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恺惊呼一声,道:“‘青面虎’唐舒,‘短毛虎’唐卷,他们也被那毕方杀了么?”俞清点了点头。詹薇道:“原来唐老爷子偌大年纪重又出山,是要为他两个儿子报仇来的。” 想起先时唐摧的言语神情,颇觉恻然。廖云恺心道:“集闲庄二俞,欧阳杰和唐氏兄弟,都是长江一带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些人联手犹自被杀,那毕方武功强悍,实在是骇人听闻。”
俞清道:“咱们一行四十七人,都是被那恶贼毕方所害之人的至亲好友,以及仗义来援的江湖同道。自古来邪不胜正,更何况这恶贼只有孤身一人?冤魂不远,一定要教他血债血偿。”他原本神色惨伤,说这一番话时,语气已转为坚毅,眼中精光灼灼,凛然有威。
詹薇拍手道:“正是!俞大哥,那毕方这般残忍歹毒,诛恶人人有份,咱们太极剑也须出一份力。我和师哥熟知这里地形,帮着你们去找,一定不能教这恶贼再逃了。”
俞清道:“多谢詹姑娘好意。只是……”詹薇截道:“只是甚么?是好汉子自然义气为先,你若是推脱,便是看不起咱们太极剑。来来来,咱们两个先来比划比划。”口中说话,一双盈盈秀目中却满蕴笑意。俞清瞧着她微微一笑,道:“两位肯仗义援手,俞清自是铭感盛情。”
詹薇笑道:“那还差不多。”廖云恺心中却感不安,暗道:“那毕方武功了得,下手又是这般凶狠,倘若被他伤了师妹,可怎么向师父交代?”只是当此时刻,说什么也不能提出异议。
詹薇又道:“我爹爹最是嫉恶如仇,要是知道有这一回事,早就亲自过来相帮了。可惜这会儿离得城里远了,也来不及再回去通知他。”
俞清道:“令尊当年参与诛杀血人魔一役,那是世所同敬的仁人豪侠。我来时也曾令人送信给令尊,只是未得回音,只怕路途不便,在哪里耽搁住了……”
一语未了,忽听得前方一声惊叫,正是“汾州四雄”里常士豪的声音。俞清吃了一惊,道:“常三哥,发生了甚么事?”纵马奔出。
便听前头七嘴八舌,好几个人同时叫了出来:“死人!死人!”
第四章:今朝白骨冥丘荒
俞清纵马奔至队伍前方,只见常士豪站在一块大石旁边,仿佛中了魇魔法,脚背钉住了地面,呆呆地不能动弹。俞清叫道:“三哥!”伸手去推他肩头。常士豪浑身一震,抬起头来,道:“俞兄弟,前面……前面有许多死人。”声音中满是惊惶之意。
俞清心道:“你我都是学武之辈,自家手底也杀过人,死人有什么可怕?”他视线被那块大石挡住,当下向前又走两步,一眼望见了前方情形,不由得愣住了。
面前一片乱石滩上,遍地鲜血,果然都是死人!
俞清心中怦怦直跳,伸手握住了长剑,缓缓走去,只见嶙峋乱石间,一具具尸首或坐或卧,或张臂伸腿,或蜷成一团,个个身上血肉模糊,肋上、腿上……都露出了森森白骨,仿佛被甚么野兽扑噬,吃了一半,弃之不顾,却将些血红纠结的内脏肚肠抛落地下。俞清生平见得死人也多了,却从未见过这般修罗场般的惨象。死尸之外,又有无数倒毙的马匹,大多亦是肢体不全。地下鲜血淋淋漓漓,汇成一道小溪,弯弯曲曲地向旁流去。
他向前又走了几步,见迎面一具死尸半身靠在大石上,右手弯刀犹自高举,肩膀以上却是空空如也。这尸体身侧数步外,倒了一匹硕健白马,马身自腰至后腿一条长长刀痕,几乎便分成了两截。
俞清正自沉吟,忽听得身后一声尖叫,却是詹薇踩到了一条不知甚么人的断腿,失声惊呼。廖云恺叫道:“师妹,咱们到那一边去,快别看这里。”詹薇怔了一怔,一眼又瞥见地下一人肚破肠流,满地血污狼藉,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廖云恺忙搂住了她肩,低声安慰,一面半扶半抱,拉她走到一侧大石之后,看不见死人的地方。
这时众人大都走到了俞清身边,低声商议。俞清道:“死的是走马寨和半月门两家的人,一共五十三具尸体,毕方却不在其中。” 冯士英遽然动容,道:“司徒襄和张半月等人武功不弱,凭毕方一个人,竟能杀得了这许多人?”
一人颤声道:“不,这不是人下的手,是野兽!是妖怪!”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道士,众人都认得是蓝心隐带来的弟子周航。便听当地一声,他手中的长剑已落在地下。
俞清跳下马去,将长剑捡起,塞回他手中,道:“尸首上原有兵器伤痕,被人故意捣烂了。那是敌人故弄玄虚,这一点伎俩,可吓不倒咱们。”
那少年忽地惊叫一声,道:“石头!那边石头上有字!”抬起手臂,指向一旁山壁。众人举目看去,只见山壁上歪歪斜斜,写了几行血红的大字:
“俞青,管孙子,唐老头,蓝牛鼻子,汾州四熊,章家三狗,统共四十七个王八羔子,再跟着老子,教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见了这几行字,呆立片刻,管慎之头一个骂了出来:“你他奶奶的!老子先教你个姓毕的王八蛋死无葬身之地。”他一开了头,汾州四雄等人也七嘴八舌,骂了起来。众人见了这等残酷景象,心中原自栗栗,这时候破口詈骂,除了愤怒,更有发泄惊惧之意。
大骂声中,忽地一个灰色身影腾空而起,左足在那山壁上轻轻一点,身子凌空,右掌拂出,石屑纷纷落下,第一行的最后两个字已被擦去。
这人正是俞清,只见他一拂之下,右足抬起,在山壁上略一借力,左掌跟着击出,将上首几个字又抹去了。石壁上大字乃是鲜血所书,血水浸入凹凸不平的石缝间隙,便是拿几桶清水来擦洗,一时也未必能除尽,然而俞清内力鼓荡,掌风到处,石壁表面应手剥落,竟如在沙滩上抹去字迹一般轻而易举,片刻之间,便将“死无葬身之地”之前的血字都擦去了。
俞清深吸了口气,左足踏住石壁上一处凸起,内力凝聚指尖,便在那“死无葬身之地”几个字上写了两个大字:“毕方”。
众人一见之下,哈哈大笑,纷纷道:“毕方死无葬身之地!”“不错,奸邪之徒,只配丢出去喂狗!”一时山间笑声大作,一扫方才之血腥戾气。
俞清轻飘飘地落在地下,朗声道:“走马川和半月门这两家人多势众,武功不弱,毕方多半使了甚么迷药毒物,才将他们害死。倘若当真是以真实功夫,做什么却要捣烂尸身伤口,教人看不出是如何动手的?又做什么将尸体毁得不成形状?他是逃得怕了,才出此恶计,想要吓退了追兵,却忒也小觑了咱们。”他深知己方人虽多,当真称得上一流好手的却没几个,毕方武功之强,众所尽见,有道是“两军交战勇者胜”,敌人尚未露面,自己心中先自怯了,还怎么上前厮拼?因此在石壁上改换字迹后,更要说些言语,一挫敌人的气势。
冯士英道:“正是!这等旁门左道的邪徒,都惯会使下三滥的药物。好在咱们有蓝道长在这里,倒不怕他放毒。”原来蓝心隐号称“千手万线”,颇擅制毒使毒,众人一想不错,大感放心。
俞清又道:“这里鲜血未干,这奸贼去了不久。他同两家斗了一场,便是身上无伤,也耗费了不少精神气力,这时候一定便在左近。”众人精神一振,纷纷道:“咱们赶紧追去,今天便追上了这小子,将他乱刀斩成肉酱。”
俞清微微一笑,翻身上马,当前便行。
走不多远,便见地下一行沾血蹄印,向西迤逦而去。冯士英叫道:“毕方抢了走马寨的一匹马逃了。咱们快追!” 他是察看马踪的好手,一见蹄痕,便知鞍上有人,并非空骑逃纵。众人闻言,驱马向前急奔。各人想到千里追踪,终于能将这恶贼剿首,都大是兴奋。
管慎之心伤胞妹惨死,连连打马,抢在最前,只盼下一刻便捉到了凶手,千刀万剐。一口气跑出数里,忽然便不见了那蹄迹。他心中焦躁,往前又奔了几步,便听后面俞清叫道:“慎之!蹄印在这里!”
管慎之将马头一拎,兜了个圈子,转了回来,只见俞清纵马跃上了旁边一条小路。这小路甚是狭窄,地下长草杂乱,这路口极容易便错了过去。
詹薇这时已缓将过来,骑着红马赶上,叫道:“俞公子!”俞清停马相候,詹薇赶到他身边,道:“这条路是往东南方向上去的。”
管慎之原已从两人身边越过,听了这一句话,吃了一惊,勒缰回身道:“他不是要入蜀么,怎么又折回去了?难道又是毕方那奸贼的诡计?”俞清摇头道:“他身上带了伤,没法子再由钟离坡入蜀,只能再行折返平地。”
管慎之眼睛一亮,道:“你怎知道他受伤了?”俞清往地下指了一指,道:“地下有血。” 管慎之极目看去,果然见蹄印中微微两点鲜血,早渗入了泥土,若非着意细看,决计难以发现。这里离那杀戮之所已远,马蹄上所沾的血污早去,这两点血迹自是马上人所落的了。
管慎之大喜,道:“东路上有三叔他们在后接应。这一回毕方插翅也逃不了去!”拍马紧追那蹄印而去。
俞清抬头看看太阳方位,向詹薇道:“詹姑娘,时候晚了,你先回家去罢。等咱们杀了恶贼,再去荆州拜望令尊和你。”詹薇见了那等残酷场面,心中早有去意,正待答允,俞清又道:“你看哪一位的马匹合意,便将火狻猊同他换过。”
詹薇大不乐意,心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抢了我的小将军去。” 然而她一路行来,对俞清已生敬意,当面说不出拒却的言语,眼望西边红日,犹豫一下,道:“还有一阵子才天黑,我再跟一段路瞧瞧。横竖咱们回荆州,也是走的这一个方向。”说着一夹马腹,红马向前直蹿了出去。
廖云恺继后奔来,道:“师妹!留神地下,慢慢地走。”
众人又奔出数里,只见地下鲜血点点斑斑,越来越多,叫道:“贼子受伤不轻,快追!快追!”忽地迎面一阵大风刮来,只吹得人睁不开眼。廖云恺叫道:“不好!要下雨了。”他久在此地,知道山间阴晴不定,片云便能致雨。果然过不多时,一片乌云罩顶,刷刷下起雨来。
雨丝绵密,犹如千缕万线,落在地下,俞清和管慎之等人心中都是暗暗焦急,他们自不怕冒雨赶路,只怕这雨越下越大,不免将敌人留下的痕迹冲去,那便难以追踪。又追出一阵,忽然见地下一滩鲜血,泥泞中歪歪斜斜的几个蹄印,到了一处山石边上,便即消失不见。
冯士英走马来回,勘视了一番,道:“毕方那贼子的马失了脚,自山上滚下去啦。”管慎之抢上前去,果然见山坡上长长的一道翻滚痕迹,直落下去。这一处山坡虽非甚么绝壁,却也不下十余丈高,山势陡峭,加上雨水泥滑,更是难以立足。
这时候雨愈发下得紧密,无数雨水自天而落,犹如倾盆覆碗一般。众人衣衫尽湿,几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冯士英道:“这会儿不能下啦。须得雨过天晴,再下坡去探个究竟。”管慎之犹不甘心,跳下马来,往山下望去,只见底下是一条大河,汤汤流淌,却看不见人马踪迹,想来毕方失足翻落,连人带马落到了河中,早被急流冲走。
管慎之心中懊恼,骂道:“当真淹死了这贼子,倒是便宜了他。”俞清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须找到他尸体再说。”廖云恺大声道:“你们要找人,好歹也等这场雨过了,再去探个究竟。这会儿咱们先去找个地方避雨,回头再来。”他见詹薇早冻得两颊发白,瑟缩一团,心中直怪俞清等人不知怜香惜玉,又道:“这里向东去不到半里,便有个小庙,虽然破烂些,也好过在这里淋雨,没得遮头。”
俞清点头道:“好,便有劳廖兄在前指引路径。”
第五章:风头向夜利如刀 (上)
廖云恺引着众人走上东首一条上坡小路,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庙宇。他熟知山上事物,知道这小庙久已无人居住,不必叫门,纵马踢开一扇破败不堪的院门,直冲入院子。俞清紧跟其后,只见院中青苔点点,泥泞不堪,通向庙中的石阶上却毫无泥水痕迹,道:“这里没人来过。”跳下马来,几步上了石阶,先在怀中摸到了火折晃亮,伸手一推,庙门应手而开,一阵霉腐气息迎面扑来。
这时酉牌时分已过,再加上阴雨天气,天光昏暗,庙中已难见物。俞清借着手中火折的光亮,看清了地下干燥,回身道:“大家都进来避雨罢。”
众人奔波一日,都甚是疲劳,走入庙中,纷纷席地而坐。庙中除了中间三个金漆剥落的泥胎佛像,一个缺边少腿的香炉,别无他物。众人身上的衣衫都湿得透了,有心要生个火堆烤一烤,只找不出可烧的东西。总算有人自带了几枝蜡烛,一时点起,殿中方微有暖意。
那毕一凤见詹薇冷得瑟瑟发抖,道:“詹姑娘,我包裹里还有几件衣裳没给淋湿,给你换一下,免得着凉生病。”詹薇甚是感激,道:“好,谢谢你。”抬头四顾,这小庙并无隔断,只有佛像后面垂了道破破烂烂的帐幔,勉强算个隐蔽角落。毕一凤取了包裹,拉了詹薇的手,走到佛像后去换衣。
余人均是男子,为避嫌疑,都向外挪了几步,离得那佛像远远地坐了下来。除了廖云恺,众人身边都带了干粮清水,自行休息吃喝。俞清取了数张面饼,一袋清水,请廖云恺共吃。
廖云恺是世家子弟,平素饮食颇精,这时吃到那面饼涩而无味,干硬异常,心道:“这么粗劣的饼子,可怎么给师妹吃呢?唉,这一回出来打猎,当真是好生晦气,先是没来由地给人追杀,这会儿又陷在这破庙里,也不知几时才得归家。”只听得外面风声飒然,雨水落在头顶瓦片上,毕剥有声,看来一时半会决不得歇。
他腹中饥饿,又咬了两口饼子,忽听得“啊”地一声惊叫,自佛像后传来。
廖云恺大吃一惊,叫道:“师妹!”那一声惊叫是女子声音,究竟是不是詹薇,慌乱间却也分辨不出。他跳起身来,拔步便往那佛像处奔去。
佛像后昏黑一片,不见一丝光亮,廖云恺叫道:“师妹?师妹?你在哪里?”不闻有人应答,想起刚才那一声惊呼短促,似乎方叫出口便被人一把掩去,心中更是惊慌。又走了两步,才想起要伸手入怀去摸火折,忽地脚下一绊,踩中了一个软软的身体。
廖云恺心中一沉,叫道:“师妹?”蓦然间面前微风一动,寒意浸骨,一柄薄薄锋刃已然砍到了头顶。这一刀出其不意,又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廖云恺连动念抵御的念头都来不及起,更逞论伸手拔剑?
忽听 “叮”地一声,黑暗中火星四迸,有人替他挡开了这一刀。便在此同时,一股大力自旁撞来,将廖云恺身子撞得向旁直飞了出去。
出手之人正是俞清。他一剑格开对方刀锋,跟着便是一招“江河日下”,剑尖斜掠,刺向对面那人下盘。这一招连消带打,寓守于攻,便听当地一声大响,刀剑相交,跟着对面轻轻“噫”了一声,似乎颇为惊讶。
然而俞清心中的讶异,却远远胜过了这一声所含意味。他手中所持,乃是真应观观主陶梦楼所传玄铁重剑,长大沉重,寻常兵刃难望其锋,更何况出手之时,已经将全身八九成内力运在了剑上,满拟刀剑相交,便要震得对方兵刃脱手。然而这一剑去处,只听金属相击之声,如槌撞钟缶,震耳欲聋,剑上千钧之力却被轻轻卸在一旁,仿佛泥牛入海,不知去向。他自行走江湖以来,身经何止百战,这般经历还是第一次遇到,一凛之下,立知遇到了生平头一等的劲敌。不待对方变招,回力于腕,刷地又是一剑递出。这一招名为“一剑落群星”,虽是号为“一剑”,其实是一剑未尽,一剑又出,刹那间剑气大盛,将周遭数尺间都障住了,无数剑影重重叠叠,又何止百千十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