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怔了半晌,耳听得身后人声渐近,抱起了毕方,向坡上缓缓走去。蓦然间足底一空,身子向下直落。原来此地虽是山谷,却是谷中有谷,那山坡上有一道缺隘,宽不过尺许,上面覆满了断枝落叶。俞清黑暗中不辨西东,一脚踏空,便自那缺口掉了下去。
这一回却是笔直跌落,扑腾一声,两人一齐坠在地下。幸而这谷并不甚深,夏日方过,谷底正是长草最盛之时,便如一个厚厚的褥子一般,接住了两人身体。虽然摔得昏天黑地,倒也并未受伤。
俞清跌落之时,犹自紧紧抱着毕方不放,这时候缓过一口气来,只觉对方靠在他身前一动不动,便似死了一般。一惊之下,伸手去搭他手腕脉搏,却跳动得甚是平稳。
他眼睛渐渐习惯了谷底黑暗,依稀辨出周围情景,由不得摇头苦笑。原来这山谷是两边山峦夹住的一道短堑,谷口狭窄,底下方圆也不过数丈,倒像是天生一口巨大的石井。俞清向周遭山壁打量,见最低一处的缺口离谷底不过七八丈光景,若在从前,即便身上再多负一人,这等山崖也决难不倒他;这时却是陷入了死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抱了毕方,见东北角石壁上凹进去一块,便如是一个山洞一般,当下走了过去,紧挨着石壁坐倒。过不了一时,便见火光闪动,数十支火把在谷口闪现出来。跟着便有人叫道:“在这里了!”呼呼连声,似有人向下投掷暗器。俞清此时早听天由命,坐在地下不动,只将毕方往怀中拥得更紧了一些。便听叮叮当当,在头顶响成一片,原来暗器不能转弯,都打在了上方突起的岩石上。
便听头顶脚步声轻轻响动,跟着有人低声商议。过得一阵,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底下的可是俞贤侄?”正是两湖大豪郭全兴的声音。
俞清道:“是。”
郭全兴道:“你身边那人,可是毕方?”
俞清道:“是。”
郭全兴道:“你薛二叔全身血肉被人吸干,可是这恶贼下的手?”他纵然阅历深厚,说这一句话时也不由得声音发颤,显是心中激动已极。
俞清犹豫一下,道:“是,不过……”郭全兴怒极,大声道:“既如此,为何不手刃了这元凶大恶?”
俞清心道:“薛二叔习练血人魔的内功,以至于为毕方所乘,反被吸去身上功力。这一件事说也无益。我和毕方今日终归不免一死,又何必去坏他死后声名。”只道:“弟子不能向他动手。”
郭全兴长叹一声,道:“金乌派何堂主说你与这恶贼勾结,我还不信,孰料……孰料你竟沉溺如此。置自家血仇、这许多江湖义士的姓名不顾,同这禽兽不如的恶徒相与结交。”说到后来,声音也不觉哑了。又道:“你师父若在此地,见到你这等光景,却不知如何说来?”
这一句话正触动了俞清最大的心病。他自幼丧父,又不被父家所纳,自入真应观学剑后,对陶梦楼既敬且爱,心中早已将他当作了父亲。料想恩师为人正直端方,若得知自己这些时来所作所为,不知有多少伤心失望;真应观虽远,终也有听闻消息的时候。
他默不作声。上面郭全兴亦是心中感慨,过得一刻,道:“俞清,人孰无过,只消浪子回头,为时不晚。”俞清仍是不语。郭全兴道:“那毕方恶贼与你结交,原本便是深藏祸心,你如今将他首级取下,这里诸位皆是与集闲庄和真应观大有交情之人,决不会再来计较你受人欺愚,一时误入歧途之过。”
俞清惨然道:“郭三叔,我自己是非不分,并不是受人欺愚。俞清罪该万死,请你下来动手便是。”
话音未落,便听崖上一人高声怒骂道:“俞清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郭大侠对你好意解劝,你居然还起害人之心,当真是无耻之尤!”跟着呼地一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了下来,飞到中途,便磕在凸出的山石上,火星四迸。
俞清听出这人声音,正是那“十方一刀斩”唐摧,知他为毕方在集闲庄上杀了他两名爱子唐舒、唐卷,前来复仇。然他何以对自己这般詈骂,却是不解。凛然道:“俞清自认有罪,束手就戮,如何敢来加害郭大侠?”
唐摧掷石不中,只气得呼呼直喘,骂道:“你明明妄想骗他下谷,便与毕方那恶贼联手害他性命。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这一点诡计如何骗我得过?哼,老夫生平所见忘恩负义的奸佞邪徒,以你俞清为最。”
俞清恍然大悟,心道:“这些人在上面瞧不见毕方已然昏迷,还只怕我同他刀剑联手来对付他们。”其时天已全黑,谷口狭窄,众人手中的火把光芒照不到下方情形。又想:“你们这般推想我心思,那是将我与江湖上最令人不齿的恶徒宵小并行了。”刹时间只觉心灰意冷,再不想出口一句为己分辨的言语。
谷口众人低声商计,过得一刻,突然鸦静无声。俞清微感诧异,正要向上看去,突然间头顶倥隆一响,一块巨石挟风,当空坠了下来。砰地一声,砸在他面前地下,将草皮揭起了一大片。跟着砰砰连响,又有十余块石头坠下。
俞清心中雪亮:“这是要活埋了我们。”这谷里原极狭窄,十余块大石一落,登时几无转侧余地。俞清躲在洞中,一时却还不被波及。他将毕方轻轻放落地下,靠在一块山石后,转身出洞,正望见山崖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
俞清扬声叫道:“慎之!慎之!”
谷口众人正自推动山坡上乱石,向谷中滚落,听见他这两声呼唤,都是一愣。管慎之却应声答道:“我在这里。”
俞清道:“慎之,你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管慎之沉吟未语。一旁唐摧叫道:“俞清,毕方,你两个作恶多端,合当毙命此地——还有甚话要说?”他始终未曾听到毕方说话,心中疑忌越来越深,又道:“你先将毕方的头颅掷了上来,再教管公子同你说话未迟。”
俞清不去理会,道:“慎之,我对不住各位江湖上的朋友,今日唯有一死。只是死前尚有几句言语,要同你说。——你能不能到下面来?”语声诚挚,已带了求恳之意。
管慎之道:“好。”翻身便向谷下攀去。众人大多惊呼出声,郭全兴叫道:“管贤侄,不可冒撞!”
管慎之道:“不妨事,我自会小心。”向下攀了几步,在山壁上一个凸起处轻轻站定,离得俞清尚有七八丈远近,便不再靠近。俞清心中难过,道:“你我自幼义结金兰,誓同生死,难道你还信我不过?”
管慎之站立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到底要说甚么?”
俞清道:“你先叫郭师叔他们退后一些,我才能说。”
管慎之哼了一声,向上叫道:“郭师叔,请你们暂且后退,不必挂虑。”郭全兴听他语气似乎有恃无恐,心想这两人自小感情深厚,说不定便能劝得俞清回头,向下又道:“俞贤侄,人固有一死,只是雁过留声,人死留名,你纵不顾自己声名,也要想想你陶师父这些年对你教导之恩。”说毕,领了众人向后退去。
俞清向上看去,谷口已不见了众人身影,方道:“慎之,我有一事相求,你看在咱们二十多年兄弟分上,且信我这一回。”
管慎之道:“甚么事?”
俞清道:“为阿闵报仇,寻找真凶。”
管慎之向他凝视半晌,嘴角忽地浮起一丝冷笑,道:“你叫我过来,便是要给那恶贼开脱?”俞清道:“毕方多造恶业,原是死有余辜,阿闵却不是他杀的。这人在毕方之后进朝义堂杀人,乘机便将罪名推在他头上。”
管慎之冷冰冰地道:“俞清,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听信你这等言语?”
俞清苦笑道:“慎之,我马上便要死了,又何必捏造言语骗你?我本想自己为阿闵报仇,现下……现下是不成了,这一件事,须得由你一力担当,为阿闵讨还公道。那凶手既能进庄出庄,并不惊动一人,恐怕竟与集闲庄大有渊源。我方才所以叫郭三叔领人退后,便是为此。慎之,你追索那凶手身份,须当一切小心谨慎。”
管慎之道:“你说完了么?”
俞清见他脸上神情,知他半点也不相信自己,又是情急,又是失望,道:“慎之,我同你,同阿闵,都是从小一起长大,情逾骨肉,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
管慎之哼了一声,道:“正因我深知你的为人,俞清,我才不会信你。二十多年兄弟情分……你现在来说这等话,难道便不觉有愧于心么?”
俞清心中一凛,道:“你话这是甚么意思?”
管慎之冷冷地道:“阿闵对你情深意重,你却忍心负她。若不是你执意悔婚,她岂能另嫁俞洪,又怎会死在集闲庄上?”这几句话便似尖刀一般,戳入俞清心中。俞清脸色惨白,道:“慎之,你自然知道,我不能同阿闵成婚,原是另有苦衷。”
管慎之冷笑道:“你有甚么苦衷?你编出甚么不能人道的鬼话,骗得了旁人,难道还……还骗得了我?阿闵从小对你倾心,情深一往,你这般行事,却对得起人么?”
俞清默然良久,低声道:“慎之,许多年前,你曾向我言道……”
管慎之截道:“小时候的一些胡闹,你做什么总一提再提?我早就娶妻生子,你若还记得咱们结义情分,便休拿从前那些言语来混我。”他紧盯俞清眼睛,缓缓地道:“俞清,你心中真正的念头,你道我便不知道么?”
俞清怦然心惊,道:“你知道甚么?”
管慎之道:“陶梦楼只传了你玄铁剑,却没让你执掌门户,你心中十分不甘,是也不是?真应观的掌门数百年来总由出家的道士出任,你纵是陶梦楼心爱的弟子,他也不能为你坏例。你要做武林第一等门派的掌门,娶妻成家这等小事,便只好放到一边。”他声音压得虽低,却掩不住语气中满满讥嘲忿恨之意。
俞清心中一片冰冷,哑着嗓子道:“原来你便如此想我。”
管慎之冷冷地道:“我从小与你一起长大,焉有不知你的心事?我知你因出身之故,一心一意便想出人头地,处处都恨不能压人一头。哼,真应观的剑宗传人,一剑独挑长乐帮的四大魔君,洞庭湖的一十六路悍匪,你年纪轻轻,早在江湖上闯下了好大的万儿。我兄妹俩不过是江湖草莽,怎及得上俞大侠的地位前程要紧?”
俞清默然不语,过得半晌,忽然拔出玄铁剑来,铮地一声,斩在面前一块大石上,火星四迸。他内力十去八九,这一剑仍是声势惊人。管慎之不由自主向后一让,随即扬起眉头,道:“我说出了你心事,你也不必这般恼羞成怒。”
俞清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既认定我是这等用心不堪,多说无益。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慎之,你我就此别过。”
管慎之冷笑道:“到这地步,你还要来假模假式,作那伪君子之态。”向俞清看了一眼,只见他身上血污狼藉,眼中却流露出异样明亮的神采,心中一动,道:“咱们结义一场,好歹成全你死后声名。我会出去跟人说,你临死改悔,同那毕方恶贼力拼至死,双双毙命谷底。”他早见俞清身后山石阴影之下,露出一片衣角,只是说甚么也想不到毕方已然昏迷不醒,还道他在调息残喘,伺机待发,说完了这句话,唯恐毕方便跳出来向自己动手,回身向谷口攀去。
俞清惨然一笑,道:“多谢你。”
第十八章:云交雨合知何年
俞清眼望管慎之的身影消失在谷口,胸膛中仿佛被人剖去了一块,一片空空荡荡。回思二十年来所作所为,无不枉然可笑,一时之间,只觉世间万事俱是无味无谓。
他正自出神,砰地又有一块大石落在面前,跟着乒乒乓乓,无数或大或小的山石自上滚落。俞清退入洞中,坐在地下,望着身侧毕方,心道:“不如就杀了他,也免得多遭无谓苦楚。”将玄铁剑抽出,便要往他心口刺落。目光触到他脸庞,却见他容颜恬静,似乎睡梦正酣,嘴角犹微微上翘,一颗心骤然发软,当地一声,将长剑抛落地下。
便在这时,一块尺许见方的山石落了下来,在近处一块大石上一磕,便向洞里飞来。俞清侧身堪堪躲过,那石头在洞壁上一撞,只震得洞窟回声不断,嗡嗡作响。
俞清听到这个声响,心中一动,便抱起毕方,向洞内爬去。那山洞初时极狭,似乎一入即尽,向内挪得数尺后,斗然开阔,现出一个数丈方圆的大洞来。
他背靠着洞壁坐定,怀中搂着毕方,耳听得外面巨声不断,洞口却不再有碎石飞入,一时也想不到洞上方岩壁凸起,将一块大石卡住,其余石头便在那上面一层层垒了起来,自是不再掉落洞前。石头越积越多,洞内光线益暗,不多时便伸手不见五指。
俞清突然感到怀中的人动了一下,唤道:“毕方?”不闻回音,便往怀中摸到了火折点亮。他低下头去,正对上一双清澈沉静的眼睛,不知甚么时候,毕方已然醒来。
俞清将另一只手覆在他脸颊上,不令火折的光落入他眼中。毕方微笑道:“俞清,天黑了么?……还是咱们已经死了,正要给人葬到坟里?”他的眼睛里浮起淡淡的雾气,似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又仿佛是全然漠不在意。
俞清道:“咱们都还没死。”四下里砰砰的落石声音,登时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火折片刻间便燃到了头,眼前的世界斗然间暗淡,只剩下远处几点微光,像黑夜里萤火虫的光芒。又是砰砰几响,连这几点微光都消失无迹。
俞清落入了完全黑暗的世界里,下意识地将怀里的那个少年抱得更紧了一些。——他感到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猛地勾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能够反应过来之前,温软的,湿润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
尝到对方舌尖的那一刻他忘记了所有纷杂的念头,种种彷徨犹疑,令人身心俱疲的反复为难……只是忘情地吮`吸着对方的唇舌,仿佛将欲渴毙的人将口唇贴上了一汪泉水。醉生梦死般的沉迷,恍若重生般的狂喜,席卷了一切。
倘若俞清这时候还剩下了一分视力,他会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神情,那些忘我的迷醉和喜悦,惊讶和羞耻,惭愧和憎恨……但是幸而这时候并没有这般影像来令他分心。所以他只是反复地抱吻着怀中的那人,将自己更深,更放纵地沉入到那甜美得有若生命最初的气息中去。
良久,毕方低声道:“现下你跟我在一起,性命也没了,声名也毁了。俞清,你后不后悔,认得了我?”
俞清摇了摇头,道:“我不后悔。” 毕方叹道:“我却后悔,认得你太晚了。”手指和手掌轻轻抚摩着俞清脸颊,不胜温柔低徊之意。俞清不禁全身发颤,双臂一紧,又向他唇上吻去,道:“不晚。”
他与毕方相见时已结下深仇,几番生死相搏,无不是将他当作了平生大敌,然而朝夕相对之际,情思羁縻,竟是难以自解;直到此刻,才明明白白地知道对他倾心之深。若在从前,两人正邪殊途,血仇难弭,纵有刻骨铭心之情,又如何能够这般纵意妄为?此时却知去死不远,所有的顾忌疑虑宛如被野火一把烧得干干净净,火花四漫,一直烧遍了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