。这对水嶋而言，即使受访的经验非常丰富，也是相当费神。连续说了两个小时话的他，现在已经整个人累得瘫在沙发上了。

至于另一边的泽村，则用静待判决般的表情等水嶋开口。这次的确是他不对，身为一名行销人员居然忘了有采访，实在太不应该了。

他偷瞄陷入沉默的水嶋一眼。将头搁在沙发边缘的水嶋，此时映入他眼帘的是水嶋的咽喉。他的喉结不太明显，脖子意外地漂亮。这些跟现场气氛不搭调的妄想在泽村脑海中掠过，让他心虚地将视线往下移。

连衣领都烫得笔直的藏青色衬衫，配上橘色领带，显得格外鲜艳抢眼。跟常被人说轮廓很深的他相比，水嶋别有另一番魅力，就连这种不易搭配的颜色，也能穿得好看。虽说是匆忙赶来公司的，但从服装来看，可见他很清楚要拍照，才会这么打扮。

严格来说，他是个连身为同性的泽村也觉得不错的男人。连带有创作人神经质一面的容颜，像这样不开口时，也给人聪慧又能干的印象。

此时，水嶋眉毛一挑，眼皮睁开一条缝，用锐利的眼神射向泽村。

「……你没有话要说吗？」

「真是对不起，这次都是我的失误，我感到非常抱歉。」

水嶋暗潮汹涌的语气，让泽村连忙低头赔罪。

身为行销人员，也知道水嶋最讲究守时，却忘记通知预定行程的自己，的确是有错在先，就算被骂到臭头也是理所当然。

当泽村已经绝望地想到自己在公司内的评价会下降，下次绩效奖金会一口气减少等后续效应时，水嶋却只是静静摆出一张不悦的脸。

「呃，我真的是……」

「够了。反正采访也顺利完成了，这次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

「这……」

本以为会被水嶋狠狠念一顿的泽村，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完全目瞪口呆。

什么都没发生？这是在开玩笑吗？是不是要等他先放松戒心再揍他一拳？

「别这样盯着别人的脸看。」

心中满是不解的泽村凝视着水嶋，却只得到他一句不高兴的回应。

「不过，就只有这次喔，如果下次再犯的话……」

「不，我不会在犯第二次了。这点我可以保证。」

「那就好……看在你这次说明书做得不错的份上，我就暂时先放你一马。」

又倒回沙发的水嶋，像吃了苦瓜般一脸苦涩。感觉到他态度上不太自然的泽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这时他应该要满脸气愤才对，可是现在看起来，水嶋反而比较像被责备的一方。

想不出水嶋之所以会有如此反应的泽村，探出身子对他说：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今晚一起去喝一杯如何？就当作是我对您的补偿。」

接下来他们还要再共事十个月，最好尽量改善下关系比较好。虽然对水嶋新作乏味的印象依旧挥之不去，但至少这次要好好表示下歉意才行。毕竟表面上虽然已经风平浪静，但他可不想被水嶋私底下记恨。

「跟你？」

「恩，请务必赏光。」被水嶋投以怀疑眼神的泽村，努力摆出笑脸，再次重申自己的诚意。「除了之前那家店外，还有别家您喜欢的日本料理店喔。那里酒很好喝，料理也很棒，我们就在那里和好吧。」

「你说……和好？」

明明是泽村理亏在先，想请客表达歉意，但他语气中表现的高姿态，却让水嶋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当他正担心和好这个用词是否太孩子而招致反效果时，水嶋却很干脆地点头答应。

「……我知道了。」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个嘛……大概八点以后吧。」

「我知道了，我就先去预约，七点半再打内线给你。」

在水嶋看手表确认时间时，泽村做出回答后旋即起身。

「恩，拜托你了。」

听到水嶋的喃喃低语自背后传来，手放在把手上的泽村一转身说「那晚点见」，就跟水嶋盯着他看的视线交会。把烟草叨在唇边却没点火，一脸愁容的水嶋，他之前所见过。那眼神就跟欢迎会时一样，充满无计可施的烦闷。

这个人有必要那么困扰吗？突然开口邀他吃饭难道适得其反？

实在搞不懂水嶋这个男人。难道是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快出去啊。」

水嶋望着他的眼神，又浮现出难解的情绪。他将视线从回望自己的泽村身上移开，嘟囔了一句，看似焦虑地点起烟，耳朵也微微泛红起来。

比起以前，水嶋的感觉变了很多。他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软化，也不再总是唠叨不停。今天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明明捅的是被骂到臭头都不奇怪的大娄子，结果却没事，今天到底是吹什么样的风啊？

他在百思不得其解中度过了下午。到了晚上七点半，他打内线提醒水嶋该出发时，他简单的回答中也混杂类似叹气的声音。这让泽村更在电话这头歪着头苦思不己。

等服务生送来各自点的饮料，将拉门阖上后，泽村郑重其事地再次向水嶋低头致歉。

「这次真的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会反省的。」

他在心中祈求自己的歉疚能成功透过表情和声音传达出去，却发现一旁的水嶋不知为何竟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不用再说了，我知道。」

「是吗？那我们就用干杯来象征和好吧。」

泽村无视与自己的要求是多么厚皮脸，自顾自地就往杯中倒酒。

「干杯。」

泽村半强迫地把杯子凑近的举动，让水嶋用微愠中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也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他跟水嶋来的这家位于银座的店，可以吃到美味的日本料理，还备有好几个专供私人密谈的包厢。不同于高级餐厅需要脱鞋的和室，这里的桌子和长椅型的沙发沿着半圆形小房间摆放，是最近流行的方式。

行销工作中，搜集美味餐厅的情报也是不可或缺的。虽然过去他也来过几次以确认餐点的味道和价钱，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带男人来。之前他带来的，都是在俱乐部里钓到的女人，而且每次的人都不同。不过店员跟他很熟，还不至于在水嶋面前走漏什么风声。

要找能不受其他客人干扰切轻松交谈的地方，就属这里最适合。

他不时偷瞄默默吃着小菜的水嶋，顺便又倒了几杯酒来喝。

他已经用和好这种不像自己的理由把水嶋拉来，但接下来要怎么做？他不但找不到共同话题，对水嶋平常的喜好也根本没研究。

这种时候应该先谈工作上的事，会比较保险吧。泽村打定主意，装作不经意地用新人的事来做开头。

「新人北野如何？有在努力吗？他今年才刚进公司，就被突然叫来参与这种大作，一定表现得很生疏吧？」

「不，他做的很好呢。我常叫他重画，他也毫无怨言，每次都准时交回。」

「哦！这样吗？在欢迎会上明明还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说。」

「你别这样说他坏话。」

他轻佻的发言，惹得水嶋苦笑。看来用工作的话题导入还瞒顺利的。

「我话也常只讲到一半……一定常有人跟泽村你抱怨我的事吧。」

「对我？才没有这回事呢。就算再怎么样，大家也都很努力做事。有什么不满就得当场解决，就算对身为宣传的我抱怨开发工作的事，我也无可奈何吧。」

「你还真敢讲。就跟你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

水嶋被逗的噗嗤一笑，将盘子上的鸡肉冷盘夹进口中。每道送来的料理都是以鸡肉为主，跟冷酒的味道也很搭。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注意措辞的，只是遇到突发状况没心思这么做而已。我常会遇到当时讲得太过分，事后才在后悔的状况呢。」

自己参杂真心话的这番发言，竟不可思议地让他突然好奇起眼前这个人是否也有过不好意思的时候。

表面上对工作要求彻底，没一刻松懈的水嶋，内心却意外有着纤细的一面。

泽村从以前到现在，都很勇于对别人表达自己的感受。自己跟对方的想法不同，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与其害怕意见不合而闷在心里什么也不说，倒不如敞开心胸正面交锋还比较好。

正因为如此，大部分的人都以为他很喜欢强人所难，而这个就算用客套的讲法也绝称不上谦虚的性格，自己也十分清楚。

他送没有为自己想说就说、直言不讳的作风感到后悔。不过，这不代表他对自己的话没有责任感。一开口就得负全责，可是他一贯的信念。

就这方面来看，水嶋反而是说出口就反悔的类型。本来还以为他脸皮很厚，但他其实心思细腻到令人觉得可笑的程度。

有着这种不平衡性格的水嶋，都是怎么过生活，怎么跟女人交往的呢？处于优势的水嶋，应该是美女如云任他挑选吧？又多金又有才华，再加上脸也长得好看，就算被女人包围到快窒息也不为过。

在温暖的灯光下，他头发呈现自然的栗色，应该是天生就色素稀薄的关系，看起来触感似乎不错。可略窥其神经质一二的双眼，洋溢着无比才气，稍显纤瘦的身材看起来修长利落无懈可击。

他这个对手的性格，真不知该说是生性淡泊，还是择善固执。埋首于精细工作的游戏业界中，个性极端的人大有人在。当然泽村所关心的，都是像他的性生活，他喜欢跟哪种女人做爱，或是有没有固定性伴侣之类的无聊事。

就算外表多么自命清高的人，该做的还是会做。再说，如果女人的话题能聊得起来，对他也不啻是个好机会。如果水嶋不讨厌光顾声色场所的话，要介绍几家都成。只要下半身话题聊得来，不但能避免工作上的麻烦，今后也应该会更容易相处。

「我从以前就想问了。水嶋先生有女朋友吗？」

「咦？」

面对泽村唐突的质问，水嶋惊异地睁大眼睛。他带点醉意的脸，一扫平时的严肃刚毅，线条显得柔和许多，因此泽村才会大胆地打探他的隐私。

「没有啦，只是你长得这么帅，想必一定很受女人欢迎。杂志上也常看到水嶋先生独占版面，想必是因为外貌出众的关系吧。」

「……你的语气很酸喔。外貌出众跟游戏没有关系吧？」

「多少有吧！不过你所制作的游戏这几年都销售长红，你身为创作人的实力也是不容怀疑的。好了，别管这个，还是请你说说看喜欢的女性类型吧。如果你现在还是自由之身的话，我可以介绍不错的店喔。下次一起去如何？不，今晚就去也可以。」

听到泽村趁机滔滔不绝地推销，水嶋只是用手覆着额头不停叹息，低声喃喃说了句。

「够了，我不想去。」

「去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嘛！反正我们都是同一个小组的人啊。」

他得意忘形地趁势拍了一下这个语气含糊的男人时，被水嶋瞪了一眼。不过这视线马上又转而落在斟满透明酒液的杯中。

「泽村，不然你倒说说看，你喜欢的是怎样的女人？」

「我吗？首先胸部一定要大。胸部平的女人哪能叫女人，根本可以说是非人类了。脸长得普通点没关系，不过小腿紧不紧实就很重要。」

「这跟小腿紧实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决定那里紧不紧的关键啊！这虽然是我个人的看法啦，不过小腿浮肿的女人，通常下半身也很松弛。这点我跟濑木的看法是一致的。」

因为这里是跟外面客人隔离的包厢，所以泽村肆无忌惮地继续喋喋不休。平常跟水嶋在工作以外没什么机会讲到话，手边关于这男人的资讯也很少，所以他打算趁机多聊一点。既然以后要一起合作下去，知道他平时的想法绝对有利无害。不过要问他为何这么想知道水嶋对女人的偏好，则单纯只是好奇心作祟而已。

「看来，你玩得满凶的嘛？没有固定对象吗？」

水嶋满溢着道德观的话，让泽村哼哼一笑。

「有那种对象才麻烦吧？我想做就让我做的女人，才是最好的。」他说完就把盘中剩下的鸡肉冷盘一扫而空。

在泽村咀嚼着入口即化的薄肉片时，他察觉到水嶋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可是当他转头过去，对方的视线又很快避开。

他茫然思考着水嶋刻意避着他的不自然举动，将肉咽了下去。

从来到这家店里，跟他拉开些微距离坐下后，水嶋就一直这样，明明坐在他右边，眼神却鲜少有交集。不过水嶋也不完全是往反方向看，因为泽村在喝酒或佳菜时，还是会感觉到他的视线。

正面相对时都没什么交会的水嶋视线，似乎都集中在自己的侧面上。

泽村于是突然回头，望向水嶋吃惊的脸。只见水嶋又随即将脸别开，拿起杯子一口气把酒干掉。

就像是偷看别人被发现，水嶋的脸颊开始泛红。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让泽村更是困惑。

「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哪有啊。」

泽村开门见山地追问，却马上得到水嶋交织叹息的回答。

泽村半信半疑地看向水嶋的手，发现他拿着杯子的手指居然在微微颤抖。

真是奇怪。虽然他不记得有人会像水嶋这样对女人的话题觉得感冒，但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出其他让水嶋举止生异的理由。

泽村直直地盯着视线故意躲着自己的水嶋侧脸，觉得自己真的越来越搞不懂这个人。难道用下半身的话题寻求共鸣，果然还是不智之举吗？

思索着该怎么化解这种尴尬的场面的他，本想叫店员再追加酒，不料水嶋见状，却突然用急促的口吻阻止他。

「我不用了，喝完这杯就走。」

「你在说什么啊？才九点半而已，多喝几杯再走嘛。」

泽村虽然出言挽留想起身离开的水嶋，但脑中还在烦恼接下来该用什么话题打破僵局，他可不能一句「你今天辛苦了」，就任由水嶋打道回府。

「再说，我们还没和好不是吗？」

将杯中残存的酒一饮而尽的水嶋，被泽村抓住手臂。不料水嶋因惊吓而身体僵直，并马上将泽村手臂挥开。

「水嶋先生？」

水嶋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泽村也愣了一下。只是捉住他的手臂而已，为什么会出现这么激烈的反应？

「不好意思……抱歉。」

水嶋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无力地坐回位子上。初见面时那种充满自信的态度，现在也从他身上消失无踪，连声音都有些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