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第二天隆武帝虽然没有明着斥责吴皇贵妃,但送到她宫里的祭品赏赐却少了一半,明眼人都知道,得罪了王淑妃和小皇子,吴氏恐怕又要独坐冷宫了。而宫中传说吴氏竟派人将皇贵妃金册连同朝服一起送还了皇帝,但却被再次送了回来,这次,该得的赏赐却全乎了。一时传闻四起,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全部事实。
四月初八,浴佛节。妃嫔宫女们大多信佛,既然不能出宫,御花园内的荷花池便成了她们寄托心愿的福地,皆亲自来取水回去沐浴栉发,哪怕只是一小瓶,也算是沾得福荫了。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候,妃嫔们一早呼朋引伴取水兼游园,唯有皇贵妃吴氏一个人等到傍晚才来到湖边,静静地独自枯坐凉亭。
而此刻的王淑妃寝宫却鸡飞狗跳,因为十二皇子不见了!太监宫女跪了一地都在瑟瑟发抖,有几个贴身看管的宫女太监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听一批批侍卫太监回报说到处都找不到小皇子,皇帝面如寒霜地来回踱着,王淑妃则急得坐立不安。终于在天黑前有侍卫报告说在御花园找到了小皇子,但是……
皇帝带着淑妃匆匆跑到御花园,只见小皇子冰凉的尸身已被从荷花池里捞起,湿漉漉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小小的身体保持着挣扎的姿势,稚嫩的脸上还凝聚着最后惊恐的表情。太医垂首跪在旁边,正努力想抚下小皇子的眼皮。而吴皇贵妃则呆立在一旁。
王淑妃当即昏死过去,被救醒后抱着儿子尸体无论如何不肯撒手,除了哭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再次昏迷不醒。
隆武帝抚着幼子尸身老泪纵横,仿佛瞬间老了十年,若非闻讯赶来的皇后及时扶住,恐怕也已裁倒。
皇后十分冷静,下令彻查凶手,并严惩看管不力的宫女太监。王淑妃管教无方也受到罚俸的处罚,但她已全无所谓,失去儿子便已天塌地陷,神智不清。皇帝痛心过度也浑身不适,佝偻着身子被太监背去休息。皇后井井有条地处置一切,很快便理出了头绪。
当晚,被处死和关入牢房的太监宫女多达七八十人之众,当值的御医们也因救治皇子不力而被治罪降职,首当其冲的便是陈医正,被直接锁拿下狱!最震惊朝野的是,周良妃及两个贴身宫女指证皇贵妃吴氏正是推小皇子入水之人!皇贵妃当即被监禁在储秀宫,待查明真相再做处理。为怕万一,立即派人去陈医正府上把陈夫人和陈铿,还有皇贵妃的父亲吴老爷子共同锁拿入狱。
陈铿泣不成声:“当晚我正好约了朋友在外面喝酒,回去的时候都半夜了,刚走到胡同口便看见侍卫们押着我娘和已有六个月身孕的媳妇从家里出来,外公被拖着,满头是血,已经人事不醒。我不敢硬来,只好躲起来了。第二天京城就贴满了通缉我的海捕文书,说我陈氏父子和皇贵妃合谋害死小皇子,我爹娘和媳妇,还有外公都畏罪自杀了……”
高凌嘴唇发抖:“后……后来呢?”
“后来,我偷了件破衣服,扮成乞丐难民,东躲西藏了两天。白天不敢出来,那天晚上我实在饿极了,偷偷在一家包子摊旁边翻捡人家扔掉的食物,被正好路过的一个内廷侍卫认出来了,好在这个人的父亲曾经得急病差点没命,是我救的,他一直说要报答我可是没机会。于是他故意和同伴坐下来叫了一大推包子,边吃边大声谈论宫里的事,还说这两天搜捕累坏了,明天总算不当值,打算等关了城门去找守西城的朋友一起喝酒……最后硬说这家的包子不好吃,咬了两口全扔给了我。其中一只包子里还裹了锭银子。我就在第二天快要关城门的时候乘守兵不注意才逃出京城的,一路上小心易容,隐姓埋名,幸好识得些草根树皮才不致饿死……小凌,姨母虽然讨厌王淑妃,但小皇子和你长得像,姨母看到他就想到你,所以对孩子一直很宽容,怎么可能害死小皇子?周良妃一直是皇后的心腹,现在她指证有功反而升了品级,这其中的隐情……”
陈铿十分激动:“听那两个侍卫说,姨母被软禁了一天以后,皇后去审过她,然后就听说她吞金了……她仙去之前,割破手指写了个大大的“冤”字在墙上,听说她躺在床上,头上戴的是你送的首饰,身上穿的衣服是你送去的衣料剪裁的,怀里抱着你和王爷的画像……姨母死后被撸去皇贵妃名号,以罪人之身葬在宫女坟场,连口棺材都没有啊……”
“够了!别说了!”大吼出声的是袁峥,“石小四,照顾表公子休息!”半扶半抱着早已失神的高凌往自己卧室走。
袁岳吩咐:“设灵堂。全府戴孝。”
安疆王府请了僧侣大做法事,西北有头有脸的人物得到消息都来祭拜十殿下的母妃。高凌不愿意见任何人,因此皆由袁岳招待。
灵堂外锣钵声诵经声闹闹哄哄,灵堂内肃穆沉静。陈铿身体虚弱,支持不住被扶下去治疗休息。袁峥陪着一身重孝的高凌跪在灵前。自从得知噩耗后,高凌就一直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眼神发直,连袁峥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夜已深,吊唁的客人都散去了,澄华也扶着婆婆去了后院休息,灵堂只剩下两个人。袁峥站起身活动了一会跪得酸麻到几乎没了知觉的腿,来扶高凌:“先起来吧,吃点东西,叫人搭个床在这里,我陪你守灵。”
高凌摇头,跪着没动。袁峥伸手去扶,被轻轻但坚定地推开。袁峥摇头:“跪一下午了,你还能坚持多久?”强行把他抱起来按到椅子上,蹲下揉他早已僵硬的双腿。高凌略挣扎了两下就无力地放弃了反抗,呆呆地看着袁峥的动作,眼神空洞。
下人送来热粥,高凌一口也不肯吃,袁峥端着碗想多少喂一些给他:“别把自己身体弄垮了,外公和母妃他们在天上看到你这样会不安心的。”
高凌还是闭着嘴摇头。
袁峥还待劝两句,高凌忽然开口了,垂着头,声音轻而无力:“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好吗?”
第160章
“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好吗?”
袁峥无声地叹口气,把粥碗放在桌上:“那好吧,你把粥喝了,我去过问一下军务,过半个时辰再来。”
袁岳、岳崧和司擅仍守在外面,见他出来,纷纷投以关切询问的眼光。袁峥挥手让他们散了:“这种事谁都受不了,总要有个恢复的过程,别去打扰他。都回屋吧。”
院子的另一端,石小四坐在花坛边,小胖子在身边搂着他肩轻声地安慰什么,又掏出手帕给他擦泪。袁峥不想惊动他们,往卧室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一件事,心里顿时“咯登”一下:高凌在军营昏倒醒来直到现在,没有哭过,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太不符合常情了!转身又返回了灵堂。
高凌还保持着方才他离去时的姿势不曾动过,神情呆滞,粥也没有吃过的痕迹。袁峥在他身前蹲下,双手搂住他肩膀,额头抵着额头:“小凌,我知道你现在有多痛……”
“你不知道!”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我知道!我十六岁就失去父亲了!我亲眼看着他吐血而亡的!”袁峥语气里带了湿意。
高凌却闭上了眼睛:“不一样……你还能看见,我连母妃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一个是为国捐躯的王爷,一个是背负着杀害皇子冤名的罪人……”
“小凌……一定会真相大白,还母妃一个清白的……”
“谁来还她清白?皇上吗?他如果还顾念夫妻恩情,母妃就不会含冤而死!”高凌连父皇二字都不愿意叫,忽然一脚踹来,把蹲着的袁峥踢得坐倒在地,居高临下直直地看入他双目,凌厉的目光令他把已到嘴边的“高蕴”两字生生吞了回去。
对视了一会儿,高凌眼神便黯淡了,重又垂了头:“袁峥,对不起。”
“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个词。”袁峥拉住他伸出的手站起,重新抱住他,轻抚后背。
“我很难受,透不过气来,这里疼。”高凌血色全无,一手紧抓袁峥袖子,一手按着胸口吃力地喘气。
“哭出来,哭出来就会好了。”
“我哭不出来……”袁峥不停地揉他后背,“放松些,想想母妃成仙了,她再也不会受苦受冤……”
“最疼我的外公、还有姨父姨母、嫂子和她腹中没出世的孩子,他们都冤死了,都没了……”高凌紧紧偎着袁峥,瘦削的身子在他怀里不住发颤。
“你还有我!有娘、有三三、有一双侄儿、有三军五十几万将士兄弟,还有几百万西北百姓!”
“袁峥……”高凌终于哭出声来,抱着袁峥泪如倾盆,浸透两人雪白孝服,直哭得浑身瘫软。
高凌麻衣素服,在灵堂守了三天,几乎没怎么吃喝过,只有几次袁峥实在看不下去才强行给他灌下一点儿清粥。直到实在支撑不住,被袁岳下令强行扶进荷田居卧室。
调养得当的陈铿倒是恢复得很快,不再像刚来时的面无人色。
知道袁峥不想看见这位内表兄,此刻乘王爷和岳副帅在书房商议巡练事宜,又怕去外面请大夫耽误时间,小四才偷偷请了陈铿来给高凌仔细诊治。
按着高凌的脉搏,陈铿并没有很担心,告诉尚清和小四:“十殿下这几年调养得不错,胃病也基本不曾复发过吧?他身体还算健康,今天这样虚弱是长期劳累和悲伤过度,加上饿的,静心养一段日子就行。”
高凌还是看着食物摇头,小胖子苦着脸:“殿下,您还是听表公子的话,多少吃一点吧。就算不为自己也为王爷想想,再有十来天他就要带大军去巡练了,这一去就是两个月,您要是真病了,他也没法安心练兵呀。”
这话终于让高凌喝了碗参汤,还是靠在枕上不肯睡觉:“尚清,小四,你们也累了,下去睡会儿,我和表哥说说话,不用侍候。”
陈铿来了王府以后还没单独和高凌说过话,两个侍卫应了一声,请陈铿也早些回去,便退了下去。
高凌伤心难忍,这几天情绪极其不稳,不眠不休地,王府里又忙乱不堪,让袁峥也有些顾此失彼。边境军务谈到一半,忽然想到还有一份新收到的军情放在卧室忘了拿,又不便假手侍卫,于是让岳崧等着,自己回去取。
荷田居静悄悄地,侍卫们都离主屋远远地守着,袁峥以为高凌终于睡着了,走到门口竟听得说话声传来,是高凌和陈铿的声音,便站定了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高凌虚弱的声音传来:“表哥,袁峥不是对你有意见,更不是讨厌你,他只是不想我见了你会更伤心,他是真心对我好的,你别介意。
陈铿:“不用解释了,这些我也看得出来。不过他对你好也是应该的,你为他付出更多,为他、为西北费了那么多心血……”
高凌打断他:“你一路走来,有没有打听到宫里其他消息?比如官场上上有什么说法?”
“没有,到处是通缉令,我根本不敢乱打听,走的也尽是人烟稀少的小道。”
“有没有办法证明母妃是冤枉的?”
“这还要证明吗?姨母和周良妃向来不和,宫里人尽皆知,凭周良妃一句无凭无证的话就可以定皇贵妃一个诛连九族的罪?姓秦的根本没有证据说小皇子是姨母推下荷花池的!她连个辩解和向皇上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屋里沉默了一阵子,就听高凌咬着牙迸出一句:“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总有一天要让姓的秦的得到报应!”
陈铿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你和安疆王联手,把高蕴拉下太子之位也不是太难的事!到时候……”
“不,别和袁峥提这事。你容我缓几天自己想办法。”
“为什么?你当年为救他连太子之位都轻易放弃了,还落个受辱得病的下场,他难道连为你报灭门之仇都不愿意?还是说他根本没有你说的待你那般好?”
“表哥!”高凌厉声喝止,语气含了怒意,但很快又柔和下来,声音中满是自责,“是我不好,如果年前我亲自回一趟京城就不至于有这事,姓秦的也不会要胁小四行刺……你别为难袁峥,他和高蕴是生死之交,高蕴当年为救他也险些丧命……”
“可是……”
“别说了!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好吧,我听你的,你当心身体。”陈铿又急又怒,却也无可奈何。
袁峥闪身躲在一边,等着陈铿沉重的脚步出门远去后,才往书房行去,并没有去取那份军情。
袁峥一路上思绪滚滚,自从高凌那天晚上伏在自己肩头痛哭过后,不再特别愣神,但却似乎和自己有了隔阂,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眼底却多了一抹轻微的冷淡和疏离。这是两人敞开心肺后,几年都未曾见到过的。让袁峥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敢在这时候开口询问,只当他是伤心过度,假以时日定会恢复昔时甜蜜。却原来他在后悔没能回京!他在恨自己的强行阻止!而自己和高蕴的交情仍然是他心底那根最长最尖锐的毒刺,时不时地便会让他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听到进来的脚步声,岳崧放下练兵计划看一眼袁峥凝重的神情:“怎么这么久……”见他两手空空,“东西呢?”
袁峥没回答,重重地坐下。岳崧有点紧张:“是不是高凌不舒服……”
“这么多天了,他好不容易才睡着,我不想进去惊醒他。”
“那是,等他醒了再去拿吧。出了这种事,我听了都受不了,也真够他难熬的了……”岳崧一脸的同情,“要不,这次的巡练我来带,你在家陪他,没人会说个不字的。”
袁峥摇头:“悠然快要生了,还是你留下,我和孙贺带兵出去。”
“高凌现在更需要安慰。”
袁峥深呼一口气:“岳副帅,本王有个重要的决定想征得你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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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安疆王秘密召来了许多人开会,为了不打扰高凌守灵,开会的地点选在辅相衙门,与会的全是西北最有实权、安疆王最信得过的心腹人物,其中绝大多数隶属武将。除了袁氏兄弟和澄华公主,还有沈捷廷、岳崧、孙贺等几十人。澄华暗暗咂舌,自己嫁过来几年,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实权人物齐聚一堂,而且还是文武俱全!
会议进行得还算顺利,虽有异议,但最终还是达成了一致意见。结束后,有人神色肃穆,有人跃跃欲试,也有人心事重重。
袁峥回到荷田居,高凌还在灵堂静守,看着经书,并不追问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还是那副淡淡不问世事的神情,好在已经恢复了少量饮食,睡过一觉,精神也略好了些。袁峥陪他坐了会儿,才按住他翻阅经书的手:“小凌,我明天就去军营了,要两个月才回来。你……”
高凌轻轻抽回手:“你只管带好兵,不用惦记我。”
袁峥顿了顿:“我和孙贺要带走三十万人马,余下的二十二万由岳崧统领安边;西北的政事全部交给三三和澄华,沈捷廷辅助,另外军需后备也由他负责,你现在只要把身体养好,等我回来就行了。”
“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