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太子一系列行动,老怀大慰。然而春汛造成的灾难却没让他高兴多久。阳明朝地域宽广,天灾人祸不断,民生颇为艰难,国库的空虚却非短时内能填补,皇帝头上的白发日渐增多。
袁峥的信送去京城,却如石沉大海,高蕴没有回信。只是派人送了些贡品伤药和补品来。同时送来的,还有奶娘和吴贵妃的亲笔信各一封。看内容,两位妈妈并不知道袁峥“受伤”的事,更不知道“行刺”的是石小四,只是说了自己平安,让孩子们放心的话。
陈铿以及西北安插的探子的信也按时抵达,陈铿告诉高凌:皇上以前对姓秦的娘们言听计从,但自去年秋冬以来,已经不怎么待见那婆娘了,不难看出他有时候做事开始避讳秦氏,甚至把先祖留下的“后宫不得干政”的铜牌重又搬了出来,就竖在皇后寝宫前面。如今皇上虽然仍然宠爱王淑妃,但还时不时地留宿吴贵妃处,贵妃娘娘说,皇上也想念你,有一次甚至对着十二皇子叫小凌……看来咱们的日子快要好过些了。
高凌看完信,眼眶湿湿地冷笑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我还是怀疑父皇仍然在迷惑你我。”
袁峥笑笑安慰他:“人老了性子会柔和些的,儿女情长也正常。你看岳老侯爷,年轻的时候也是火暴性子,有次甚至一怒之下手刃了一个归营迟到两个时辰的副将,因为那倒霉鬼舍不得和新婚妻子分别。可你看现在,岳崧每次出征,他都要千叮万嘱别忘了按时报平安。”
高凌这才稍微安下了心。
新年过后,袁峥和高凌陆续收到朝廷邸报:中原灾祸连连,南有雪灾北有大旱,东南倭寇骚扰,百姓生灵涂炭,很多人为了活命背井离乡,甚至沦为匪祸。官府应接不暇,加上官员不力,以至历年积累的官场弊端相继暴露。皇上和太子不得已之下以霹雳手段查处贪腐,国舅秦天雷畏罪自杀,三品以上官员问罪的不下五十余人!一时朝局动荡,官场格局大变,人心不稳。
袁峥心情大好:“好个太子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高凌则不看好:“鸣得太晚了,各种腐败积重难返,如果早三年便杀只猴子给鸡们看,父皇就不会被架空,吏治就不会坏到如此地步,也不至于牝鸡司晨,直至连父皇都难以控制!”
第158章
整个阳明王朝危机四伏,唯有西北平安详和,沈捷廷又送来喜报:西北夏粮大丰收!先前担心的温饱不但能解决,还能有不少的盈余。高凌喜悦之余隐隐又有担忧,不知道父皇会不会再次下达过分的旨意。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晋升吴氏为皇贵妃的圣旨下达,并要求西北再次增缴一成税银和裁减五万兵员以庆祝。被高凌严词以拒。上回裁军,袁峥花了多少心思精力才既维护了朝廷脸面又安抚住西北的悍将们,现在春夏之交水草肥美,正是严防外侮的时候,再这么来一次不蒂给带兵之人伤口洒盐,更是给了某些邻国们一个入侵的机会,因此决不能妥协!朝廷连下三道圣旨,高凌连驳三次,毫无通融。
西疆从未如此明着抗旨不尊,招来朝中众多口诛笔伐,其他藩王也有试着看齐的,引得皇帝怒气丛生。袁峥上了个急报折子:罗刹沙皇崩逝,新沙皇一向野心勃勃,不得不加强关防兵力;而且突厥正在招兵买马,有卷土重来的先兆,请求朝廷下拨军饷!近在眼前的危机霎时便让很多人缄了口。太子写来私信:以后决不会有此种不合情理之旨下达,希望袁峥和弟弟能既往不究,安守边防。
袁峥和高凌一致认为,信中未竟之意是太子应该是正式执掌一部分政务了,但不能排除之前是某些人假传圣旨的可能!
高蕴一旦能真正做主了,高凌的日子便没那么难过,至少不用日日担心亲人的身家性命。看完信,袁峥显得轻松了许多,叫高凌:“朝廷终于明白事了,咱也庆祝庆祝,弹个曲子听听如何?”
“我弹琴给你听,你舞剑给我看,这才公平!”
“行,礼尚往来!”
高凌一笑,一曲《阳春白雪》(注)从指尖流淌而出,琴声淙淙,悦耳欢快。袁峥按着节律拔剑而舞,身姿矫健利落,剑光撩人眼花。正舞到兴头,只听“铮”的一下,琴声忽然中断!一旁的石小四也惊呼一声。袁峥回头看去,只见古琴的弦已根根断裂,高凌抚琴的右手有三个指头鲜血淋漓,滴落在雪白的锦衣上,看着触目惊心。
袁峥立刻收剑察看他伤势,亲手给他敷药包扎。十指连心,虽然痛,却还好只是割破了皮而已,并无大碍。但高凌一脸怔忡地低头发愣,对手指头被包成胡萝卜也没反应。袁峥亲亲他的掌心:“怎么了?很痛?”
高凌摇头:“这琴是母妃为我夺来的,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在弹奏的时候断弦……袁峥,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心慌得厉害……”
袁峥拍拍他肩:“这琴弦还是我在京城的琴行换的,这么久了,再好的弦也会朽,是该换新的了。”
“你说高蕴真的能像他信中所说的遵守诺言吗?”
“一定能!高蕴既然说了就一定做得到,你尽管放心吧,我相信他,不要胡思乱想。”
“但愿如此吧。”
看着袁峥信任十足的神情,高凌把满腹忧心吞回了肚里,前些日子气不顺,尤其是为了高蕴的事,两人时有口角,虽无伤大雅,心里总是不怎么舒服。现在好不容易大势有了转机,再也不想为别人和袁峥赌气争执了。
袁峥显得很轻松:“西疆军每年会进行两次巡边演练,今年的第一次演练安排在下个月初一,界时我会带兵出去一个半月。你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军营看看,顺便骑骑马打打猎?政务和家里的事就交给三三好了。”
“也好。很久没散心了。”
西北军营,旌旗蔽日,营房连绵,人喊马嘶,一看就是兵强马壮的样子,兵们也是个个士气饱满。他们已经从各自主将口中知道了两位王爷抗旨坚决不再裁兵和强迫百姓多纳税银的事情,士兵大多出生穷苦,深知其中受益者皆是百姓,因此无限地崇敬二人,所到之处人心向聚。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高凌强迫自己放下所有心事,每天呼吸着甜美的新鲜空气,策马奔驰在水草丰美的草原上,听鸟儿歌唱,看牛羊吃草,练武打猎,尽情欣赏壮阔之美,有兴致的时候还参与军队与牧民的联欢,看袁峥被将士们包围着如鱼得水意气风发的样子,心情轻松不少,脸色也略微红润起来。
时至月中,巡练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袁峥忙得团团转,高凌也不去扰他,独自带着侍卫在营区四处走动。忽然有王府侍卫快马来报:“殿下,京里来人了,说是石侍卫的表哥,有要事相告,小王爷请您和王爷立即回府。”
石小四很奇怪:“我没有表哥啊?只有一个远房表姐,也是从来没见过面的,你们弄错了吧?”
“那个人京城口音,说的很清楚,是石侍卫的表哥。”
京城的人应该都认为石小四“行刺”失败身死,知道他仍活着的人不多,只有……
小四和王尚清对视一眼,就听高凌问道:“他有没有说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的话,他说叫金坚,是大夫。来投奔石侍卫的。”
高凌急急问道:“他人呢?”
“在城里王府,身体状况很糟糕,小王爷问了他几句话就让在下来请王爷和殿下回去。殿下,小王爷请你们不要耽搁,立即动身回去。”
高凌握紧了马鞭,紧张地问道:“你知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侍卫摇摇头:“属下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人好像是来报丧的……”
高凌脸色陡然煞白,身子在马上晃了晃,只听那侍卫的声音越来越远:“……属下当时离得远,听到得不多。不过好像那人说他爹娘和外公还有姨母都死了,他是扮成难民逃出关来的……”
高凌只觉得眼前人和物都在迅速淡去,耳边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眼前大片飞舞的金星忽然消失变得一片漆黑,喉头发甜,一阵天旋地转便人事不知!
由于都在马上,侍卫们抢救不及,眼睁睁看着十殿下突然摔落马下昏迷不醒,把在场的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
正是休息时间,士兵们大都在各自营房前流连,见此情景,军营里立刻炸开了锅,一时间大呼小叫的有、呆若木鸡的有、还有人飞奔着去主帐禀告王爷。尚清和小四连滚带爬地扑下马,一个掐人中,另一个检查高凌有没有摔伤,小四不停地大声叫着高凌,吓得都带了哭腔。那来报信的侍卫更是傻了一般呆若木鸡。
安疆王打马飞奔而来,身后跟着岳崧孙贺等一干将领,没等马停下便跳了下来,马儿又跑出好一段才站定。围着高凌的众士兵赶紧让路,几个躲闪不及的被袁峥大力拨拉到一边,俱都噤声。
袁峥猛地推开小四,从他怀里搂过高凌,只见十皇子已经醒了,面无血色,嘴唇都是惨白的,眼睛睁着,但目光涣散,毫无神采。靠在袁峥怀里,整个人都是软的,袁峥急急地问:“怎么回事,伤到哪了?高凌,高凌,回答我!”一边不住地在他全身摸索。高凌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安疆王目眦欲裂,冲身边的人大吼:“怎么回事?”
石小四有些呆怔,尚清赶紧禀告:“马失前蹄,把殿下摔下来了,不过骨头应该没事……”
袁峥眉头紧皱,尚清附耳轻声说了几句,袁峥脸色立刻变了,双手抱起高凌往帅帐方向跑去:“薛刚呢?叫他来!还有你,滚过来!”吼的是前来报信的侍卫。
军中有点身份的驱散众兵士后都跟着袁峥跑,尚清拉了把一旁吓傻了的侍卫赶紧跟上。岳崧和几个心腹大将以及亲近侍卫进了帅帐,其他人被司擅拦在外面。
军医大人给十殿下仔细检查了一通,高凌除了腿上有点于青以外没有受伤,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袁峥铁青着脸听尚清把经过复述了一遍,回手一掌掴在报信的侍卫脸上:“为什么不先来报知本王!”
那侍卫一脸的鼻血和冷汗,跪倒在地不住磕头,结结巴巴地回答:“王爷在……在……帅帐……商,商讨军务,小人……小人不敢打扰,又看到殿……殿下就在……在那里,就……”。
侍卫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知道王爷和殿下同样能做主,也不可以对高凌隐瞒任何事,因此才闯下祸来。袁峥怒火无从发泄,“啪”地一脚踹断桌案的一条脚,毛笔纸张滚落一地。
高凌被喂了几口热水,在尚清的扶持下坐起来,拉拉袁峥的手:“不关他的事。备马,我要回府见陈铿。”声音虚弱暗哑。
“备车!你现在骑不了马。”
尚清应了一声就要出去,高凌急了:“备马!车太慢!”
袁峥想了想:“好,我和你共乘一骑。孙贺,大营里暂时由你负责!岳崧你也和我们一起回去。”
“是!”
一路上马背颠簸,袁峥一手执缰一手扶人,只觉得坐在身前的高凌身体软得力气全无,全仗着自己抱着才不致再摔下去。全程一个字都不肯说,身体一阵一阵地发抖,手指冰凉冰凉。袁峥自己心里也直打鼓,只顾挥鞭催马快跑,追风驼了两个人都把岳崧和一众侍卫远远抛在后面。
冲进王府,只见一脸凝重的袁岳早已等候在门厅。袁峥抱着高凌跳下马,辟头就问:“人呢?”
“找了间屋子给他休息洗漱。哥,高凌他……要不要先请个大夫来?”
“有陈铿就够了!”袁峥即怒且急,一路数落着,“你以后办事稳重点成不成,派人传个话都不着调!”袁峥从来不曾这样在下人面前不顾弟弟的面子过,袁岳不敢辩解,委曲地跟在哥哥后面来到陈铿暂住的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注:古琴曲《阳春白雪》相传为春秋时期的晋国师旷或齐国刘涓子所作,“白雪”取另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它以清新流畅的旋律、活泼轻快的节奏,生动表现了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向荣,生机勃勃的初春景象。
第159章
眼前的人让袁峥高凌几乎认不出来。原来健壮英俊的表哥如今又黑又瘦,满面风霜,大概刚洗完澡,地上扔着还没来得及烧掉的脏衣,散发着恶臭,甚至还爬着不少细小的虱子虫子。下人来把浴桶抬走,晃出的水竟然浑浊发黑如同泥浆,在青石地上留下一滩滩污渍。
“表弟,十殿下,我终于见到你了!呜呜……”陈铿见到高凌愣了一下,立刻扑上来抱着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搓洗干净的头发把高凌的衣服也沾湿了一些。高凌被他扑得一趔趄,袁峥用力扯开陈铿:“慢点哭!到底出什么事了,说清楚!”
陈铿情绪激动,还是袁岳替他说了。原来今天一大早城门刚开,就有一批难民涌了进来,近来中原灾祸连连,有些实在没活路的人听说西北虽穷,但至少没有天灾,税收又少,去了兴许能活命,因此虽然路途遥远,也有不少逃难而来的人,守城的官兵已经见多了,没想到其中一个难民看了城门上写的“乌鲁木齐”四个大字,立刻扑上来嚷着要见安疆王爷和十殿下,说是十殿下最亲近的侍卫石小四的表哥,家里出了大事才来投奔的。当值的城门官正好认识小四,怕万一耽搁了大事不好交代就送他来了王府,谁知小四跟着袁峥高凌去了军营,那人竟直接要见老王妃或者悠然小姐!狂徒不稀奇,但能在西北安疆王府门前叫出悠然名字的京城口音狂徒却不多,袁岳听报后立即接见,这才有了方才之事。
陈铿抽噎着勉强止住眼泪:“十殿下,皇贵妃娘娘薨了!我爹娘和我们的外公也都殁了!”话未说完已再次放声大哭。
高凌面白如纸,脚下踉跄一下,却推开袁峥来扶的手,紧紧抓住陈铿的衣襟把他揪到面前:“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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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龙抬头。隆武帝带着太子高蕴和一众文武百官去城郊太庙祭祖,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高蕴这阵子因为秦氏干政和袁峥遇刺的事对母后甚有意见,又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进宫请安的次数少了很多,太子妃也因为安胎而不能前来,让秦氏尤其失落。
妃嫔们一早来给皇后请安,王淑妃一手一个孩子,惹来无数艳羡的目光;而新晋的皇贵妃吴氏依然是一副见谁都冷冰冰的样子,只有看到十二皇子的时候才略显温柔。众妃们请完安散去,老嬷嬷对着皇后禀告众妃离开时看到的事情:“方才十二皇子跑得太快被门槛绊倒了,结果撞在前面吴皇贵妃身上,情急之下把她的衣裳都扯破了。想不到吴氏竟然没有生气,还亲手抱孩子起来,可是十二皇子哭得很厉害,硬说是吴氏挡了路才害自己摔倒,王淑妃这贱人这回不敢来坤平宫告状了,奴婢觉得她今晚一定会在皇上枕边倒打一靶!不过奇怪了,姓吴的如今对皇上都冷冰冰的,怎么就对这孩子很好呢,上回踩折了她不少花儿都只怪大人没责备小的……”
皇后命老嬷嬷取下沉甸甸的头饰:“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没看十二皇子长得和他十哥小时候有几分相似吗?姓吴的现在除了儿子,恐怕什么都不在意了,可惜呀,她永远都见不着高凌的面了!而姓王的,肚子再争气也别想超过吴氏的地位!除非她能取代本宫当皇后!哈哈哈哈!”笑声凄厉而尖锐,正收拾妆盒的嬷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险些把手里的珠钗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