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逝去种种——留芳阁里,邪魅男子眼若桃花,轻佻一句“简二公子才真称得上‘人间绝色’四字”;桃花庵前求神掣签,男子睥睨若神狂放不羁,转瞬间却脉脉低语挪揄无限“若是我求神佛,让若林藏我於心头,他若是真能允了,让我日后每日三柱清香供奉着他,也无不可”;铜雀楼下怀抱他丢下来的绣球,听他笑语连绵含情带意:“若林如今接了我的绣球,岂不得负起这个责任来不是”;夜阑寂寞,他们相互偎依,男子拈起他发间的落花,戏谑调笑“可是我觉得,这桃花哪里能及得上若林这般精致好看”……最后却全部化成了那句烙入骨髓的柔情低语:“我喜欢你。”
宛如一句魔咒,引人沈溺堕落。
萧景默为他做了这许多,除非铁石心肠,否则纵使无关风月之情,也应有几分相交之情谊。可是这人,不仅一开始就欺瞒哄骗,最后还无情离去,狠心伤他,生生捏碎他一颗赤子拳拳之心!!
人说自作孽不可活,简若林自己选的路,最后错了伤了,又能怪得了谁?
骄傲如他,本也想故作镇定,将一切看淡抹平,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那样的伤,他无力一人舔舐治疗任其缓慢愈合。何况那时,大哥出事,相依为命十多年,一朝之间,便阴阳相隔再不相见,简若林就算是铁打的,也捱不住。
算计萧景默始终算是情势所逼身不由己,他早知这人身份未明来历不清,但是他赌了一把,赌定萧景默有这个能力和手腕逆转乾坤。那夜他在风雨交加下站了整夜,任由雨水打湿全身,在冷风里枯站至天明。流干了软弱泪水,简若林终於踏上了这条苦心谋划的自救出路——他要救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与简家一门休戚相关的留芳阁。
如今,简若林再也不会稀罕这份用阴谋算计得来的虚假情意。
冷绝的一句“再不相见”,挥断过往,简若林转身离开,只把背影留给了萧景默。
河岸两旁的桃花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沿着河岸蜿蜒成一条长龙……迟来的烟花在空中炸响,一蓬又一蓬地大朵散开,旋即消失不见,只剩淡淡余晖盘旋夜空。
心思和情意不假,只是烟幕之下,却少了那个对影相伴的爱人。
脑海中百转千回……此处是他和简若林初定情意的清河岸边,那夜花灯闪烁,河岸上纠结了成双成对的恋人,相约在河面上共放桃花水灯。他记得简若林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脸被灯火映得昏红,低垂下来的眉眼细致如画。
——若林写了些什么?
——求父母在天安息,求大哥身体康健,求留芳阁顺顺利利生意兴隆。
——就没有其它了吗?真是好无情,若林竟然一点儿也不念着我。
那夜的对话言犹在耳,只是说那话的人,却已经背道而驰。等到看不清各自的身影,还犹自迷惑,辨不清究竟输在何处。
萧景默仿佛站立不住,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然。
你情我愿,相互索需……终究是错了吗?
第十八章
萧景默绝不甘愿就此放手,他决定要找简若林,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话。
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落日将沈,景色寥落。萧景默从小院的墙头翻过去,爬上那棵刚刚谢了花朵的桃树,双脚落地,便看见了院子中静坐煮茶的简若林。
嘴角一勾,眉目飞扬,暮色下萧景默温情脉脉的桃花媚眼,依旧带着动人的魅惑。眼睛却痴痴看着坐在院子中的那个人,一步步走近。
简若林抬起头来,淡淡一笑:“你来啦?”平静的语调,疏离的姿态,仿佛路人。
“你说的那些,我不同意。”萧景默几乎是从齿缝里将这句话一字一字地给挤出来,带着点困兽般的挣扎,凄然决烈。
简若林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唇边一个白瓷茶杯,映得唇红如血。
这双眼睛,这般笑意,哪里还有往昔的半点情意,冷静淡漠地叫人心悸。
萧景默依旧是那句:“若林,我不想放手。”若不是因为这一遭,萧景默大概还不能真正明白,简若林於他,是一种如何割舍不下的存在。如今事情演变至今,叫刚刚明白了自己心意的他,如何能够在这个时候放开所恋之爱人?再开口,语气间已经多了几分哀求和恳切:“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简若林好笑地抿了抿嘴:“你虽於简家有恩,却也有负我简若林在先,这份恩情,若林并不打算以身相报。何况覆水难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有回头的机会。”
“不、不是,我没有打算过要挟恩求报。我只是想、你回到我身边来。”磕磕绊绊一句话,旋即又是一声柔情呢喃——
“若林,我喜欢你。”
简若林唇边的笑意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看着萧景默,面上突然转为寒意冷冽:“男子相恋,不容於世,不过是因为心中的‘不甘’作祟,将占有和征服欲当做了相互恋慕……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怎么如今,却是你明知故犯,执迷不悟?”
这一番反唇相讥,却是将萧景默曾经伤害他的话原封不动的搬了出来,简若林看似温婉,却是个极要强的个性,便是在和萧景默的感情上,也绝不肯拖泥带水。下定了决心要断的一干二净,又怎么肯松口半分,给萧景默半丝挽回的机会?
萧景默痛悔叠加,苦涩不已,再次恳求:“是我错,若林,原谅我。”
“萧公子言重了,你我之间,早就已经两清,谈不及此。”
简若林心智强硬,萧景默又何尝不是做惯了霸道事情的主,见到爱人固执着不肯让步,脸色渐沈,一句森然低语便已出口:“若林,我并不想走那一步,你不要逼我。”
“是你在逼我。萧景默,若你要鱼死网破,我也可以告诉你……”简若林毫无惧色,反带着无比的决绝:“简若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一语铿锵,终於打破了萧景默心头仅存的侥幸和希望,惨然一笑,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何必如此不留余地……”眼底的几抹浓烈伤痛浮现。
“若林,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是真心喜欢我?”
简若林却挑其远黛双眉,嘲讽一笑:“萧公子在意这个作甚?若林於你,不过一场风月欢好、镜花情缘,既是可以用腻了就丢弃的物什,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
萧景默不甘地去抓他的手,触感一片冰凉,却是他再也无法温暖的温度:“不是玩弄,不是游戏!”他急着反驳,从来没有哪一次,如此后悔当日的抽身而去:“若林,我喜欢你。是真的,不是逢场作戏,不是互相索需。不是……”
简若林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冷冷的打断:“萧景默,结束吧。”
萧景默面如死灰,仿佛全身力气都在顷刻间被抽空——从他的负心离去,再到负气返回,然后在他准备好好维持这段感情用心珍惜对待的时候,万事成空。萧景默怎么也料想不到,他和简若林,会是这样的结局。惨淡一笑道:“你从收到你大哥的死讯那会,就已经开始步步筹算,利用我不甘输於人下的性子,做了这一着好棋。”笑容里满是苦涩,可是这苦涩,却是咎由自取:“若林,原来我从不曾懂你。”
简若林眸间华光流转,美若濯星:“我又何曾懂你……”略微一顿,目光落到萧景默身上,淡淡两字呼唤:“景默。”
唇边一抹笑意,却全然不带半点旖旎情思。
平生不会相思,一会相思,便害相思。
简若林本以为,以萧景默的为人,就算自己把话说得再绝,也无法真正从根本上断绝了他的念想。如果真要就此断得一干二净,少不了要心智坚定,再不能被那人的软磨硬泡温柔攻势所迷惑,所以他也早做好了萧景默会再一味痴缠的准备。
料想不到的是,自那日谈话不欢而散之后,萧景默却当真失了踪迹,整整几日不曾出现在视野中。简若林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受。
这个男人,对他来讲已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存在,断情绝义,本质上就是伤敌三分自伤七分的做法。
偶尔半夜自梦中惊醒,望着空荡荡的床铺和冰冷的被衾,仿佛有什么,已经剜肉剔骨一般地,从他的身体中被剥除。虽然是他自己下得狠心辣手,却还是疼得锥心。
他想着:他那个男人……就这样从此远离,再不相见了吗?
心头空蒙之时,却又想着:似乎这样……也好。
不过当简若林在留芳阁见到挽着妇人发髻,挺着个大肚子的温婉女子时,之前内心所作的种种努力,就像是一场笑话,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堡垒”,刹那间土崩瓦解。这世间,也只有那人,能让自己患得患失,大喜大悲。正如当初留芳阁陷入危机之时,简若林再如何强自支撑,也无法独力走下去。
女子名叫婉贞,人如其名,虽不是国色天香之色,但是眉眼柔和面目清秀,更有一股子大家闺秀才有的亭亭气质。
简若林在账房里听闻有客人坚持要见自己,放下了手中事务赶过来,却不曾想会是她。
来人先是粉面含春,上上下下将自己打量了一遍,眼光中带着些考量,因着二人之间稍显尴尬的身份,叫简若林很是不习惯这样审视的眼神……倒像是,主母在打量即将进门的妾室一般。简若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舒服。
婉贞也知道自己失礼了,略一福身,便道:“简公子见谅,请恕婉贞身子不适,未能全礼。”稍微一顿,又接着讲道:“原本冒昧求见,便是逾矩,只是有些话,不得不当面说与公子,婉贞也顾不得男女之别。”
“客气了,夫人有话不妨直说。”那两字“夫人”一出口,怎么都觉得刺人得很。
“传说聪明美丽的娥皇和女英,是上古时部落酋长尧帝的两个女儿。尧帝晚年想物色一个满意的继承人,他看到舜是个德才超群的大贤人,於是,就把帝位传给了舜,并让娥皇和女英作了舜的妻子。娥皇封为后,女英封为妃。舜不负尧的信任,让禹治洪水,使人民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娥皇、女英也鼎力协助舜为百姓做好事,传为百世之佳话……”婉贞突然提起娥皇女英的典故,一大段讲完之后,余音嫋嫋,眼目上挑,似乎是在等着简若林的反应。
“夫人想说什么?”
简若林的反应太冷淡,漠然得让婉贞几乎以为自己想错了地方。
敛容肃目,婉贞还是开口道:“婉贞自幼熟读‘女箴’、‘妇言’,只知以夫为天。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乃属寻常,虽、虽然相公他……”似是不知应用和言语表达,便只瞧了简若林一眼,含糊带过:“婉贞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即便如此,也不会反对……”
她的话还没说完,简若林便突然站了起来。
脸色青白,却对着婉贞浅浅一笑:“夫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心底冷冷一笑,寒意席卷,萧景默竟然无耻到这个地步,要让自己的妻子来游说他这个“见不得光的情人”?!他究竟把自己置於何地?!
“婉贞和相公只是长辈定下的婚约,相公心上之人从来不是婉贞,公子不必顾及。”此刻她尚且以为简若林是因为自己和萧景默决裂,这个善良温婉的女子,极力地想为自己的夫君挽回真爱:“婉贞这次来,就是想请公子……”
“在下实在不懂夫人之意……留芳阁事务繁多,若无他事,请恕区区不能久陪。”
“等、等等。”婉贞见他要走,更是焦急,脱口喊道:“相公受伤了!”
果然见简若林身形一顿,脚步凝滞,有些呆愣和不可置信地发着呆,婉贞立即说道:“相公前些天夜间回来,也不知怎么地在山间遇上了强人。刀伤深可见骨,伤口感染化脓,引致高烧不退,人都快烧糊涂了。相公一直喊着公子的名字,婉贞虽然知道於礼不合,可是也别无他法,只能请公子去见他一面。”
初闻萧景默受伤,简若林心神大震,可是在听完婉贞一番话之后,却渐渐冷静下来了。萧景默毕竟家世显贵,虽然受了伤,但是那么些大夫下人伺候着,也不至於就真的能出什么大事。简若林甚至想到,这不会又是萧景默想出来的苦肉计,为的就是引自己同情心软?
——栽了一次,他实在是怕了,无论如何也不敢轻率。何况已经决定了要分开,不管因为什么,再彼此纠缠制造交集的话,与人於己都不利。
主意打定,终於还是冷冷拒绝:“夫人找错人了吧,在下不是大夫,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快步转身走进内室,再不管被抛在身后的婉贞如何错愣。
脑子里却又浮现起那个张狂洒脱的男人,依旧是那副画面,夕阳如血,他坐在桃花树下,乘日而来。一条腿在空中悠悠摇晃,发丝飞扬。
简若林走得太急,冷不防就撞上了一个小童,小童怀里捧着个篮子,里头的瓶瓶罐罐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也将简若林撞得一歪,巨大的冲撞力叫他腰腹间一疼,脸色瞬间就白了起来,配上他那副失神模样,瞧在小童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
“二、二爷。”小童连说话都哆嗦了,慌慌张张蹲在地上捡瓶子。
管领之人立刻一通好骂:“你这是见鬼了,这么毛毛躁躁的!”
简若林也回过神来,看那小童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瘦小,自己身边就有一个孩子似的的小四儿,自然狠不下心来教训,反倒训斥了管领几句,安慰道:“不碍的。”拉起小童来察看:“自个没伤着哪吧?”
小童缩着手垂着头,目光闪烁,声音像蚊叫:“没、没有。”
简若林看着那脸有些面生:“以前没瞧见过,是刚来的吧。这些活比较琐碎,慢慢来熟练了以后就不怕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简若林觉得眼前的身子抖得厉害。只当是小孩被吓着了,更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
揉了揉他的脑袋,就像平时对小四儿那样:“去吧,忙你的。”
小童捧着篮子,逃也似的走得飞快。
被这么一打岔,心底的那点忐忑不安也被冲淡了几分,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影像,总算不再苦苦纠缠。
摇了摇头,简若林放缓了步子,朝着药房的方向走去。
说是药房,其实就是装着各种干花香料的地方,整面墙上按着药材铺子的样式做出来,只是那一个个小柜子里头装的不再是药材,而是留芳阁合用的制香原料。
简若林径直走到里间无人处,在角落里有一个上了锁的柜子。
鬼使神差地,简若林走到了这里,又蹲了下来,摸索着掏出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柜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里头放着的,是一枚暗紫绣金的香包,雍容华贵,然而它催发出来的香气,却清淡如烟花三月。
简若林秀气的十指抚过表面,几番摸索,眼神淡淡的,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良久良久,终於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香包小心翼翼地摆回柜子里原样放好。那双雪亮眸子里,似乎含着些许泪意,又似乎没有。
许是因为蹲了太久,站起来的刹那,眼前出现了片刻的晕眩,简若林不得不扶着墙面才能站稳。缓了一会,才觉得那晕眩感慢慢褪去,四肢和感官重新归於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