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炷香之后,身心皆凉的少年强忍着心中愤懑,游魂般的回到了贤淑殿。
落九重真的是自己的祖父。
祖父真的为李煜所伤。
无烟无尘是自己的表妹,不过本名叫做落桑落葚。
父亲落南生已逃往辽国。
南唐的夜叉军正在秘密追杀自己的父亲,目的就是那密宝图。
密宝图!那该死的密宝图!
连自己最后想要的安稳,想要的所谓的幸福假象,那在心底偷偷想象过的爱意,都通通变成了镜中月,水中花。
人心,最脆弱,也最叵测。
少年从未哭泣过,即使是现在,也只是窝在被铺里,双手紧攥指甲扣肉,徒劳的发出嘶嘶声。
当年的毒龙胆,将泪腺封死了。
打,打不过李煜。
逃,逃不出南唐。
仇,无计可报,也无力去报。何况现今,是恨是爱,就算无殇心里不愿承认,可是他自己却是都无法分得清楚。
李煜也许真的爱他,他也有那么一些喜欢李煜,可是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物,还有着无数恩恩怨怨,日子,终究是过不下去的。
那人不是说要去巴蜀么?
罢,就在那里逃跑吧。
和他的仇恨,留着以后再说吧。
离开吧,也许时间能冲淡记忆?
皇帝大人确定了信息之后,心情舒畅,踌躇满志的来到了贤淑殿。走近后发现少年蛇眸肿胀成了桃花眼,一双银头鹿皮靴胡乱踹在锦衾上,墨黑的发髻有些散乱,明艳的衣裙皱成一坨,那情景在满心愉悦的李重光眼中,真是可笑又可爱。
“这才一会儿不见,爱妃怎生如此难过?”他戏谑着开口。
无殇却认真的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半晌闷闷道,“没什么,就是心里闷得慌。”
李煜从袖口里掏了掏,拿出几枝上好的人参来。少年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前日夜里自己藏到明妃的鸾玉殿的千年老参么!
皇帝笑嘻嘻的献宝,见无殇不接,便亲自拿了茶壶,以指为刀,以气为刃,当下便切下几片参肉来,冲了开水,递给无殇喝。
这人参是无殇离开后,李冶呈上的。他遵了皇上的意思,暗地里搜查明妃寝宫,无意间发现了这些贡品人参,去御药房一查,果然是前些日子失窃的。
李煜拿了人参,当下怒道,“王家果然有意谋反,当着南唐皇宫都是他家的不成!太居功自傲!”
“臣早就说过,王方正一家留不得。”李冶面无表情地对答,“夜叉军以从各地调返,军队正在整合,大约需要一个月时间。”
“正好,朕去一趟蜀地,你来那里见我。”
“诺。”
落无殇见皇帝亲自端了参茶,也不好拒绝,想想也是好物,便咕咚两口下肚。喝完又背对着李煜躺回床上,用牙缝挤了几个字出来,“我累了,皇上请便。”
李重光倒也知趣,反正爱意已经表明,大概少年面皮薄,那也不急得这么一时半会,于是轻轻将被子给少年盖好,爽利的离开了。
第二日。
虽然鸾玉殿里出了人命,虽然那明妃哭的彻夜未眠,但是南唐的皇宫里照样迎来了新的一天,喜庆的一天。
因为今日,又是双宝园进宫表演的日子。
无殇也很高兴,因为他知道,慕容有钱要为自己带来赢取胜利的关键物品了。
第三十九笺:医者且癫
旧游不堪寻,
往事莫沉吟。
风过云不止,
唯有少年心。
慕容有钱平日里看起来虽是浪荡花俏,没什么正经,可是答应了无殇的事情做的极为周全。不单单拿来了骠勇将军家的布匹和针线,寺庙的香灰,白蜡,黄纸,最重要的是,及时又保密。末了,有钱还交给无殇一指甲盖剂量的火硝粉。这药粉没别的功能,就是可以将少量的东西一瞬间焚烧个干净,实乃毁灭证据的最好选择。
双宝园今日的表演也不负众望,精彩至极,而慕容的表演依旧华丽无比,再加上相貌堂堂眼角含春,直惹得一些宫人春心萌动。小公主李斐从头到尾都在鼓掌,眼里笑意盈盈,小手拍得通红。
表演完毕,李煜见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如此高兴,便破例摆了筵席,犒劳双宝园的伶人们。
酒过三巡,众人皆欢。无殇有钱,暗度陈仓。
少年拿了自己需要的物件,捡了个当儿,故意和小公主说起自己的生辰八字,费心叫李煜也听了个隐约,而刚巧这明妃的心腹云妃也在一旁。
见目的都一一达到,无殇便先行起身离席,回到贤淑殿去。皇帝知道无殇平日里就是个冷漠的性子,不大爱凑热闹,也就没有多想,且随他去了。
落无殇一个人窝在贤淑殿里,落得个清静,便将使根手指仔细缠上白布带,静下心来一针一线的开始缝制那厌胜之术的布偶。
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无殇便将黄纸白蜡一并悄悄拿去了鸾玉宫。在后院偏僻的地方轻轻挖了洞,将一干什物都掩埋进去。尔后又使了轻功,毫无声息的返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却不料,刚进了门,看见那李煜端端坐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自己刚缝制好的厌胜布偶。
少年心下大骇,脸色却只是微变,双手攥拳,脚步放的极慢,心中却在飞速盘算,是死不认账还是将计就计?聪明如李煜,会不会相信自己?两人交手,胜算又有多大?逃跑成功的几率又有几成?
从院门口,到正厅,不过短短几步路,无殇却走得步步惊心。
李重光听见少年进门,微微的偏过头看着他,眼神有些迷离。
少年闻见扑鼻的酒味,突然心里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这下倒好,就看自己怎样颠倒是非黑白了。
佯装平静的少年慢慢走到皇帝身边,语气平静的问他怎么想起到自己这儿来了?小公主李斐呢?双宝园可离开否?
李煜也不提布偶之事,只是一一作答。倒是少年,假装这才看见那厌胜娃娃,轻轻拿在手里,一脸纯真的说道:“这不是我的生辰么?李煜你拿这个做什么?”
“朕也不清楚,在你床下发现的。”皇帝双手拿着布偶,略一发力,手中剩下的就只有布片飞絮了。“无殇……对不起……”
他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是有很多,不过现在道歉的却绝对不是其中一项。无殇有些担心,更多是庆幸,不管怎样,皇帝是没有打算给自己安上扰乱宫闱的罪名。
“我们明日就出发,去巴蜀……好不好,无殇?”
少年没说话,抱着侥幸的心理,微微扬起嘴角,点点头。
第二日的天气有些阴沉,但比没有阻挡皇帝出行的辇车,为防刺客,李煜特意下旨秘密出发,李冶则留在宫中代为处理大小事宜。
行至皇城外围,辇车又被换成了单乘的轿子,送行的队伍也锐减到六人而已。这一次的行程是心思极为缜密的李冶所安排,如此行事,面上是防止他国刺客,实则是为了避开王家耳目。
李煜做前面一顶玄色帐,无殇乘后一顶宝蓝帐,两辆马车之间不过相距五步左右,四名车夫和两名家丁全是武功高强的侍卫。
少年自个坐在帐子里想事情,间或小睡一会,倒是落得个清闲。而那李重光,因为前夜与夜叉首领李冶彻夜商谈机要,这会儿有些疲乏,刚好也借这机会歇上他一歇。
从金陵出发到梓州,即使用上南唐最好的骏马,也需要八九天的路程。而这巴蜀之地范围广大,从温暖的翠郁道寒冷的皑白,一应俱全。这么一路走来,风景不断变化,好看之极。
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正是从山中行出,来到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门前,于是再次化名白石耳的李煜下令,今晚就休息于此地。
四名车夫,两名家丁再加上李煜落无殇两人一起进入客栈,一下子将不大的堂厅占得满满当当。店里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小二殷勤的招呼着。门边倒是坐了两桌客人,一桌是四个彪形大汉,腰间挂刀,像是做镖局生意的。另一桌只有一位客人,年纪约有三十上下,身穿灰色布袍,身材清瘦颀长,头发披散着,下巴上还留着胡子,打眼望去,根本看不清五官。
若论起可疑,这人倒是一等一的。
皇帝此次出行别有目的,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自己生事,于是拉了少年在屋里相对最远的地方坐下,吩咐几名侍卫们出去观察此处情形,余下几名一同则入座。
小店里菜色不多,带到上来之后,一桌人依次吃了,都露出满足的神情。这巴蜀之地,果然不愧是美食之乡。
正在一行人陶醉于美味的菜肴之中时,突然被一阵狂笑惊个情形。只见那桌上的灰衣人手捧着一壶酒,边喝便发出癫狂的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好酒!你们这里的饭菜,和这酒比起来,倒成了狗屎!哈哈哈哈哈!真是好酒!太好喝了,不枉费我跑这么远来——小二,再上一坛!哈哈哈哈……”
这边的众人,听那怪人将自己正在欣赏的饭菜贬低成了狗屎,不禁都微微色变。不过几名侍卫都是宫中见过大风浪的,又都是李冶培养出来的,听见如此刺耳的话语,也得后只是分别暗中准备好武器,只等着皇上的暗示了。
四名正在吃饭的大汉却没有这样好的涵养。只见其中一名红面汉子拍桌而起,神态中已有五分醉意,他大步走到灰衣怪男子面前,哐啷一声打掉那坛子刚上的酒。
灰衣人原地坐着未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红面大汉面子上挂不住,又用力擂了一拳桌子,喝道,“我贼你妈妈个腿!老子听不惯你那诡笑,给老子闭上你的鸟嘴!”
灰衣人这会儿本来没笑,听见大汉这么说道,反而忍不住又咧开嘴笑起来:“哈哈哈哈……小二,这人吃了狗屎,心情不好,哈哈哈哈!给他也来一坛子绿腰喝喝,降降火。”
“什么绿妖红妖,神魔鬼怪的,老子不喝!”大汉一发力,直接踢翻了面前的桌子,茶酒泼了灰衣人一身。“老子不是叫你闭上你那鸟嘴,还笑什么笑!想讨打吗?!”
说着说着,大汉还用力拽起对方的前襟,横眉怒目的无声威胁着看起来瘦弱许多的灰衣人。
再说李煜这边的一干侍卫,见点中要闹事,神情不禁又严肃几分,一下子小小的客栈里剑拔弩张,气氛好不紧张。
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会儿倒是有些正确。
李重光武功盖世,对自己的身手无比自信,这会儿稳稳地坐在那里,安逸的夹菜给自己心爱的美少年。
至于落无殇,本就恢复了武功,自保什么的完全没有问题,何况现下还有皇帝罩着,御前侍卫护着,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要是真正闹大了,索性就趁乱跑了也好,反正伴君如伴虎,情报也打听的差不多了,若是顺利逃掉,一定要找到表妹,带她离开……少年这样想着,不禁有些出神。
在一触即发的时刻,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红面大汉突然倒在地上,四肢疯狂的抽搐着,脊梁骨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嘴中发出极为惨烈的哭号声,却始终说不成句子。
大汉那边的四个人不禁大骇,围着那倒下去的红面男子,却没有人敢伸手碰触。行走江湖久了,都怕挨上什么剧烈的毒药。
于是短暂的愣神之后,四人同时拔出刀剑,将灰衣人团团围住。为首大汉大喝道,“将解药立刻交出,我们兄弟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不然……你也走不出这客栈!”
“我为什么走不出去?”灰衣男子直直站好,竟是比大汉还要高出一些。他歪着头,语气一派天真,“你这人好奇怪,为什么要我给你解药呢?”
“废话!你下的毒,你当然有解药!快点!交出解药,我们兄弟不再惹你便是!”
“那我为什么要给你解药呢?我好不容易下了毒,在给你解药,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啊!”灰衣人原地不动,语气戏谑,言语粗俗。“你们几个吃了狗屎,脑子也被屎尿糊住了不成?”
“敬酒不吃吃罚酒!看刀!”
——卷四·覆手为雨·完——
卷五:权倾四野
第四十笺:夜半相扰
烟络横林山远照,
夜泊小栈惊客闹。
当年酒狂曾自负,
半生流离南北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看刀!”为首的汉子一声大喝,举刀便砍。
客栈的那一头矛盾升级,却始终没有殃及过来,几个宫中侍卫没有命令,自然不会先行上去找麻烦。而李煜始终觉得那灰衣人身手不凡,不会吃什么大亏,再加上先前他说话粗俗不入耳,更是让生性文雅的皇帝懒得趟这趟浑水。
落无殇却抿嘴沉思,总有种仿佛在哪里见过灰衣人的感觉。
为首大汉行走江湖多年,见同伴中毒惨死,自然不会轻视了对手。他双手执刀,用出七分的力量试探着砍去,希望以刀风之力,吹散灰衣人的暗器毒粉。
哪知那灰衣人不躲不闪,生生的挨下了那一刀,于是左肩顺势鲜血喷涌。
大汉先是一愣,随即发现自己竟然得手,立刻召唤来其余同伴一起出手。只听几声大喝,眼见着灰衣人就要丧生乱刀之下。
一旁观看的少年正要出手之时,灰衣人却做了一件令众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他右手如利钩,瞬间深入自己左肩的伤口,抓了满手的鲜血,向几个大汉快速撒去。那几人还未做什么反应,就只见手中的兵器尽数融化。再一愣神间,灰衣人又是扬手一挥,顿时——那情景便像阿鼻地狱的一隅,血水混着白骨,哪里还有半个人?
见灰衣人出手如此狠毒,瞬间就杀死了四名身怀武艺的壮汉,一干侍卫顿时极其紧张起来。要在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可就尸骨无存。尸骨无存倒也不打紧,死了却也干净,关键是如何向首领李冶交代!
就连李煜,脸色也微微有些改变,毕竟,这荒郊野岭,竟然也是卧虎藏龙之地!一个酒馆里喝酒闹事的人,都出手不留人命,此地危险,可见一斑。
李重光右手不着痕迹的移到桌下,轻轻运气,以防不测。
这剑拔弩张之时,那灰衣人竟又开口狂笑道,“你们一个个紧张个什么?我又不是那什么武林正派,被看见杀人就要灭口。你们几个好好吃屎便罢,我伤口痛得要死,不和你们玩了。”
这一席话端的教人难受,又是讽刺了那些武林中所谓的清白高人,又是明示他们品位低下吃喝屎尿!最离奇的是,他竟然大言不惭的承认自己伤口痛,要离开休息。
不过话说回来,这灰衣人倒也没有要再次开战的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眼下并非在自己的国土之内,南唐的皇帝也就任那人去了。
之后众人面对着一屋子血骨,自然也都没了吃饭的心情,留下些银子,各自散开休息去了。
李重光拉着满脸沉思的少年进了屋子,两眼弯的像新月:“今晚我们就一起住这里,可好?”
无殇正要点头,却猛然反应过来,“一个屋子?一张……这么小的床?你是皇帝,不要这样小气好不好?”
“朕并非吝啬,而是惜才啊。你看,这客栈一共有四间客房,朕的侍卫也是人,也会疲劳,朕总也得让他们休息休息吧?”皇帝一番话合情合理,直堵得少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爱妃明事理,一点就通。今日也颠簸了整整一天,你早些休息吧。”李煜看着少年躺下,轻轻的抚过少年一头墨发,这才起身向门外走去,“朕还有些事情要与侍卫交代,你先行就寝,不必顾虑。”
有什么可交代的,不就是你那权倾四野的野心么?少年撅着嘴,暗暗啧了一声,竖起耳朵等着那人走远。
李煜却并不走开,在门外几步处招来侍卫,说些无关痛痒,打听地形之类的话语。少年无趣的听着,却觉得头越来越重,尔后终于没忍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