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佑,余佑,别睡了,醒醒。”小图从余佑怀里抽出装着猫佐的笼子,一手提着,一手伸到他肩上摇了摇。
余佑被他推得向着床边一软,整个人都栽进去。脸朝下的贴住软绵绵的被褥,他迷迷糊糊的咕哝了两声,便彻底睡着了。
四周很暗,没有什么光线,一条长而蜿蜒的小路悄悄向前探伸着它的触角。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凹凸不平,嵌在周围高高低低的民房之间,像条脐带似的,连接起脚下的幽暗逼仄和前方未知的路途。
石板与石板的缝隙里长着绒绒的绿苔,抬起头,就能看到那左右夹进的墙面上布满了或深或浅的水渍。
余佑沿着那些石板一个拐角一个拐角的往前走,他走的很慢,而且越走越慢,好像连时间都被这狭窄曲折的道路给拉长放缓了。
忽然,他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了幽幽的铃声,像是成串声音清亮的铜铃,哗啦哗啦的被人执在手里轻轻的摇动。
铃声时断时续,忽近忽远,间或还夹杂着孩童轻微的嬉笑。歌谣似的,轻轻荡漾交叠在这深巷斑驳的墙壁之间。
余佑止住脚步不再前行,鬼使神差的转身朝身后望了一眼,模糊曲折的来路已经被黑暗彻底蚕食干净了。只有那隐藏在暗处的拐角,被什么光线照出一道笔直的棱线,细条条的嵌在那里。
突然之间,他分明看到有两条人影挨着那拐角一闪而过,瞬间制造出的黑暗挡住了那亮出一线的棱角,然后又恢复了原样。
铃声,还在持续,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像是步步紧逼的脚步声,一寸寸的寻踪而来。
“余佑,余佑,快醒醒,余佑!”意识模糊中,他感觉到有只手在自己脸上不断拍打,一边拍,一边叫着他的名字。猛地睁开眼睛,是小图。
“醒了?”小图低着头看他,怀里抱着猫佐。余佑抬起头往四周环视,天已经完全亮了。这是一条尘土飞扬的山间小路。小图拧开瓶矿泉水递过来,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沉,这马车颠一路都没把你颠醒。”
“我就说,干脆他把拉到深山里卖给人家当媳妇算了!反正十个滚雷都炸不醒。”边说边笑的人是郝多黔,他在车头前端,跟赶马的师父挨着。余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底下软软的铺着层稻草,脚边是他们的行李。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他问小图:“我睡了多久了。”
小图眨巴眨巴眼睛回答道:“凌晨2点上的车,现在快7点了。”
“哦……”余佑应了一声坐起来,忽然看到车上还有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事件委托者——厉寒。
奇怪,他怎么也来了?
厉寒穿着身蓝黑的运动服,看起来比之前年轻许多。看到余佑,他礼貌性的露出了微笑,可眉眼之间却带着难掩的疲惫与不安。
不是要去他的家乡么,怎么一点回乡的欣喜都没有。余佑正奇怪着,想起他家里那位刚怀孕的太太,便释然了。都说嫁入豪门的女人容易深庭缠身难以自清,现在看来,凤凰男的处境也悠闲不到哪里去。
“他是昨天晚上到的,避嫌,所以跟我们分开走。”小图干脆利落的解释完,抓起猫佐的一个爪子开始用指甲掐内上面软乎乎的肉垫,猫佐不情愿,“喵呜喵呜”的乱叫着。
余佑瞟了它一眼,把视线转回了厉寒这里。
“……别担心,你太太她,会好的。”
男人点点头,说:“我骗她暂时住在省城的一家疗养院,她跟着我们一路进山……不方便……”
郝多黔坐在车夫身边,空挥着手里的马鞭,边跟人家取经,边问:“师傅,这儿离咱们那个达窑山还有多远?”
车夫是个40开外的男人,红脸,长相敦厚。听到郝多黔的问话,就哈哈的笑了。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翻过这个山头就到入山口了。不过我可不能带你们再往里走,内山上林子长的太密,不是熟路的,进去就出不来。”
郝多黔听着听着,把脖子伸到人跟前去嘁嘁喳喳的不知道说了点什么,立马就把这老实巴交的车夫给弄急了。
“你们要没什么正经事儿,还是少往浑水里趟,内古寨……内古寨里不太平,住的可不是人……”
“不是人?不是人难道还是鬼?”郝多黔一皱眉,“师傅,你这么吓唬人可不厚道,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讲这套牛鬼蛇神的旧封建呢!”
赶车的啧了一声,狠狠的抽了一记马屁股。
“我又不是内寨子里的人,哪知道这么多,也都是半道上听人家说的!”
郝多黔接住话茬,继续跟人胡天海地的侃起来,余佑满心疑惑的扭头看了看小图,他还在沉迷猫佐的肉垫。
郝多黔跟小图都是第一次来,车夫又不识路,那能带他们进山的,就只有厉寒一个人。可是跟那几个初到者的淡定相比,厉寒的状态却有些异常。
他缩手缩脚的坐在马车一端,手里揪着半截干稻草。那不是打发时间的揪法,倒像是心里有什么事情在缠他,缠的他喘不过气。
颠颠簸簸的在马蹄声里翻过山头,车夫把他们放到一片密林前,就扭头回程了。
余佑坐了许久马车,腿有点麻,站到地上就跺着脚在附近走了走。
郝多黔和小图一人带了一顶荷叶帽,开始从随身携带的行李里拿出指南针,探路杖之类的工具。厉寒也背着个旅行包,不过不大,估计就装了点简单的饮用水跟食物。
小图有正事做,猫佐就被他冷落了。余佑把它抱过来放进自己外套里,光在胸前露出个圆溜溜的猫脑袋。
这片树林生的很高,植被浓密。抬头往天上看,只能隐约探到点细碎的阳光。四个人穿行在那茂密的林叶中,身边全是将近半人高的草木丛。偶尔有几声鸟叫略过,也都是支离破碎的不成音调。不知道是这林子太深太密,切断了声音的传播,还是那鸟的鸣叫原本就是这样断断续续的难以入耳。
郝多黔和厉寒走在前面,探路杖嘶啦嘶啦的拨开那些草丛堆,大有开山劈路的架势。小图盯着指南针和余佑跟在他们后面,也是一路沉默。
虫鸣,鸟啼,还有四个人行走发出来的声音交替在丛林间。余佑发现这林子里根本没有条像样的路,而小图握在手里的指南针似乎也收效甚微。
反复的摇晃着手里的表盘,他低声的“咦”了一下。余佑边走边把身体倾斜过去看,发现那根红黑两色的指针正在颤颤的转动个不停。
“刚进来的时候还能用,怎么这会儿就不行了。”小图自言自语,停下脚步在各个方向上继续试着。
前面的郝多黔跟厉寒走出许多远,便扭头冲着他喊:“行了你,别折腾你内破指南针了,叫你换个新的偏不听,掉链子了吧!”
小图抬头白了郝多黔一眼,把指南针往衣兜里一塞,迈开步子就跟了上去。
一路上,除了郝多黔偶尔调节气氛似的说上两句,其余三个都是闷头走路。猫佐缩在余佑衣服里,专心致志的舔着爪子上的肉垫。脖子中间的铃铛随着余佑的步伐叮铃叮铃的发出声响,这声响让他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梦。
“小图,你会解梦不?”
小图用探路杖戳着沿途的草堆,漫不经心的说:“知道点。”
“我早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一条黑巷子里走,路面上铺着青石板。内巷子很长,很深,好像总也,总也走不到头。”
小图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内是被猫佐压倒胸脯口了。它一上车就压着你睡,要不是我后来把它抱开,估计你一条巷子走到黑都醒不过来。”
余佑的神经本来绷得很紧,听小图一说,顿时松了。他叹了口气,心说肯定是自己最近太紧张,有点疑神疑鬼的不安定。
一行人走走停停,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休息喝口水。越往林子里走,温度就越低,幸亏郝多黔他们带了两件长袖的防虫服,这才避免受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佑觉得进了这片树林之后,就连时间的自然流逝也变慢了。他们走了很久,看表却只过去一个来小时。抬起头往上看,那细碎的光束好像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依旧是那个角度,那个亮度,好像连太阳都跟着他们一路走过来,遥遥的,透过林间的枝叶窥伺着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再次在一根躺倒的老树下停住休息的时候,余佑忽然听到不远的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动物穿行,又像风过丛林。
小图跟郝多黔显然也听到了这声响,顿时就收起松懈疲惫的状态,握紧了手里的探路杖。厉寒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颗石头上,听见声音,他神色微变,随即面带惊恐的站了起来。
“你们什么人?!”树林里忽然跳出来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都穿着短裤,裸上身,皮肤黝黑,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透着股机灵。
郝多黔和小图没有说话,因为那两个少年手上都拿着猎枪。不管是真是假,那威慑力还是存在,毕竟谁也不想在这深山老林里冒险。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走到他们跟前,目光都是警惕而戒备的。这时候,余佑怀里的猫佐突然“喵”的叫了一声,其中一个个子稍矮的少年就极其迅速的循着叫声转了过来。
这一转,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厉寒。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接着,就听那少年略惊奇的说:“厉寒哥……怎么是你?”
07.未知者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少年口中的“厉寒哥”三个字打破,郝多黔一行人看他们是熟人,便纷纷的暗自松了口气。
可就在那矮个子少年放下猎枪向委托人走去的时候,站在他们身边的另一个高个却大声的怒叱道:“阿乙!回来!”
被叫做阿乙的那个有些惊诧,扭头不解的望着身后的同伴说:“阿甲哥,厉寒哥是我们自己人啊……”
可这个阿甲显然不想听他解释,缓步后退继续提防着眼前那几个陌生的入侵者,他小心翼翼的转过身体,视线极快的扫过厉寒。
他个子比较高,体格也健壮,黝黑的皮肤下起伏有致的肌肉线条毫无保留的展示出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春与力量。
在确保自己的视野足够控制事态发展的情况下,他用枪口对着不远处的厉寒拨了拨,“你,站过去,跟他们站到一起!”
厉寒一言不发,照做了。
大概是阿甲对待同乡的态度过于冷硬生疏,阿乙有些不高兴。但是因为有所避讳,所以他也只是蹭到阿甲身边,揪着他的裤子撒娇似的低声哀求说:“阿甲哥……我们不能这样……”
可话还没说完,他就噤声了。因为阿甲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这情景,再说什么也都是白费,阿乙不愿意用枪口对着自己的乡里人,索性撂下猎枪,坐到了他们身后的树杆上。
十分戒备的用视线来回锁定着眼前的目标,阿甲开口问道:“你还回来干什么?他们是谁?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
少年的声音略显低沉,盘问中不难看出他此刻神经紧绷。郝多黔作为过来人,立即举着双手站了出来。
“这位小哥,你先别急啊,我们不是坏人。”他一边说话,一边盯着阿甲察言观色,脚下试探性的朝厉寒那一小步一小步的挪过去。“我们是厉寒的朋友,出来旅游的,刚好路过这里,就说……”
“我在问他!”骤然出声喝断了郝多黔,阿甲的态度很不客气。目光狠戾的向对方发出警告,他把枪杆子往前一杵,挡住了郝多黔正要迈步的腿。
小图站在郝多黔身后,这时候就伸出只手来把人向后扯了回去。
四个人站成两拨,厉寒就像棵风中孤树似的微微颤了一下。
“说话!”阿甲催促。
可他低着头双拳紧握,一句话也不说。
“叫你说话你听不见?”阿甲死死的盯着他,眼神从警惕变成轻蔑,最后是彻底的愤怒,“你他妈的哑巴了!?啊?叫你说话你听见没!”
声嘶力竭的怒吼中,他举起了手里的猎枪。眼看着乌黑厚实的枪托就要劈头盖脸的砸向厉寒,余佑终于忍不住了。
奋不顾身的用自己的身体作为隔离带,他挡到了阿甲和厉寒中间。怀里的猫佐“喵喵”直叫,余佑闭起眼睛横下心等着被砸。
这时候,那个叫阿乙的少年从后边一个斜刺出来,死死的抱住了自己的同伴。使劲的把同伴从他们身边拖离,他继续劝阻着说:“阿甲哥!阿甲哥!你别这样!”
一旁观战多时的小图和郝多黔也过来帮忙,几个人手忙脚乱的制住暴怒的阿甲,一番拉扯之后,总算是恢复了和平共处。
虽说自称是厉寒的朋友,但阿甲对他们几个却全无信任。因为他本身就对厉寒这个人心存芥蒂,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
几个人经过协商之后,阿甲终于同意带着郝多黔他们一起进山,不过有个条件,就是必须把他们的眼睛蒙了。
小图和郝多黔交换了下眼神,毫不犹豫的就连余佑那份也答应下来。于是他们一人一个布条蒙眼,在少年阿乙的带领下,由一条长草绳挨个的栓成个串,牵猫牵狗似的再次踏进了这深不可测的密林。
余佑走在倒数第二个,前面是小图,后面是厉寒。厉寒是本地人,所以没有被蒙眼,可跟他们一样,手用绳索穿绑着固定在阿乙的草绳队伍里。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把他们几个夹在当中,有点像古时候官差押犯人的情景。
余佑一边跟着前面的步子走,一边开始琢磨起刚才的那一幕幕。
厉寒是本地人,这点毋庸置疑。
他在外面干出事业衣锦还乡,原本是值得骄傲的事,可遇到阿甲阿乙的时候,为什么会表现的这么怯懦和惊恐?
回想起阿甲怒不可遏的表情,余佑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私人恩怨?
可单从恩怨上说,阿甲又不像是真的就要置厉寒于死地。
要是真有心报仇,刚才就应该一枪往他要害里打,而不是用枪托砸,再怎么用力砸,顶多就是个头破血流而已。
余佑的脑袋里,各种疑问排成了长串,思来想去,他再次想到了那个关系图的起点人物——厉寒的初恋情人。
如果说阿甲之所以生气是为了那个女人,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可这女人的脸,为什么会出现在厉寒的妻子身上?
要是真像猫佐所说的那样跟诅咒有关,那又会是谁用了这么恶毒的诅咒呢?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另外,他在厉寒家里不小心听到的那些佣人间的谈话也同样可疑——老爷太太的意外。
按照小图给出的资料,厉寒的丈人和丈母娘曾在一个月前外出旅行,但是途中不幸遭遇泥石流,所以意外身亡。
可巧的是死亡的地点偏偏就是他们昨天晚上抵达的那个小县城。
这么小的地方,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家底殷实的两位老人,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特地赶来呢?
问题层出不穷,抽丝剥茧的深入分析,余佑渐渐感到这其中也许另有乾坤。
世界上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单一的因或者果,看起来毫无相干的问题,其实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隐藏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也许是在人心里,又也许是在人的记忆里,总之都是环环相套因果交递的彼此维系。
阿乙牵着郝多黔等人穿过几片树林,这中间还为了防止有人偷偷的记下方向位置而特地绕了远路。
终于到达目的地时候,余佑觉得自己的脚都快走平了。猫佐一直呆在他衣服里,所以悠闲了一路,醒醒睡睡,睡睡醒醒,途中除了打哈切,连嘴都没有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