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风筝线握在他手中,线的那头延伸至何处,却无从知晓。
第二十八章
叶思潜打定主意要向周洛书赔罪,便在下班回家路上买了些食材,准备做几个那人爱吃的菜表表诚意;他甚至还专
门做了周洛书曾大加赞赏的槐花点心,美食当前,对方应该会卖自己面子吧。
这么一想不由有些兴冲冲的,差点忘了此前两人相处的尴尬局面。说起来,自从叶思潜来到这个家,周洛书就有意
无意地容让着叶思潜的不冷不热,而周洛书的告白导致二人不欢而散后,还是他一度陪着小心力图使关系恢复融洽
,叶思潜上赶着给对方赔不是,似乎还是第一次。叶思潜也不觉得委屈,毕竟自己做得也有点过分,虽说快要搬出
去了,可是在没找到房子之前,他还是不希望人家一怒之下命令自己卷铺盖去睡大马路。
不出所料抢在周洛书前面回到家,叶思潜换下衣服洗好手,来到厨房正准备放手大干,却瞥到案台上有一张对折起
来的白纸。
叶思潜不知为何心里一动。那张纸并非厨房里该有的东西,却被放置在一进厨房便会立刻注意到的地方,似乎是知
道叶思潜下班后会马上进厨房,因此特意放在那里……
叶思潜拿起纸,展开,心头涌起一丝奇特的熟悉感。目光停驻在纸上,视线触及的,是周洛书依旧端正而流畅的笔
迹:
“思潜:
我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我错了。其实,你是对的,从八年前遇见你、强迫你开始,我就已经犯下了大错。那件事
,完全起因于我的私欲和任性,却让你承受了莫大的伤害和阴影。虽然我说我不道歉,但其实,我是希望求得你的
原谅的。
我明明知道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却还是执意束缚你,让你痛苦。我假装看不见你的痛苦,甚至想,就算你不接受
我,能继续像以前那样一起生活,也是好的。可是,现在我想通了,不爱就是不爱,再多的时间和相处也无济于事
。你是对的,既然不能相爱,离开是唯一的选择;但是,当初是我先招惹了你,把你强拉进我的生活,我不能那么
不负责任,所以还是我走,你可以一直住下去没关系。当然,如果你不愿住在这里,找好房子搬走也行。
总之,我保证,再也不出现在你眼前。——周”
叶思潜不记得,自己盯着那张纸,或说是那封信发了多久的呆——他只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而后是一味瞅着上面的
字发愣。
他说,八年前的事是他的错,希望自己原谅。没错,自己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他说,他一厢情愿束缚自己,让自己痛苦。没错,他的强迫、示爱乃至关怀都让自己很为难很无措。
他说,不爱就是不爱,相处再多也没用。没错啊,自己不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了吗?从没爱过,以后也不可能爱上…
…
他说的每句话都正中自己的心,所以,他得出的结论,也应该甚合自己的意才是。分离,本来也是自己做出的自认
为最理想的决定。
可是,他却说,他要走。
这是他的家,他为什么要走?他走,他要到哪儿去?他和他谁离开,结果不是都一样吗?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焦躁?
……
叶思潜长出了一口气。他从没一下子被这么多思绪和疑惑前后夹击,一时间有些透不过气。周洛书留下的这封信简
直就是一个漩涡,令叶思潜头昏脑胀,几乎溺毙其中。
他又看了一遍,禁不住笑了笑。
这封信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歉疚的意味,而今晚,叶思潜本来是打算向对方赔罪的,真是很滑稽。他扫了一眼堆满的
菜以及已经无用武之地的槐花点心,眸色黯淡地离开厨房。
这一晚,叶思潜没有侍弄晚餐。他缩进自己房间,周洛书的信片刻不离地拿在手里。
他一度想过,周洛书是不是戏弄他,那封信搞不好只是个玩笑而已。虽然清楚那人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思量半天
,叶思潜还是按捺不住,打电话欲向对方求证,就算是真的,也要问清前因后果。然而,拨了那人的手机,得到的
却是对方已停机的语音提示。
叶思潜怔怔地放下电话。看起来……是真的。他说,再也不出现在自己眼前,看来是会说到做到了。不仅如此,他
应该是打算把它留在自己生活中的痕迹尽数消除掉。
这个要做到也很容易。他与他的联系,原本就十分脆弱单薄。在他家住了有半年了,他对周洛书的了解却仅限于喜
欢吃什么以及一部分家庭情况;他的工作、他的朋友、他的人生,当然,还有他的心思,叶思潜一概无从知晓。他
从无意愿也从无必要介入对方的世界。
因此,那人想要与自己彻底划清界限,根本是易如反掌。
此时,已经过了零点,夜色依旧深沉,可是新的一天的的确确已经开始了。
叶思潜也逐渐从茫然中返回现实。那人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又低头,着了魔似的重新看那封信。上面的字迹依然如故,是难得出自周洛书的谦卑之辞。
他一直想从这个践踏过他的自尊、蛮横无礼地侵入他生活的男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一直希望那人打消什么喜欢或者爱自己的念头。
他该满意了。
只是,他无法解释,也没人能解释,最初见信那一刻,内心仿佛裂开一条缝般空洞的感觉,以及手捧那张纸时产生
的奇怪的熟悉。
那是……与八年前相同的场景,又一张字条,又一次人去屋空。
第二十九章
叶思潜没有依照原计划搬离,而是继续在周洛书家里住下来。一早上班,做点心、招待客人,按时下班后,买菜回
家准备晚餐。隔天便打扫一次房间、洗一次衣服……生活如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少了个人而已,此外,就是
叶思潜常常会无意识地多做一人份的饭,导致吃不了浪费掉。
叶思潜无法解释他为何没有搬走,也不去想他还能每天按部就班过日子的原因——他几乎是什么都没想,往日的点
点滴滴似在他脑中植入了一道程序,他自然而然地依照程序行动,尽管已经没有雇主要求他干这些了。
就这样,凭借习惯形成的条件反射行事,不动心神,日子过得真是十分轻松。
可是,除此之外,他却丝毫没有多余的心力关注周遭、料理生活轨迹以外的事。
因为,身体里空荡荡的,意识缥缈不定,什么都提不起干劲。
因为,心裂了条缝,间或向里渗透寒气。
他不明白。
周洛书失踪以后,叶思潜的老板有泽曾主动问起过周洛书的事。那时叶思潜才知道,周洛书是打定主意消失得干干
净净了。老板说,周洛书此前曾告知自己他要出远门散散心、自己静一静,所以会见不到他,可他没说上哪儿也没
交代联系方式,手机号也换了新的。有泽颇为担心,询问叶思潜周洛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缘何变得这么异常。
叶思潜很是意外,他以为周洛书一定会把行踪告诉身为好友的有泽,谁知还来不及向他打听,对方反而先问了自己
。
他与周洛书之间的事,一时半时间讲不清楚,叶思潜也无意向有泽说明,便以缄默和一无所知搪塞。
至于两人一直被有泽误会的关系,叶思潜也不急于澄清了。
突然觉得,只要这样平淡而一成不变地生活下去就好,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某个休假日,他把文起约出来,对他那样概括了自己当下的心境。
文起听了,笑着问,你跟那个婷婷小姐不顺利么?听你的口气怎么好像害了相思病一样。
叶思潜听完怔住,心里头仿佛突然地震了。
相思……病?
文起并不知道叶思潜最近发生的事,他见叶思潜表情凝滞闷不作声,便问:
“怎么?问题很严重?”
叶思潜愣愣地望着好友,好半天,嘴角凝出一丝不像笑容的笑。
“是很严重……”
文起不明其由,只当他是因梅雨婷而烦恼。
“这么失魂落魄的,证明你真的很爱她,那就去告诉她啊!”
叶思潜呆滞地听着,并不顺着话头接话。
“你真的觉得,我在……害相思?”
文起先是不解地皱眉,迟疑地瞅了对方半天,而后颇肯定地点头,“你现在的状况,就跟我当时一样。”
“当初,那个人……到我们村里来,整天跟我们姐弟三个玩在一块儿……后来,他走了。那之后,我就像你现在这
样,干什么都觉得没意思。”
“那个人”指的理所当然就是文起现在的恋人。叶思潜不禁敛了神志,静静地听他述说。
“起先我以为只是因为少了个玩伴感到无聊……不过,多年以后,我来到这里,再见到他……我才知道,那是因为
我爱他。”
叶思潜出神地望着文起。以前,他曾经想问他,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男人,可现在他觉得没必要了。能让人一提起就
满怀幸福的恋人,是同性又有什么关系呢?
文起回过神,发现自己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不由歉意地笑笑。
“在我意识到爱他之后,因为某些原因,我们不能在一起。那时候,我的感觉,就不仅仅是无聊这么简单了。我整
天像丢了魂一样,没心情工作、吃饭,觉也睡不着,脑子里空荡荡的;可是一想到他,想到以前那些日子,心口就
又闷又痛……”
叶思潜怔怔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亲身讲述相思之苦。他曾经因为梅雨婷生气不肯同自己联络而焦急不安过
,但那时候的感觉并不与现在相同——那时候,他似乎满心只想着要向对方澄清误会、解释原因,却不曾有过现在
这种失掉魂魄般的空虚感。
如果文起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么……
答案几乎是顺理成章的,叶思潜却恍惚着无法消化。
他向来戒备、还时常感到厌恶的人。
他一直拒绝、丝毫不肯接受的心意。
他连想都没想过、几乎为零的可能性……
他与周洛书的纠缠、他自己郁结于内的重重思虑,今天全都悬在了文起这一席话之上,令这些话仿若有千钧重,直
压在叶思潜心头。
虽然轻飘飘的感觉已不明显,却仍觉恍如隔世。
该相信……文起说的话吗?叶思潜呆呆地思忖了片刻,立刻又想扇自己两个嘴巴。
这种事,难道不应该问自己的内心吗?无论文起的建言有多少参考价值,答案却终归是握在自己本人手里啊。
文起望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不免担心。
“思潜,究竟怎么了?你担心无法解决你和梅小姐之间的问题吗?”
叶思潜不置可否。他无言地凝视着文起。
他与“梅小姐”之间的问题已经连过去式都算不上了,所以用不着再去解决;可他与周洛书之间的问题,现在却根
本无从下手。
“要怎么做……”他喃喃地吐出一句话,似疑问又似自语。
“我告诉过你了不是?”文起摇头,“不管怎样,都必须让她相信,你爱她。”然后就看你们的缘分了,后半句,
文起没说出来。
叶思潜无声地笑了笑,这对自己来说,当真算得上一道极端的难题了。让他相信……可是在那之前,他该如何让自
己相信?
第三十章(上)
长夜漫漫……难成眠。
叶思潜的处境用这种诗意的词句形容多少有点不恰当,因为他根本没有睡觉的打算。他鬼使神差地来到周洛书的房
间,在那张已经空了三个多星期的床上坐了下来。
早已是衾凉枕冷没有半点人气,叶思潜一接触到,却有什么东西如潮水般淹没了整颗心。
他也……在这张床上睡过,和那人一起。从他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来访到父亲去世,叶思潜有好几个夜晚跟他共
宿在这张床上,看他哭泣,听他倾诉,安慰他,抱紧他……
其实,大概从那时候起,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那条界限就已经开始慢慢消失了——因为,有另一种东西在悄然无
声地滋长。
可是,叶思潜忽略了这种东西的存在,原因是,潜意识里,叶思潜是拒绝相信的,那人的话语,还有那一点点发生
的微妙的变化。
于是,当他开始发觉到某些不同时,他的内心完全被恐惧占据了:面对周洛书时他会惶惑不安,听他讲话时会感到
心中悸动……总之,只要跟他在一起,叶思潜整个人都会变得很不对劲。
现在想起来,叶思潜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那时,他已经下意识地明白了,自己的惶恐是为了什么。
他……会爱上那个人?这种可能性,明明应该一丝一毫都不存在啊。可是那个人却对自己告白,不止一次说喜欢他
,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推到悬崖边缘。
所以,那时自己的心浮气躁,乃至对对方产生的深深抗拒,都是因此而起的?
不是由于对那人的不齿和憎恶,却恰恰是因为他而动摇了吗?
思绪百转千回。叶思潜有些窒闷,他起身离开房间,来到阳台。
打开窗户,微凉的空气携着如水的月华倾泻入室。
同样的夜晚,那人曾站在同样的月光下,含着愁绪微笑。那时,叶思潜第一次有了些许走近他、正视他的想法。
只是,那时节刚刚入夏,现在,天气已渐渐要转凉了。
他还曾经,在与现下类似的夜晚,迫不及待地盼他快点回来。
滑稽的是,为了什么而希望他快回来,叶思潜已有些淡忘;然而,他却真切地记得,自己的心焦和期待。后来,实
在按捺不住,他来到阳台,从窗口向下探望。
思及此,叶思潜禁不住想笑。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当初全然没注意到的问题,此刻回想起来,竟会感到如此通透
。
看见某个陌生男人送周洛书回家,嗅到他身上的酒气,话未出口,无名火却先一步直撞顶梁。叶思潜难以自制地苦
笑,自己当时想的是……那人对自己告白没隔两天便找了别的男人,却怎么就没有往深里想,看出这分明就是嫉妒
呢……?
就是这么回事。叶思潜不知道是不是该对自己的后知后觉付之一笑。证实了梅雨婷交了新男友以后,叶思潜虽感大
受打击,但主要是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因而即便不愿承认,他最后的表现事实上也是相对平静的。
他与梅雨婷,一直都是如斯地顺其自然,风平浪静,一味地沉浸在片面的幸福表象中,就连分手,都还是平和的。
而其后,他的醉酒失态,多半只是哀悼自己被践踏的自尊。
第三十章(下)
可是目睹了周洛书身边的男人后,他却莫名地生气,而且还不止一次。这对比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但叶思潜
却没有深究,更万万没有把这不明缘由的生气与妒意联系起来。
现在想来,似乎一切都可以解释了。自己不正常的情绪,都是因为周洛书一再重申而自己却从未真正意识到的字眼
?
喜欢,亦或是……爱。
叶思潜怔了片刻,竟真的笑了出来。
周洛书,当真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吧?在眼前的时候令自己唯恐避之不及,可不见了……叶思潜却满脑子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