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体内有抗药性,但对于迷药之类的却并无大帮助。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高高的挂在梢头了。
四周极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无殇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先是恼自己被李煜摆了一道,接着又奇怪为什么药量没有下足。
在确认附近没有生人气息后,少年轻轻从床上下来,穿衣系鞋,毫无声息,准备起身来自木窗跃出。
站在地面的瞬间,少年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
无殇弯下腰,看见床脚有一个不算小的布包裹,隐隐的还有一股子血水的味道。少年大惊,下意识的回身抽剑,竟然还真的拿到了自己脱手已久的龙吟宝剑。
来不及多想,无殇转身推开窗子,让月光照亮屋内的情况,尔后用剑尖挑开包袱。看见其中内容的时候,他突然忍不住的剧烈干呕起来,仿佛想要将自己的心也一并呕出罢了。
包袱里所装的,正是攸云师姐那苍白的头颅,和大师兄死不瞑目的双眼,上面,还混杂着血水,冻成了冰碴子。
这情景,就像是那一日,从大辽逃出来的那一日,一摸一样。
落无殇脑袋空白了许久,他原地坐在地上,四肢也用不上力气。而师姐的头颅突然自己滴溜溜的转个个儿,对着他竟然开了口,“替我报仇,无殇……你怎么可以如此幸福,而我在地狱里苦苦等你报仇……大仇未报,我就无法投胎……无殇……”
那苍白的双唇每说几个字,便咳出些血来,到最后,倒成了红艳艳的颜色,在白色的月光下,格外渗人。
少年摇着头,狠命咬住下唇,难过但更是惊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告慰师姐和师兄的死灵。
师姐的头颅一点点的在地上蹭过来,快要挨到无殇的时候,他终于站起身来,慢慢的向窗边退去。这个时候,身后却又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拿手冰凉,毫无人气,少年心知不好,却无奈还是僵硬的回头去看。
是师父落九重。
也是祖父落九重。
落九重白衣上尽是鲜血,一双手皮肉开展,脚筋尽断,嘴角也挂着血丝。他的眼珠毫无光彩的盯着无殇的脸,却不带一点表情,他说,“无殇,帮我找图。那人杀了我,帮我报仇。”
“那人?那人是谁?谁杀了你?”少年急匆匆的追问,却又立刻被身旁的歌声吸引了注意。
那语调无比凄凉,那歌声无比熟悉。
母亲落王氏就站在墙角,低着头唱着那曲唱过无数遍的词:
还怕两人终无缘,道别离,剩零尘烟里。
清泪尽,纸灰起。
为谁描眉为谁裳,空楼上,泪眼暗成殇。
恸鸦哭,寒歌唱。
“娘,你……”少年已顾不得想那些鬼神之说,只是急着扑过去,想要拉住母亲的袖脚。哪知到了跟前,落王氏猛地抬起头来,两眼之中尽是红色,哭出的泪也成了血水,她用与失心疯那时截然不同的语调,清清淡淡的开口,“花生,你的父亲呢?你找到了么?你根本就没去找吧?为什么母亲的话,你都不听了呢?”
少年想要摇头辩解,说自己已经在努力,可是喉头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着急着想要比划,可是母亲,师姐,还有师父,站成了一排,都忧伤的看着他,然后说,“你不乖了,又想被关在坟地里了吗?你又想挨杖责了吗?还是想——被绑在桃木上火炙?”
“嘶……嘶!”落无殇拼尽全力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要哭泣,却始终没有泪水。他记起来了……自己的泪腺,早在那个时候,就毒坏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背负这些仇恨!
有人吗?有人能来救我出去吗?从这个命运的深坑?
少年捶打着地面,痛不欲生,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带我走,也好过活在这令人痛苦的世界!幸福和安逸明明触手可及,可是我却不能去碰!我不想报仇,根本就不想,我更不想要和那个人刀剑相向!见惯了那么多生死,夺取了那么多性命,早就知道,这世上本没什么正义可言!冤冤相报又何时可了?
这么一个卑微的我……真么一个肮脏的我……这么一个狠毒的我!却有人要珍惜我,而我还要处心积虑的杀掉他!
落无殇的神志再次回到身体的时候,他第一眼便是看见那南唐皇帝,他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满脸尽是担忧的神情。
半个时辰前李重光赶到的时候,少年的眼里已经失去了光彩,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面如死灰,手脚冰凉,就好像死过一回。而少年的身旁,空无一物,窗子却是大开的,夜晚的凉风呼呼的灌了进来。
李重光大惊,自己的夜叉军就在附近守卫,如此严密的戒备,竟然有人能闯进来不成?
窗外的树影悄无声息的闪动了一下,皇帝转身大喝,“来者何人?!”
第四十一笺:仙药难求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奔营营。
男儿膝下有黄金,
君王长跪只为君。
一阵狂笑突然在隐隐绰绰的树影里响起,“哇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南唐第一高手,眼力耳力果然好!我是何人?会告诉你才有鬼咧!”
李重光闻声一怔,这人,竟连自己的底细也知道的如此清楚!正待要派出夜叉军追上,却听得那笑声穿透夜幕,早已到达十里之外了。
李煜抱起少年,轻轻的放在床上,然后替他掖好被角。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衣襟下摆被紧紧地攥在少年泛白的手中。李煜俯下身子去看,只见少年嘴唇发紫,双眼无神,却仍是微弱的吐出了几个字:“是魇粉……你别离开我……”
看见少年说完话立刻又陷入昏迷,皇帝一边若有所思的轻轻抚着他墨黑的长发,一边盘算着关于魇粉的事情。
魇粉是江湖上很珍贵的一种药材,只产于蜀地和藏地交界之处的贡嘎雪山,传说可以让人看见自己最为惧怕的梦魇。但若是善加利用,可以和天山雪莲等其他药材配置成解毒良药。世上能弄到魇粉的高手屈指可数,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此行的目的所在——医癫离戕。
由之前所见可知那人轻功极好,千里传音也用得很是熟练,内力绝对是上上成,加之竟然能够打听到绝密出行的南唐皇室的踪迹,绝非等闲之辈。白日里用药也极为狠辣,莫非那人便是医癫不成?不管怎样,明日傍晚便可到达医癫离戕的住处,到时候问个清楚也不迟。
二日天晴。
巴蜀之地本多雨,这下子难得放了晴。看着路上行人仰望蓝天露出的笑脸,李煜一行人,即便是心事重重,也忍不住被感染了心情。
落无殇前夜里种种梦魇,这会儿打不起精神,将瘦削的下巴颏儿靠在臂上,犹自望着天空出神,手指无意识的轻叩着马车的窗棂。
李重光见了这病美人的光景,忍不住心疼的伸手轻抚那一头极好的墨发,口中道,“朕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那时你在御花园中所作的词儿,醉花阴的词牌,你可还记得?”
少年原地不动,连姿势也一成不变。
李重光又开口想引了他的注意,“金陵之春,莺飞草长,少年得志,英美俊逸。”
“那时候那时候你就清醒了对不对?还是说……其实你根本就没有被迷惑?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不是花非花?”无殇终于回过头来,眼神里一片警惕。
皇帝的手下移了几分,正正好好的搂在少年尺寸和手的腰上,脸上尽是笑意,“你可以当朕被迷惑了很久很久,如果那样能使你好受一些。不过……朕当真觉得自己到现在也没有清醒过来,不然朕为何会如此倾心于你,不可自拔呢?”
“你!”少年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过倒像是气急败坏,“放手!”
李重光长臂一收,将落无殇漏了个满怀,轻轻一笑,“我偏不。”
无殇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加之身心俱疲,这会儿只能对着登徒子皇帝干瞪眼。
“三国时期的曹植七步能成诗,朕数七下,你若是能再作出一首醉花阴来,朕便松手,怎样?”
见少年注意力瞬间转移,皇帝露出得逞的笑意,口里却不停,“那便开始了,一,二,三,四,五,六……”
“等等!我有了!”
“朕的?”
“什么真的假的?难道我骗你不成?你听好……
云起云落云满山,
水淌水接天。
溪风阵阵舞,
竹叶翩翩,
莫赞洛神仙。
浮华眼底年复年,
谁记收三千。
山花自馥郁,
奈无人拈,
莫只向山巅。”
“好一个莫只向山巅!”李重光抚掌笑道,“真真是个风流俏公子,既有才情,亦有深思,教人喜欢得紧!如此,朕便更舍不得放手了——不过,约定就是约定,朕不会食言。”
“……别用腿圈着我……”
“呵呵,朕只说了放手啊。”
“……你无赖!”
“朕恪守承诺,何赖之有?”
“我说不过你……哪有皇帝像你这般的!”
“这么说来,那朕在你眼中即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喽?”
“……”
两人拌着嘴,赏着景,光阴飞逝,很快就到了日暮时分。
医癫离戕所住的寒冰谷,就在不远处的雪山中了。
及至雪山脚下,李重光当少年内力还未恢复,作业有体力透支,大约是抵御不了谷中的寒冷,便吩咐侍卫们在山脚下生了一处旺火,在轿子四周守护着落无殇。而自己,带了一名夜叉,运了轻功,足见发力,直直向白雪皑皑的山谷冲去。
山谷中一片素白,远远看去,像是可以将人眼生生的晃瞎了去。谷中怪石高木,犬牙交错,积雪尺深,若是没有极好的轻功,怕是早就迷路于那些羊肠小道之中,然后因寒冷而死。
李煜和那夜叉脚不沾地的前进了约莫一个半时辰,这才在天黑前的一刹那,看见了山谷深处的一处石屋。
李重光收了脚步,从崖壁上跃下,轻巧的停在石屋前,尔后有礼的作了一揖:“请问医癫前辈在否?我等自远方而来,特求一味解药。”
屋子里很快有了回应,一个沉沉闷闷的声音问道,“求什么药?问何人求?”
“毒龙胆的解药,不过详情还想请前辈诊断。”李重光见有希望,赶忙上前一步,“此药是为……我的至交好友所求。”
“好友……能有多好?”屋中人冷哼一声。
皇帝一愣,不禁与身边的夜叉面面相觑。停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是非常好的朋友,可否请前辈出来说话?”
“你就隔着门说话吧,我身体不大舒服,不想见客。什么仗义为朋友,都是狗屁,我看是惺惺作态才是!毒龙胆的解药不好配,尤其是药引子千年雪莲,妄图采摘的人都有命去没命回。”屋里的人语气中很是愤愤不平,像是瞧不惯整个江湖似地。
“在下并非惺惺作态,还请前辈见谅。”李重光为了无殇的性命,这会儿已经将态度放得极低,“为此人我可以尽一切所能,只望前辈能不吝赐教。”
“那就是说,为了他,你什么都能做了?”
“……是。”
石屋的门突然打开,从中走出了一位眼熟的灰衣人。
“你们不是那天一起吃屎的人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把我的名字叫的怪声怪气!”
“请问,难道您就是医癫离戕前辈?”皇帝上前一步,低头拱手。
“李强!”
“请问……李强是何意?”
“噗哈哈哈哈,我本来就叫李强,可是世人比起这个俗气平庸的名字,更愿意相信医癫叫做什么离戕这类看似复杂高深其实狗屁不通的怪名字!我管他的,随他们去吧!”
“李强前辈……果然是豁达潇洒。而且前辈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耄耋之年,真是驻颜有术。”
“你也别拍我马屁,我不吃这一套!你刚才说……为了友人可以做到一切,对吧?”
李重光点点头,却没有开口。
“哼,我也不是叫你上刀山,下火海,不过我昨天跑了一天,身体极为疲乏,现在没心情。我看你身份显贵,你要是能屈了尊,给我母亲守一个月的陵,我便替你诊病。”
“愿为前辈效劳。”
“你先别答应的这么爽快,守一月陵便是要在这冰雪之中,跪整整十天,你可受得了这寒冷?这憋屈?”
医癫此话一出,南唐皇帝不禁变了脸色,而夜叉直接将腰中长剑抽出,顺势就要架在李强颈上。
李重光眼疾手快,立刻抽剑挡下,喝退了一心护主的夜叉侍卫。
“你若不愿意,就请回吧,要挟我是不怕的,反正我活够本了。要是想折磨拷问我也不顶用,我身上藏着无数毒药,大不了自尽。”灰衣人摊摊手,转身就打算回屋。
“请等等!此药……为吾此生挚爱所求,但请前辈赐药!”
“挚爱?”灰衣人歪了歪头,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倒是个有种玩断袖分桃的!我喜欢你这古怪的勇气!刚才逗你玩的,其实只要跪五天就好了,因为我和母亲约定好的,怎么样?现在你这条件公平了很多吧?你愿意不?”
“多谢前辈,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说看。”
第四十二笺:花敛余红
空凭厌厌瘦,
怎能长相守?
不见又相思,
见了还依旧。
“我只有一事相求……不要向那人提起你的条件。若是他问起我的行踪,请前辈说我去采药。不过……”李重光嘴边牵起一抹苦笑,“我想他大概不会关心我的去向。”
“半天敢情你还是个单相思的?看着十全十美的样儿,怎么就得不到人家的心呢?罢罢罢!这忙,我倒是一定要帮了!”医癫李强一愣,而后又是一阵大笑。
李煜吩咐了跟在身边的夜叉下山去唤落无殇一行人,也不忘了嘱咐他,莫泄露了口风。所以等到少年坐着暖和的锦帐,悠悠然上山来的时候,堂堂的一方霸主,竟直挺挺的跪在一个陌生的死妪坟前。
医癫见了无殇,让众人都等在屋外,自己拉着少年进了屋。一干夜叉也不以为意,奔走多年,这点恶劣的环境还是有办法应付的,于是寻木的寻木,劈柴的劈柴,生火搭帐篷,井然有序,还匀出一人,专程去照顾自家的皇帝大人。
落无殇坐在省着火炉的石屋中,满脸吃惊的瞧着之前的灰衣人竟摇身一变成为医癫。这灰衣人停了一停,冷笑着开口,“你认得我不?”
少年一怔,摇摇头。
“你估计是不记得了,不过我可认得你。你是罗刹城第一门罗生门下的弟子,可有错?三年前你做过一个任务,就是刺杀雪山童姥,对不对?”医癫撩开衣袍下摆,端端的坐在无殇对面,眼神似利钩。
“前辈,您这是何意?在下……不懂……”少年怕是寻仇的,便不着痕迹的放下捧在手里的水杯,脚下暗暗发力,若是一有风吹草动,就预备随时出手,先发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