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身后似乎有风声掠起,简若林倏然警觉转身。
有什么东西捂住了口鼻,刺鼻浓烈的药水味直冲脑门,浑身的力量被瞬间抽空。简若林只来得及分辨出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眼前一黑,随即便疲软无力地瘫倒下去。
第十九章
隐隐约约间,脑海中终於浮现一丝清明。
简若林似乎听见一男一女正在距离自己不远之处对话。
那女的说:“怎么还不见醒,不是说药量极轻的吗?”声音听来极是熟悉。接着便是一个男音响起:“就是最普通的迷药,剂量我也没敢下重,按理说半个时辰就能醒的啊。”声音越来越近,应该是谈话的人在疑惑之间凑近前来察看。
简若林只觉得身子有些重,昏昏沈沈地挣扎着想要醒来,努力地试图睁眼。
虽然在他觉得,自己用尽了全力也没达到什么效果,但是却听见先前的女音惊喜地叫一声,而后道:“你看见了吗,他动了。”
然后有一双手拍打在脸颊上,那个男音在耳边不断重复着:“喂,醒醒……”
无边的黑暗渐渐褪去,光线从眼睛睁开的那条缝里射进来,视野里两个人影晃动,兀自显得有些模糊。他听见那个女音大喊:“他醒了,醒过来了。”缓了好一阵,意识总算恢复了清明,眼前的景物也逐渐清晰起来。
简若林挣扎着坐起来,看清楚面前正是一男一女两人。男人没有见过,略一打量,却是一副风流俊俏的面向,嘴角含一抹似笑非笑,有一股像极了萧景默的华贵子弟的纨!之气。至於那女子,却是之前见过两次的,萧景默的妻子,叫做婉贞的。
简若林慢慢回想起来先前的事,在留芳阁接见萧夫人婉贞……回到花房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接近……再然后是那股刺鼻的药水味……记忆便停留在此处,往后的只是一片混沌模糊。简若林仍是抬头看了看两人,还有自己所处的陌生环境,确定自己应该是被迷晕了绑到这处。但是看二人的神情,又有点不敢相信他们会做这事。
刚刚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开口了又该说什么,就听见婉贞柔柔说道:“简公子,实在得罪了,婉贞先在这里代玉和给你陪个不是。”说着面带歉然地转头去斥责一旁的男子:“玉和,还不跟简公子道歉。你这个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改,我是说要请简公子过来,可你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实在太失礼了。”
那个男子被训斥几声,倒也不显尴尬,仍是大大咧咧地一抱拳,道:“在下白琦,表字玉和,幸会了。”简若林呆呆的、一时间倒不知如何反应,但是那叫白琦的男子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确是我自作主张了……出此下策,实在情非得已。不过我要是不用点非常手段,以简公子的冷酷心肠,要请公子到这‘藏娇山庄’来一趟,只怕还不太容易呢?”
简若林心思敏感细腻,似乎察觉到眼前的男子对自己颇有微词和抱怨似的,说起话来那上扬的语调里,总带着那么几分不清不楚的尖刻责怨。
婉贞亦是心思婉转的女子,自然看出两人间隐隐的尴尬,赶紧拉了白琦道:“你少说两句。”而后转头看着简若林,眼底似有哀求:“简公子都已经来了,就去看看相公吧。本来不该这样严重的,可是这么多天相公一直烧着,也不见好。大夫说有可能是心病,相公又一直记挂着公子,请公子看在往日情谊上,好歹去瞧上一眼也好。”
简若林直到此刻,脑子仍是晕乎乎地一团,听她说话,那一声声的“相公”宛若一根根尖刺扎进心里。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听完婉贞说的话,抬起的脸上寂静无波:“我和他、早已没有什么关系了。”
婉贞还没开口呢,白琦就面色不虞地说道:“亏你说得出这话来,景默为了你差点没了性命,便是朋友,也不该绝情至此吧?更何况景默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倒也自己想想清楚。”他这么说,分明还不知道简若林和萧景默分合的始末。
白白被这么一通数落,简若林心里要说不委屈也是假的,那句“差点没了性命”总归是听进了耳里,想着莫非真的严重到这个地步了?那双秀气的眉峰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反正我把你带来,你无论如何也得去看一眼,就算用扛的,我也得把你扛过去。”
简若林看着他,而后眉目低垂静思了片刻,便抬起头来,不甘不愿似的问一句:“他在哪?”
见到萧景默的时候,简若林纵是心智坚定心肠冷硬,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印象中的萧景默,总是和“飞扬”、“恣意”这一类的词挂钩,就像一股风一捧火一样。可是此刻卧在床榻上的男人哪还有往日的半分洒脱潇飒,眼窝深陷面色惨白,额上搁一方汗巾,只着白布中衣,卧在那平白生出一股孱弱来。
这种感觉实在违和,因为无论怎么看,萧景默也不像是能用“孱弱”二字来形容的人。
一见到简若林,那双略微黯淡的眸底倏地一亮,等到他凑到床边,那人已经伸出手来,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要确认眼前人一样地用力。
简若林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挣开——却是不想着了痕迹。
萧景默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含着深情、伤痛、懊悔,如此沈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只得扭头躲开视而不见,心中到底记挂,几番踌躇,仍是低低问了句:“怎么成了这样?”
“我辜负了你,这是老天在替你惩罚我呢。”甫一开口,竟是喑哑啁哳的嘶声。
简若林虚望着身前一片空气,淡淡说道:“哪有什么惩罚不惩罚的,你我之事,本也没有谁负了谁。别尽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把伤养好才是正事,莫让尊夫人再为你操心了。”他这是提醒萧景默,结发妻子尚且在侧,没有他加入的余地。
“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是吗?”
“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何谈原谅?”
他这么说,萧景默就知道他仍是不肯回头,平日里那样温柔和顺的人,一旦执拗起来,当真可怕。萧景默是真的后悔了,也知道此刻乃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若不趁着自己伤病、简若林的内心相对柔软之际将话说清楚,只怕往后两人之间就真的再无改悔的余地了。
“若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简若林坐在那抿嘴不语。
萧景默的声音便变得急了一些:“就算你判了我的罪,总也要给我一个辩白的机会,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置我於死地吧?”
简若林终於淡淡看他一眼,道:“你言重了。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
萧景默反倒犹豫踌躇了一会,半晌才讷讷说道:
“我、白琦、还有洛展锋,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生在权贵之家,很多事情不由得自己做主。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要承担家业,连婚姻也无权自己做主。所以我们趁着年轻的时候,肆意玩乐,游戏人间,只因为我们知道,一旦继承家业,便是一辈子的包袱,日后再难有享受的片刻光阴。”
“我们习惯了逢场作戏,不敢付出真感情,因为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家庭认可,反而可能带来、或者造成更多的不幸。你知道习惯这种东西有多可怕吗,到了后来,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些时候,后来只按着以前地想法和习惯,便以为可以露水相逢一场,好聚好散……就像从前做过的那样。可是我心里很犹豫,一直无法开口,心里也不想就如此断了这段情,要不是那天正好被你撞见我和婉贞……我当时脑子一热,居然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将你我的事情做个了解罢了,所以才会说了那番话。”
“可是这真是我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了,我很快就后悔了,后来去看你,你病得神志不清的,我看到那样的你,就想着我再不管什么家业什么父母之意了,我就想和你好好在一起。若林,无论如何我也不想放开你,我已经认清,我无法接受你和别人在一起,也无法接受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那种滋味我已经尝过,不想再尝一次。”
眼见简若林脸色青白,嘴唇一动,萧景默只怕从他口里听见什么刻薄的话,连忙打断:
“求你,不要再说什么‘一时糊涂’、‘男子相恋不伦’之类的话来了,那是我混账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后来听你对我说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有多疼,我先前伤了你又有多重。若林,我知道自己的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最后,萧景默几乎已成困兽之斗的状态,从不曾见他如此这般低声下气地恳切哀求:“求你再信我一次,我决不会再负你。”
简若林静静听他说完,方冷冷开口:“萧景默,你究竟将我置於何地?”
萧景默不料自己一番挖心掏肺的肺腑真言会换来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诘问,一时间愣住,张口结舌:“什、什么?”
简若林眼底不含半点情绪,冷漠如同陌生人一般,口吻淡淡:“你若不明白,我可以再问你一句,你又将你的结发妻子置於何地?”
萧景默急急开口:“婉贞她、只是少年时父母定下的亲事,我和她虽有夫妻之分,却没有夫妻之情……”言下之意,婉贞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萧夫人,徒有一个名分和明面上的琴瑟和睦,说难听点不过是个延续香火的工具,萧景默待她虽好,却也更像是一种礼貌。
可是简若林听完,脸上的寒意明显加重了几分,语音依旧清冷,刀锋似的凌厉目光落在萧景默脸上,几番逡巡:“我认识的萧景默,可以无知,却不能够无耻!”这话已经说重了,听得萧景默脸色越发惨白,接下来的话则更加尖利:“我问你,你要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和你在一起,男宠?娈侍?或者将我放到你后院中,和一群女人争宠?”
“不、不会……”萧景默觉得浑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简若林无视他的窘迫,继续说道:“可惜呢,不能遂了你的愿。简若林纵是男子,也有自己的骄傲,就算相互恋慕,也要求相互忠贞。我要的,便是一心一意,没有其它转圜余地。”
“我、可我真心相待的人,只有你啊!”萧景默的手加重了力道,紧紧握着他。
“那又如何?”简若林仿佛已经将一切都看透:“你能为我抛弃妻子吗?你能给我一个并肩与共的位置吗?你能让我们光明正大的现於人前,相恋於世吗?”他原本是个温和性子,此刻也被逼出了一股咄咄逼人的姿态:“不管你和尊夫人是因为什么而成亲,她毕竟已是你的妻子,我终究是晚了一步。即便你允我,做到一心一意舍弃妻儿,只怕那时我也会看轻了你——萧景默不该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
简若林是个极骄傲的个性,外柔内刚型的,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容忍萧景默一边娶亲生子相敬如宾,一边又和他纠缠不清情意绵绵?
不管萧景默的用情是真是假,简若林可以原谅他的风流无情,却不能接受他已有妻室的事实。只要是凡人,便不能免俗,他的眼里也是容不得沙子的。他要去爱的人,也必须和他一样一心一意。
无关嫉恨,只是一个娶了妻的男人,犹自拈花惹草,这类人,简若林最看不惯。
萧景默张大了口,脸上已经掩饰不住震惊和绝望,几次张合,却说不出什么来。
“结束吧,萧景默……”说完这一语终结,简若林竟也生出一股无助的情绪来,他知道,这番剖心相谈,才算是真正地断情绝义了,心底竟疼得难以言喻,挣扎着看着萧景默一字一句吐出:“我们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一时间两行清泪汩汩流下,凄清而又无望。
——终於亲手推开了他,也了结了这场没有结果的爱恋。
萧景默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男子相恋不容於世”,就算没有萧景默的负情在先,他们两人也注定无法走到最后,这人世间,尚没有宽大到容忍两个男子相爱相守的地步。如此尴尬,勉强走在一起,也终会是不欢而散。
早些看清了前路认清了方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夜里,萧景默的高烧终於还是退了下去,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无端消瘦了几分。
白琦坐在他对面,先说一句:“早就叫你不要招惹那个简公子,免得将来后悔莫及,现在怎么样,让我给说中了吧。”他和白琦并不只是单纯的酒肉朋友,而是从穿开裆裤就开始的交情,因而白琦向来也跟他较为亲近,言语间百无禁忌。
一句挖苦说完,白琦狠狠地把手里的药碗递过去:“赶紧喝了!”
以往这个时候,萧景默怎么说也要回两句嘴,在这群人里,他的口才向来了得,两句话能堵死人的那种。可是这回却默默地接过药碗,窝在那里小口小口地抿着,一双眼睛里半点神采也没有,失神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
白琦见不得平日嚣张狂傲的人这幅模样,拿回空碗以后,忍不住啐道:“瞧瞧你那什么样子,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也是为了安慰萧景默,才说道:“那个简若林也是个顶没良心的,你病成这个样子,他就不能说两句好话。”
对於简若林来过以后萧景默精神状态更差的状况,白琦很是不忿。
萧景默却说:“别怪他了,以后也没机会了。”
一句话,白琦却认清,这两人是真的断了。原本前因后果他也不算很明白,听萧景默这么说,只能应道:“也好,早就该这样了。”
沈默了许久,才听见萧景默问道:“那些山贼的来历,你查了吗?”
白琦惊讶:“你也知道他们有问题?”那语气,好像是在讽刺萧景默这阶段为了情伤连神智都愚钝了不少,却还能有这等眼力一般,直叫萧景默哭笑不得。
“好歹被他们追了七里地的人是我,一般强人,谁有那等手段和功夫,摆明是一早计划好的。”萧景默伸手一拍白琦,笑道:“快说吧,到底是什么来路?”
白琦“呲”了一声,冷冷道:“还能是什么来路,不就是京里那位,防着想要你的命呗。”
“他?”萧景默这回才真是苦笑:“我都躲到这里来了,他还担心什么。”
“除非你死了,不然再怎么样,你也总是个威胁。”
即使恩同骨肉,亲如兄弟,亦是人心隔肚皮,那副皮囊下包裹着的,究竟是怎样一副肺腑心肠?谁又能够知道?
“算了,别想那么多了,赶紧把伤养好了吧,这么个病恹恹的样子可不像你。”白琦仍是笑骂一句,硬是将萧景默摁回了床上,盖好被子。随后才转身退出屋子,将屋门关好。一路上捧着空的药碗,走了一阵,才不经意瞧见手心里一直拽着的小纸包——那里面,是婉贞特地给萧景默备下的下药的冰糖。
萧景默老大不小的一个男人了,可是自小吃药怕苦的毛病,却还是改不掉。每回喝药要是没有冰糖,是绝对喝不下去的。
白琦回想起方才萧景默端着药碗失神呷饮的模样,也只能暗叹一声冤孽。
再过不多日,萧景默已经好了大半,下地走动时偶尔也会取了佩剑到院子里舞两下,只是婉贞从来不许他舞弄得太久,最多半个时辰,就催着他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