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叫道:“何堂主!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要用‘金冕白驹阵’来对付我?” 何楚雄脸上掠过一层寒气,道:“你倒是识货!”俞清素闻金乌堡有一个剑阵,按照天罡方位布法,厉害无比,默数来者为一十八人,随口一猜,居然便中;心中既是凛然,又复不解。那攻向俞清的三人剑出落空,并不迟留,便向旁跃开。后面三人急步抢上前来,当先一人一剑刺向俞清小腹,俞清伸剑挡格,旁边两剑齐出,直取他前胸。三人配合默契,招式巧妙,便似一个人生有三头六臂一般。俞清凝神接招,已分不出心来说话。便听身后叮地一声刀剑相交,毕方同金乌派的人也动上了手。
山崖上群豪见得这厢情势突变,不由得面面相觑。初时只道是何楚雄应邀前来援手,志在毕方一人,见这光景,竟是要将俞清也一同杀死。郭全兴提气叫道:“何堂主!咱们是老相识,有话好说,何必动手?俞清是我师侄,与毕方邪徒仇深似海,咱们正是同仇敌忾。”
何楚雄铁青着脸道:“郭大侠,你也是老江湖了,总该知道偷师学武,在江湖上是个甚么罪名?我金乌派中,弟子不得师授而自行练剑的,都要受挑断周身经脉的重刑。俞清一介派外之人,竟敢偷习我派不传之密的‘斩神伏魔剑法’,就地处死,还是便宜了他!”这番话出口,众人无不愕然失色。郭全兴道:“何堂主,这话可是大大地差了。我这俞师侄出身名门宗派,立身甚正,怎会去盗学贵派的神功?”
何楚雄冷笑一声,道:“我冤枉了他么?俞清,你倒是自己说一句,方才你同毕方相斗,使得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剑法?”
俞清头脑中一片混乱:“毕方让我看的剑谱,难道不是他一门里血人魔的武功?为甚么这姓何的言之凿凿,说我偷学了他家的剑法?”忽地跃到毕方身前,喝道:“你那部剑谱,到底是从何得来?”
毕方正自同三名金乌派弟子战在一处,闻言笑道:“你问那剑谱么?”当地一刀,将一把自旁刺来的长剑震开,接道:“我没同你说过,那是我从金乌堡朱曦阁里偷出来的?”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崖上众人却也个个听得分明,登时轰地一声,纷纷鼓噪起来。
何楚雄缓缓道:“郭大侠,我一入谷中,便见这两个奸贼在那里切磋武功,演示招数。”郭全兴回思先时在崖上所见情形,果然俞毕两人交手间颇有相容之情,绝不似性命相搏,不禁将信将疑。何楚雄又道:“俞清所使剑法,便是我金乌派中的‘阳歌天钧剑’。毕方甘冒大险,自金乌堡盗得了剑谱,转手便送给了你这师侄修习,嘿嘿,这两人的交情可好不深厚哪。郭大侠,你领人在那厢甫一现身,你这好师侄便连声催促毕方,要他快走逃去。俞清,你说说,我这番言语,可有冤枉了你一处?
俞清脊背上汗水涔涔而下,终于明白这番是上了毕方的恶当。这人为练成刀法,不惜便拖得他一齐下水,骗得他去习练金乌堡的绝技。自己身败名裂,也就罢了,却连恩师陶梦楼和真应观的清名令誉也连累了进去。他心中一时愤怒,一时痛悔,于何楚雄这一问竟是毫没听见。
崖上众人见俞清怔怔呆立,既不争论,也不自辩,对何楚雄的言语又多信了几分。郭全兴咳了一声,道:“何堂主,在下跟你讨个情来……”
何楚雄森然道:“金乌派秘笈失盗,已贻笑天下。再不将偷学之徒立毙当地,威名何存!”右手扬起,叫道:“丁转辛!”他手下白衣弟子不得号令,原已停了向俞清攻击,这时阵法变动,登时又将他团团围困。寒芒闪动,
俞清怔忡不定,一把精钢长剑直劈到了他面前半尺之处,才陡然惊觉,随手以玄铁剑格开。何楚雄“嘿”地一声,道:“好不要脸!”俞清这才惊醒,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又使了一招新学的剑法。他纵身向旁跃开,惨然道:“何堂主,在下受人之欺,无心中铸成大错,当自上汤禺峰向金堡主请罪,一凭发落。”
何楚雄阴恻恻地道:“不必费事,你抛剑认戮就好。”阵中三柄剑出,分袭俞清前胸后背要害。俞清仗剑急转,当当当三声大响,将三剑尽皆荡开。玄铁剑剑重力沉,那三人只觉手臂一阵酸麻,长剑几乎脱手。跟着阵中又转出三人,替下了这三人位置。
俞清叫道:“俞清血仇未了,尚乞何堂主暂留一条性命,诛杀害我义妹族兄之真凶。”何楚雄道:“杀你家人的凶手,便在你身后。你认仇为友,这当儿还来说这等话,真是无耻之尤!”右手横出,叫道:“艮变离!”
俞清一剑横封,挡住了砍向自己头顶的一剑,便觉脑后风声微动,一把长剑刺来。他身子急侧,向左一让,跟着左侧便有人一剑刺来,直取胁下。这几下进击连环相扣,此起彼落,配合得天衣无缝。俞清勉力招架,腾不出手还上一招,暗暗心惊:“这阵法中人人呼应,互为防护,我便只有挨打的份。”又接了几招,更感吃力,当下将内力缓缓运至玄铁剑上。玄铁剑本已极沉,加上他内力浑厚,剑上风声渐重,到后来竟隐隐如狂潮海啸,一动一阖,都有石破天惊之势。
众金乌弟子看出厉害,都不敢与他剑锋相接,甫一攻至其身侧,为他内力所激,便翩若惊鸿般地跃开。阵法不断变动,仿佛潮水般去而复进,却始终将他裹挟在内。俞清心中暗暗叫苦,这般运剑耗力极大,对手源源而至,此进彼退,殊难伤到一人,正是有败无胜的局面。
他却不知众金乌弟子和何楚雄心中更是惊骇莫名。金冕白驹阵由七十余年前金乌派中武功最高的八名耆宿合力创成,此后多有后来者穷尽心血,千锤百炼地修正。凡亲见过这阵法之人,都道以其阵势之精,变幻之奇,当世唯有少林寺的金刚伏魔阵可与之一较长短。——孰料此时俞清和毕方只以区区两人之力,竟在阵中支持良久,仍不受伤。各人心中诧异惊愕,几难以言语形容。
金冕白驹阵自创成以来,难得一用。这一次金乌堡中被毕方偷去了要紧典籍,上下震动,唯恐本门绝技就此流传在外,这才派了何楚雄带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务必要将见过这剑谱之人,有一个杀一个,有一百便杀一百。何楚雄先时见了俞毕二人相斗,招数精奇,见所未见,故而一上来便以“金冕白驹阵”围住了两人:一小半是防二人脱逃,一多半却是为俞清与郭全兴等人渊源甚深,唯恐这些人不忍见他命丧当场,前来阻扰。此时见剑阵几番起落,竟伤不得俞清和毕方一处,心中惊异之外,更是大为焦躁,暗道:“以一十八人的剑阵围攻两个后生晚辈,还杀不了对方,金乌派今日可是要颜面扫地了。”左手连抬,口中呼喝。他叫的是操纵阵法的口令,俞毕二人自都不明其意,众金乌弟子却知是要催动阵势,须将两人一举而毙。听到号令,当即四散而开,中间让出丈许方圆的一片空地。俞清和毕方站立中间,见众人围成了一个大圈,似圆非圆,持剑疾走。毕方忽然叫道:“俞清,你向这边走一步!”俞清恨他奸险,只作不理会。
蓦地众人齐声大呼,十八柄长剑有如群龙翻滚,首尾相衔,向两人身上招呼过去。这一番剑阵变幻,情势登时大为不同,各人长剑递出,竟比先时快了数倍。
俞清勉力接得几招,忍不住便向毕方看去,却见他脸蕴笑容,怔了一怔,道:“你笑甚么?”毕方笑道:“我想到和我同死的人居然是你,便忍不住好笑。”说话间心神微分,一名金乌派弟子挺剑向他后颈疾刺。
便听叮地一声,两把长剑在空中一交,金乌派那一柄轻细修长的剑便荡了开去。
俞清一剑刺出,便是一呆。然而这一怔不过瞬息之事,眼见周遭青光闪动,两三柄剑同时向毕方身上刺来,当即踏前一步,挥动玄铁剑,往最前一柄剑上挑去。那一名金乌弟子惧他力大,剑锋竟不敢与他相接,一个纵跃,反退了出去。俞清剑尖顺势下抹,攻向第二人的小腹。这一招后发先至,那人一剑正刺到一半,便不得不收招回护。第三名金乌弟子见俞清腰间露出破绽,原本攻向毕方的长剑当即转向,向他胁下猛力刺出。毕方红刀探出,将这一剑接了过去。
何楚雄放声长笑,道:“郭老儿,你还有甚话可说?”适才这一幕人人瞧得分明,若不是俞清出手相救,毕方中了身后来的那一剑,非死也要重伤。郭全兴长叹一声,无话可说,心道:“堂堂真应观剑宗传人,集闲庄的子侄,却去与血人魔的弟子结交,实在是……自甘堕落,是非不分之至!”崖上众人应郭全兴之邀而来,与集闲庄多有渊源,这时见俞清与毕方联手,个个觉得脸上无光。原本有几人想要出言为俞清求情的,这时也都咽了下去。
金冕白驹阵中,俞清与毕方背对而立,十八柄宝剑劈削攒刺,如潮水袭来,层层涌起,却始终近不得二人身前。两人无须顾虑身后,防御之力大强,然而要突破这一个阵势,却无论如何不成。
毕方忽然叫道:“俞清,使那剑谱上的武功!”俞清摇头道:“不行!”毕方道:“左剑右刀,天下无敌,又岂止是这区区金冕白驹阵能困!”俞清一怔,道:“你这剑谱是从金乌派盗来……”
毕方截道:“咱们先时如何试招,你忘记了么?”俞清心中一震,掠过刀剑过招之际的情形,登时疑窦大生:“金乌派称这套剑谱是他家之物,毕方也一口承认是从汤禹峰盗来,可这一刀一剑两套武功,招招契合,丝丝入扣,哪里有这般巧法?”心念未已,毕方喝道:“俞清,第一式!”转过身来,两步抢到了他右侧,红刀直劈而出,攻向一名金乌弟子下盘。俞清不及细思,提起剑来,自上而下划了个半圆,既护住了他上身,剑尖下引,又兼含攻向敌人左翼之意。
他二人自陷入阵中,全是被动挨打的局面,这时候忽地改守为攻,刀剑合璧,威力更是大得惊人。当先两名金乌派弟子大惊之下,无法抵御,向后急退,阵中双翼长剑递出,要接上两人,孰料一刀一剑攻至中途,忽尔转向,毕方散舞刀花,红光大盛之中,俞清长剑抢上,乌沉沉一道剑芒飞出,嗤嗤两声,阵中两名金乌弟子手臂和大腿中剑,一人长剑落地,一人翻身跌倒。
剑阵中与崖壁上众人见此情景,无不惊呼出声。眼见得俞清和毕方力竭待毙,怎会一招之际,竟会得情势逆转?众人惊呼声中,金冕白驹阵缺口大开,俞清和毕方已然双双飞身跃出。
何楚雄叫道:“哪里走!”声至人到,一道剑光直奔毕方头顶而去。这一剑夭矫奔腾,气势如虹,崖上众人见了,都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好!”
蓦地见毕方红刀自胁下反刺而出,刀尖向后,却指向右侧无人之处。俞清长剑急掠,向何楚雄左胸刺出。何楚雄身在半空,这一剑劈中了毕方,长剑便要透胸而过,百忙中身子一倾,向右翻转,正撞上了毕方刀锋。“啊”地一声长叫,自肩膀直至胸肋,划了长长一道口子,身子直落至地,鲜血漫出,将地下草叶浸红了一片。
众人一声喝彩刚刚出口,何楚雄已然重伤倒地,无不大张了口,合不拢来。俞清和毕方的这一招配合得实在太过巧妙,直是匪夷所思,鬼神莫测,一时间人人都感到一阵悚然惧意,透骨生寒。
只见两人一前一后,越奔越远。崖上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缒绳而下。金乌弟子七手八脚,忙乱着救护何楚雄和阵中伤者,又哪里分得出人去追赶?又哪里有人敢去追赶?
第十四章:相识不如不相识(上)
俞清奔出里许,不闻身后追兵声响,当即放慢了脚步。毕方追了上来,道:“西边有几座山峰,道路险峻,咱们往那里去。”
俞清却不动身,道:“你先告诉我,那剑谱到底是怎么回事?”毕方皱眉道:“逃命要紧,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后再说。”说着便要奔出,俞清一把抓住他手臂,拖了回来,咬牙道:“你……骗得我好苦!还说是小事?”
毕方笑道:“除死无大事。”见俞清额上青筋暴起,恼怒异常,登时收敛了笑容,道:“我可没骗你啊,最多只是有些话藏下了没说。”
俞清厉声道:“这剑法明明是金乌派的‘斩神伏魔剑’,你却怎跟我说是血人魔的武功?”
毕方道:“金乌派的‘斩神伏魔剑’,原本便是血人魔的武功。”俞清一怔,道:“岂有此理!金乌派是中原剑派名家,怎会与西域的血人魔牵上干系?”
毕方笑道:“俞清,你也不想,倘若这剑法当真是金乌派自己的,为甚么他派里却没一个人以‘斩神伏魔剑’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这剑法威力如何,你自清楚,难道金乌派号称北方第一剑派,竟找不出一个资质相当的弟子传授这剑法?”
俞清默然,心想自己行走江湖十余载,“斩神伏魔剑”这名字,今日还是头一回听说。这套剑法与血人魔的刀法相配,实难说是巧合。心中对毕方言语信了大半,道:“你是说,这剑谱是金乌派在三十年前围攻顾长安时得来的?”
毕方道:“那是自然。金乌派从来自诩是名门正道,自是不能去练恶名昭着的血人魔剑法。”冷笑了一声,道:“不过这剑谱里的武功,金岳嵊还是学了的。他悟性也当真不错,竟然把这门剑法改头换面,同他本门的内功‘朱曦罡气’结合,化出了另一套武功,那便是武林中如今赫赫有名的‘阳歌天钧’剑法。”
俞清“啊”了一声。金乌堡以剑立派,最出名的便是“阳春白雪”、“阳关三叠”和“阳歌天钧”这三套剑法,其中又以“阳歌天钧”最是了得。据说派中弟子只有练到内力剑法均有大成之后,才得传授,谁知竟是从血人魔的一套剑法中化来。俞清曾见过这套剑法几次,这时默默凝思,只觉“阳歌天钧”剑法凌厉轻灵,与血人魔剑法的厚重沉凝截然不同,论其运使关窍,却大有隐隐相通之意。
毕方道:“废话说完了,咱们可以赶紧寻路逃命么?我听得南路上好像已经有人追来了。”
俞清摇了摇头,道:“你自己去罢。”说着放开了他手臂。毕方吃了一惊,道:“那你呢?”
俞清道:“我自去向我师叔和金乌派请罪。”
毕方瞪着他道:“你发疯了么?金乌派那些人说得明白,非要你性命不可,你回去便是寻死。”俞清淡淡地道:“大丈夫看重声名甚于性命,我一死若能换回真应观和集闲庄的清名,那也很划得来。”说着转身欲行。
毕方叫道:“俞清!”俞清回过头来,见他眼中分明露出眷恋之意,刹那间心旌摇曳,只想伸臂将他抱入怀中,然而手臂只微微一动,便强自克制。
毕方道:“你背上受了伤,我来给你上药。”走到他身后,取出伤药,敷在他背上先前被剑气割开的一道浅浅伤口。俞清心想追兵顷刻便至,哪里还有闲心收拾这等不相干的伤势?有心催他离去,不知如何,却不能开口。只觉他的指尖轻轻触到后背伤口,些微的刺痛之后,便是一阵温润凉意。——突然之间,只盼这一刻凝住了不动,过得越久越好。
山风越过树林,飒然有声。
毕方的脸贴在了俞清后背上,双手抱住了他腰,低声道:“俞清,我一见你,便是说不出的欢喜。你这样的对手,天下难得,我可舍不得你去送死。”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正抵在了俞清胁下“期门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