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笑道:“有一口气在,为什么说不得?嗯,我高兴得很。原来中原武林顶儿尖儿的几个人物,都可算作是我同门的师兄弟。‘一剑擎天’的薛大侠,更是个私底下吸人血练功的恶魔。”顾长安这一门心法与别家内功不同,须每日饮服鲜血,方可行功修炼。所食鲜血若得自习武之人,气行于血,于功力更有裨益。
薛利平厉声道:“薛某平生,只吸邪魔恶徒之血。”蓦地伸手抓住毕方头发,将他身子提了起来。
毕方目光与他相接,凛无惧色,只道:“咬的时候仔细些,别先咬断了喉管,气息一绝,内力便传不了给你了。”薛利平赞道:“你倒是好胆色!老夫行走江湖三十余年,嘴里叫嚷不怕死的家伙见得多了,如你这般当真死到临头也不眨眼的角色,统共也只见过一两个而已。”毕方笑道:“你我修习的内功一路,你要吸我血,取去我全部功力,我鲜血内力从此便为你身所有,好比我这个人也成了你的一部分,随你不死,又有什么可怕的?”突然间浑身一颤,薛利平已在他颈侧咬破一口,汩汩吮吸鲜血。
毕方急剧喘息两下,忽然叫道:“动手!”
薛利平正将他鲜血自膻中穴缓缓导入,融汇气海,这两个字入耳,不啻于平地起了个惊雷,一怔之下,立时放开毕方,向侧急滚。砰地一声,脊背上似被人以重物击中,内力震荡,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转过来。与此同时,薛利平右手一掌翻出,砰地击中了身后那人。
薛利平仰天滚倒,全身颤抖,伸手抓住了自己咽喉,用力扼制。他一心要看清暗算自己那人,勉强抬起头来,只见几步之外站了一人,身形高大,脸色苍白,正是俞清。他手中握了玄铁剑,却仍在鞘中未曾拔出,撑在地下,支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薛利平呼呼急喘,忽地“哈”地一声,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欺师灭祖的逆徒……” 一句话未完,忽地口中鲜血急涌。他先前以剑鞘戳中俞清“期门穴”,出其不意,对方莫说是抵挡躲避,便是运功护身也猝不能及。自信这一下使足了阴柔内力,纵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也当昏厥半日不醒。俞清武功虽强,毕竟年岁尚轻,修为有限,故而将他一击而倒后,更不费心去察看他动静。孰料真应观内功大有独到之处,俞清在片刻间便醒转,随即运功冲开了穴道。薛利平在吸血行功之际受此重击,登时周身内息不受控制,自膻中穴冲荡而出,在中庭翻滚急走。一口鲜血喷出之后,跟着又是接连几口,淋淋漓漓,只洒得地下一片殷红。
俞清摇摇晃晃地走到毕方身前,在他身边跪了下来,见他颈上齿痕甚深,所幸未伤及喉管,当下伸手封住了他颈侧穴道,以止血流。毕方失血虽多,神智却清,道:“不妨事,你解了我穴道,这等皮肉伤损,我自会料理。”俞清摸到他胸前膻中,将内力缓缓注入。薛利平内力深厚,适才一掌虽是在伤后所发,也打得俞清胸间气血翻涌,剧痛无已,料想内府俱受了损伤。这时勉力聚集内息,冲开了毕方被封穴道,蓦地眼前无数金星乱舞,喉间一团腥甜,夺口而出。
毕方笑道:“好啦。”一句话未完,忽觉胸口一沉,俞清的头靠了上来,跟着便有一股热流透了下来。毕方吃了一惊,翻身坐起,伸臂抱住了他,低头只见自己胸前淋淋漓漓,尽是殷红鲜血。
毕方看着他眼睛,半晌才道:“你还活着么?”
俞清咬牙道:“一时还死不了。——你怎样?”毕方道:“也死不了。”将他放在地下,背靠一棵大树坐着,顺手撕了幅衣襟,裹住自己头颈伤处。俞清运功调息一刻,胸中剧痛不减,自忖无力起身,向毕方道:“你去问……问一问他,是不是他,杀了我义妹。”
毕方一怔,地下薛利平已然放声大笑,道:“俞清,你这时候还要来含血喷人,天下无耻之徒,以你为最。”他血行失制,每说几个字,便有血水自口鼻间流下,面目扭曲,瞧来极是可怖。
毕方微笑道:“薛大侠,你号称武林正道,英雄仁义的前辈,暗中却去习练那见不得人的‘三彭九鼎功’。说道厚颜无耻的伪君子,薛师兄自谦第二,天下便没人敢居第一。”
薛利平喝道:“狗贼,谁是你师兄!”急喘了两下,道:“不错,我是习练了血人魔一派内功。然三十年来,行侠仗义,武林中在所俱见。薛某手下,从未害过一条无辜性命,所杀之人,若非大奸大恶,死有余辜的邪徒,便是奸杀掳掠,作恶无数的盗寇,怎好同你这等双手染满正道人士鲜血的魔头相提并论!”越说越是声音嘶哑,到得最后,便如厉枭夜啼一般。
俞清静默了一刻,说道:“薛二叔,那日俞涛曾跟我说,集闲庄血案那日,他曾看见一个眼中冒着绿火的魔鬼。我知道那人不是毕方,却想不出除了血人魔的‘三彭九鼎功’外,还有甚么功夫能令人在吸食热血之后,眸中变色。直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天下会这一门功夫的人,并不只有毕方一个。”
他重伤之余,说话断断续续,薛利平只瞧着他不住冷笑,待他说完,方道:“俞清,这姓毕的恶贼究竟是给你下了甚么蛊药,教你这等神智昏乱?”
俞清道:“薛二叔,我向来当你师父一般敬重,只盼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告诉了我真相。”
薛利平瞪着他看了半晌,忽地转头,一口血沫直向毕方脸上吐去。毕方微微一侧,这口唾沫便落在了地下。
薛利平厉声道:“集闲庄血案的真凶,明明便是毕方。他为取得《快意晴雪刀》,便杀了庄上众人,哪里还有假的?俞清,你到底是堕入彀中,执迷不悟,还是早同这妖人狼狈为奸,勾结一气?”
毕方忽地提起剔骨剑,探身向前,向薛利平身上刺了下去。薛利平距他不过数尺距离,如何能有闪避余裕?俞清吃了一惊,叫道:“住手!”左手挺剑连鞘挥出,意图挡得这一剑。然而玄铁剑沉重,他伤后力乏,只抬起了尺许,便不能递进。便在这一瞬之际,白剑剑出如风,已然刺入了薛利平喉下“天突穴”,入得一分,随即收转。薛利平闷哼一声,瘫软在地,登时人事不省。
毕方转过头来,看着俞清,道:“这人对你下这般毒手,若不是你运气好,早去见了阎王。——你做甚么还要阻我杀他?”俞清摇头道:“当真我薛师叔要杀我,我焉有性命在?”将玄铁剑支在地下,喘了口气,道:“他是我师叔,从前于我大有恩义。除非证明他便是害死阿闵的凶手,否则我决不能……决不能害他性命。”
毕方冷笑道:“他明知你要为你义妹报仇,又怎肯承认是自己杀的人?”向崖下一指,道:“薛利平虽然阻挡旁人上山,但那些人不见他下去,最多等上一时三刻,终归要上来找寻。你觉得以咱们两个现下的光景,出去厮杀也好,逃窜也罢,还能支持多久?这等时刻,你还只管同这等假惺惺的伪君子纠缠不清,浪费唇舌。”
俞清凝神深吸了口气,说道:“薛师叔为人刚直,虽然练了血人魔的内功,我还是不信是他害了集闲庄上那些人。”毕方嘴角微撇,似乎大不屑同他争辩这一件事,只道:“这人不死,你的麻烦才是真正要命。”
俞清叹道:“到了现下境地,还怕甚么麻烦?”说了这一句话,只觉喉间发热,似乎满腔鲜血下一刻便要冲口而出,只得紧紧咬住了口唇,屏息抑制。
毕方凝视他道:“俞清,你‘期门’和‘大椎’这两处受伤,震动了心脉,只怕活不过两三个时辰。你明明是我死仇,却为了救我一命呜呼,冤也不冤?”
俞清体内内息奔涌如潮,早知此伤决不可治,听得毕方如此说,唯有苦笑。毕方道:“俞清,你信不信有来世?”
俞清摇头。毕方笑道:“倘若有,你我也必不得见。因为咱们两个,从来便不是一路人。——我要走了,这一去,从此便再见不到你。你舍得么?”俞清万料不到他说出这一句话来,一颗心脏仿佛落入人手,骤然攥紧,却难以答言。毕方微笑道:“我也知你舍不得我。”突然向前一步,两手抱住了俞清的头,将嘴唇便贴在了他唇上。
这一个亲吻突如其来,几乎便如他拔刀出招一般迅捷无伦。然而饮血刀开阖有度,章法谨严,却与他在这一时的生涩慌张全不相干。
俞清张臂抱住了他。他嘴里全是鲜血咸涩的滋味,不知道是毕方的还是他自己的血。这一刻全部江湖都离他远去,只剩下唇舌间温柔旖旎的触觉,令人魂为之消。他的手掌紧紧箍住了那个少年纤细的后颈和脊背,把他按向自己,让他们之间的接触变得更深一些,再深一些。
毕方忽地重重一口咬住了他。他尖细锐利的牙齿刺破了俞清口唇,鲜血涌出,着力吮吸。两人隔得那般近,俞清全瞧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却下意识地知道那双清澈的瞳仁中闪出了碧绿的幽光。突然之间,心底一股寒意升起,迅速笼住了全身。
毕方抬起头来,道:“俞清,你内伤虽重,我却有法子治你。”
他推开了他,迅速走到一旁,在薛利平身侧蹲了下来。俞清蓦地领会到他心中所图,厉声道:“你若是伤了他性命,便是此生与我为仇,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
毕方笑道:“我本来便是你仇人。”他雪白的牙齿上染着血色,薄唇嫣红欲滴,艳丽中一等惨厉萧杀之意,令人难以直视。
他挑衅也似地看了俞清一眼,然后俯身一口咬在薛利平咽喉上。
第十五章:当时一顾生青云
俞清低头看着那柄剑。他清楚地感受到剑身连鞘在手上的分量,即便早有所闻,他还是惊讶于它的沉重。
“真应观第三十七代弟子俞清,跪下听令:执此剑者,即为真应观剑宗传人。”
俞清道:“弟子入门最晚,位居最末,如何敢当此剑?大师兄……”
陶梦楼截断他道:“你几个师兄在习武上资质有限,此生已难望跻身一流之境。”他并不看向俞清,眼光笔直穿透了殿门,一直望向远方,良久,方缓缓道:“真应观以道宗清修为主,剑宗最盛之时,弟子也不逾十人,然而百年来武林中论起第一流的武学宗室,总有真应观一席之地。
“我派武功精深博大,于传人的资质要求却极苛刻。我等了这许多年,才得了你这一个资质相当的弟子。你若不受此剑,便只好由我带入棺材里去了。”声音神情中大有索然之意。
俞清道:“谨遵师命。”将剑系好,随即跪倒在地,向陶梦楼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陶梦楼伸臂将他扶起,道:“你在武学上天分极高,这一套剑法习成之后,天下当少有人是你对手。可惜你虽为剑宗传人,却不能承我衣钵,为真应观一派之主。”
俞清道:“弟子年幼识浅,原不能当此重任。”
陶梦楼叹道:“这一代弟子中论起武功成就,在现下已无人能望你之项背。以我私心所愿,自盼在我身后出继掌门之人武功卓绝,维护本派百年威名不堕。然而真应观掌门百年来都是由道流执掌,你性情与我道家清修恬淡之意大不相合,勉强为之,只怕有害无益。”
陶梦楼又道:“我今日既传你玄铁剑,你须立下誓言,有生之年,只以此剑锄奸惩恶,决不伤一良善。若有违誓,天人共诛。” 俞清道:“是。”重又跪倒在地,依言念了一遍,又道:“师父,你从来对我教导,弟子都铭记于心。将来若有行事逾矩、颠倒是非之处,不用师父处置,我自己便来这三清殿里自裁谢罪。”
陶梦楼向他凝视良久,道:“世事多变,是非善恶之际,并不是永如黑白彰明。你为人仁厚端方,自不会去为真正奸恶之事。我只怕你心地过于好了,以致为宵小所乘,无心中铸成大错。俞清,你日后行走江湖,凡事须多思量,尤其不能对人太过轻信了。”
俞清道:“是,弟子凛遵师父教诲。”
陶梦楼笑道:“好孩子!”伸手在他头上轻抚了两下。突然之间,俞清感到一股热融融的力量自头顶流下,散入四肢百骸,全身都有说不出的温暖适意。他既是欢喜,复感诧异,抬眼见面前的陶梦楼不知何时变作了另一个人:薛利平满面是血,神色狞厉,嘶声道:“俞清,你得入真应观学艺,全由我向陶梦楼荐举,一手促成……你如今习成武艺,便是这般报答我的么?”
俞清喃喃地道:“薛二叔……”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然而薛利平的手指紧紧抓着他顶心头皮。炽热而粘稠的鲜血自他七窍中汩汩流出,顺着手臂,不断流到俞清头上和身上。
俞清猛地睁开了双眼。目光至处,却是一双碧绿剔透的明眸,亮得惊人,眼中满是笑意。毕方道:“你运功调息,看看还有甚么内伤未愈?”
俞清深吸一口气,内息在胸中一转,便觉先时那等剧痛荡然无存。不待内息流转周天,只觉周身力量勃勃,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神——一颗心却向下沉去。俞清一跃而起,道:“你做了甚么?”
毕方微微一笑,转头望向地下一物。俞清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只见地下一具瘦骨嶙峋的尸首,似乎全部血肉都被抽离了身体,只余一层枯黄焦皮,包裹着骨骼。几成骷髅的面上,两个眼孔深深陷了下去,面貌之中,依稀还可辨认出原来所属。
俞清浑身有如堕入冰窖,不自觉又问了一遍:“你做了甚么?”
毕方怡然道:“我以内力化食他血肉,取得了他身上三十年的‘三彭九鼎功’功力。合我们两个人的修为,要治好你身上内伤,自然是易如反掌。”
俞清颤声道:“你吸食了……吸食了我薛师叔的血肉?”
毕方道:“我门里内功,本来修习的便是以血度息之道。不将他血肉化食殆尽,如何将他修为取为己有?”他瞳中一抹碧绿清波流转,似乎又是得意,又是欢喜,拉起了俞清的左手,将自己的掌心贴着他掌心,说道:“我将内息自你‘百会穴’中度入。你的身体里,如今便流淌着我的血。”
俞清仿佛被剧毒的蝎尾蛇牙所蜇,通身发麻,用尽全力将他的手甩了开去。毕方向后退开两步,眼中笑意隐去,冷冷地看着他。俞清道:“毕方,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你要这般害我?”他一生中多历凶险,纵使性命悬于人手,也不至于如何惊惶,然而此刻却真个是心绪如潮,手足无措,说这句话时,声音都有些哑了。他紧紧盯着毕方,眼中将欲喷出火来。
毕方道:“俞清,你救了我性命,我自然也要救你。”
俞清厉声道:“我不要你救!姓俞的一条性命在或不在,无足重轻,谁要你用这等邪术来救我?”想到先时毕方度入他体内的那道内力原是薛利平血肉所化,胸中一窒,这一句话便说不下去。
毕方沉下脸来,冷冰冰地道:“你不要性命么?那边就是咱们上来的悬崖,你涌身往下一跳,岂不一了百了?”俞清望着地下那具不成人形的尸首,十余年前薛利平携着他手入真应观的情形在心中一闪而过,一阵伤心,又是一阵愤怒,道:“我杀你之后,自会自尽,还了你这条性命。”左手下垂,自然而然地便搭上了玄铁剑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