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询面色一变,出口呵斥道:“煜儿!不得胡言!”
陈煜向来听谢询的话,被他这么一呵斥,虽然心中愤懑难当,却还是住了口。紧紧咬了咬牙,眼神阴毒地瞥向萧景默和齐佑。
“煜儿年幼无知心直口快,小侯爷和齐大人千万别往心里去。”
齐佑向谢询微微拱手:“下官不敢。只请谢大人能和下官走一趟,感激不尽。”
方才还是一副慈父神容的谢询,转眼就换上了满脸的睥睨:“如此,只怕今日还是要叫齐大人白费心思了……”眼神一转,却是一股子凛然强势,语调低沈:“煜儿。”
陈煜袖子中暗藏的软剑宛如一条毒蛇,悄然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吻向萧景默的脖颈。
萧景默早已暗中戒备,待到陈煜剑招一出,便闪身让到一旁,出手如电,转瞬间两人竟已过了十余招。陈煜招招皆是蕴含杀机,气势凌锐,反观萧景默,即便身处剑影之中,仍旧是一副吊儿郎当极不上心的模样,那身法不像在迎敌,倒更像是悠然散步一样。
不出二十招,陈煜的败像已显,萧景默也似乎失去了慢慢游戏的心情,步步紧逼,最终灌注内力於指尖,在陈煜剑身上一弹——陈煜只觉得虎口震得发麻,胸中气血翻涌,那把剑居然握不住,脱手飞落。陈煜踉跄后退几步,跌在那辆原本准备用来逃命的马车上面,被几名死士搀扶住,嘴角沁下一缕鲜红血液。
萧景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意吩咐道:“蔚,把他带回去!”
却见陈煜挣脱了搀扶他的一众死士,伸手一抹嘴角的血迹,笑得阴戾:“萧景默,我备了份大礼给你,你可要看看?”
萧景默心头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举目看去,只见众位死士簇拥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陈煜伸手撩开车帘,命人从车内拖出一个麻袋。
待袋子解开之后,死士从中架出了一个浑身无力的人,萧景默当场如遭雷击,踏上前一步,双目犹如被激怒的野兽般嫣红如血,浑身散发着修罗一般的嗜血气息:“陈煜!你敢动他一下,本侯发誓,必要你千倍百倍偿还!”
他的模样太过可怖声音太过凄厉,以至於阴毒如陈煜也被他的气势所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但是手中抓着的人是萧景默的软肋,有此筹码在手,陈煜随即又为自己方才的胆颤而懊恼,怒气上涌,自靴便抽出备用的匕首,便架在了手中那人的颈上。
直到此刻,萧景默才对上那人的眼,带点羸弱的、又有些疑惑似地,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一双眼盯着萧景默,仿佛有千言万语一般。
被陈煜从马车里拖出来的人,正是萧景默千万心思所系的简若林。
话说三天前萧景默入简家之后,简若林正懊恼自己心智不坚,随意便让萧景默大摇大摆登堂入室,还顺手拿走了自己苦心研制的香囊。虽说本来就是为萧景默所研制的香,但是二人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如何还能再故作寻常?
当然,心烦意乱的他也没留意到一直有双眼睛在暗中窥探,他依稀记得自己闻到一股不知名的香气,只是未及细细分辨,整个人的意识便已经开始混沌起来。等他再醒过来,却发现双手被缚在身后,眼上也蒙了黑布,只是却没有堵住他的嘴,看起来像是不怕他呼喊求救。挣扎了好一会,可是绳索捆得实在太过结实,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期间有几次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喂他饮食,但是无论他怎么追问,却始终听不到一句回应。就那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一次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鼻端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触不及防,简若林控制不住自己又昏昏沈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依旧是手脚被缚,但是眼睛上却少了那块黑布——不过他们也不必担心被简若林看到了什么,因为他整个人都被装在一个麻袋里,所能感觉到得只是一阵一阵的颠簸。简若林知道自己被搬到了马车上,却不知道要搬到什么地方。
直到后来,听到外面人生嘈杂,缠斗之声铿锵不绝於耳,不明情况之下,简若林也不敢轻易开口呼救。可是等到声音渐渐安静之后,却知晓了一个真相——
当那一句:“平阳侯家的小侯爷”传入耳际的时候,简若林终於明白,为何大哥初死留芳阁陷入危机之际,连官府都不敢收受贿赂为难简家;终於明白,为什么萧景默敢劫狱救人;也终於明白,这人的玩世不恭睥睨人世,源自於那不为人知的显赫家世。
最后被陈煜拖出马车,刀锋紧贴着脖颈,可是他却浑然不觉。
满视野的人群中,他只锁定了那个男人,看着他犹如困兽一般,出口的话气势凛然——心中想着,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人如此嚣张无忌。
迷香残留的药劲仍在,简若林浑身仍旧软绵绵的,绳子勒得他四肢生疼,脑子沈得很,理不出头绪,偏偏陈煜的声音就在耳边:“萧景默,你若不想要他的命了,不妨再向前走几步!”一字字地向雷似地炸开,脑海里轰轰乱响。可是奇怪的是,萧景默的样貌形容在视野里却是如此清晰,分毫毕现。
投鼠忌器,萧景默恨不得掐死了陈煜,却只能隐忍怒气:“说,你的条件!”
陈煜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直截了当:“我要齐佑的人头!”
被点到名地齐佑没有一丝慌乱神色,唯有萧景默,深深皱起了眉头:“我做主放你们离开稽灵峰……来日皇上若要拿谢家开刀,本侯也必定代为求情。”
陈煜抓着软绵无力的简若林,阴阳怪气地在他耳边说话:“你看,你还比不上齐佑大人一条命呢?”手中匕首一颤,竟将简若林白皙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来。
萧景默握紧了拳头,用力之甚,甚至连手背上的道道青筋都清晰可见。
“本侯答应你!”萧景默看着陈煜,光是眼神,就已经凌厉到足以将人寸断一般,“不过你若是敢再碰他一下,本侯言出必行,定要你百倍奉还!”
剑拔弩张之际,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响起,轻轻唤了一声:“景默。”
即便声音极轻,萧景默还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本来闪躲的眼神,终於再次落在了简若林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他看见他脸上淡漠的神色,缓缓开口:“你不记得吗,我说过的,我不想再欠你什么……”隔了丈许空间,可是那对眼眸,黑白分明。
萧景默面色大变,几乎已是惨呼:“别!”人已经掠了出去。
终归迟了半步,简若林以一种不留余地的方式,用脖颈撞向吹发即断的匕首。萧景默将陈煜一掌击飞之前,那把锋利的匕首,早已经入肉三分,血如泉涌。
萧景默眼前,只能看见那不断流出的血液,鲜红鲜红,大片地染红了衣襟土地,源源不绝。仿佛有一只手,狠狠抓住心口,用力撕搅,那种无力挽回的绝望感,重重击打着心房。萧景默只会慌慌张张捂着那道伤口,手脚冰凉——世界都坍塌了,也不过是这种感觉吧——窒息,绝望,恐惧,欲哭无泪。
萧景默颤抖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简若林!我不许你死!”
无数飞鸟被惊起,稽灵峰上,嘶声连绵不断,不绝於耳。
第二十八章
简若林这一场梦做得实在太长,恍恍惚惚地,似乎回到了和萧景默最初相识的那日。他积攒着心底的那点薄怒,竖着尖刺不容他人靠近。可是,自己蹲在角落里的时候,那股透心蚀骨的寒意,怎么也抵挡不住。於是他无法拒绝那种诱惑,温暖,美好像日光一样的温润感觉——就好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燃尽了自己,只为那点光和热。
那团光里面站着的人,锦衣华袍,一会是大哥,一会又变成了萧景默,看不真切。
在梦里,四肢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住,简若林只觉得他用尽了全力往前跑,想要靠那光近一些,却是徒劳无功,依旧在原地无望挣扎。
突然间,四周的空气都被抽干了似的,漫涌上来巨大的海浪。他连动都动不得,站在原地,挣扎着被冲进冰冷的海水里。窒息感顿时扑面而来,扼住了口鼻。他大口大口的喘气,想要往肺里面吸进去些什么——可惜什么都没有——没有空气,也没有水。
简若林恐惧万分地一遍遍呼喊着: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终於,简若林自梦中惊醒。心有余悸,双眼却已经睁开——那或者只是一毫一瞬之间,全身仍被冷汗浸透,却庆幸自己方才不过是身在梦中。
等到意识渐渐回到这具身体里,简若林终於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困乏。
萧景默半跪在床边,什么意气风发恣意疏狂这类词跟他再也不沾一点边,简若林只看见他眼窝深陷血丝满布,腮边到下颚甚至都冒出了一片胡须还来不及刮,那么看了两眼,也不知怎么的,简若林居然忍不住笑了笑。
看到他醒过来,萧景默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居然带着一丝哽咽——其实简若林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毕竟萧景默带着哭腔说话这样的认知,实在和他之前所了解的常规不符。他听见他说:“你终於肯醒了吗,别再睡下去了,好不好。”
简若林脑子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办法消化萧景默这句话的含义——难道他已经睡了很久了吗?张开口,觉得口腔里一股子燥热难捱,喉咙滚动了两下,挤出来一个字:“水——”却没想到,只说了这么一个字,整个喉咙都像要裂开来似地,勃颈处传来一阵剧痛,简若林觉得,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和身子分家了,所以那交界之处才像断了似的,疼得厉害。
“别动!别动!”萧景默明明急得要命,可是却压低了声音,生怕惊了什么一样。
简若林眼前一阵晕眩,好不容易缓过来地时候,有一点清亮液体从嘴唇渗进来,慢慢流经唇舌,滋润了干燥的喉。他分不清是真实或者在梦里,他只记得自己张口说了一句:“我好累,让我再睡会。”又似乎只是想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反正很快地,他又回到了原先那种浑浑噩噩全身飘在空中似的状态。
等到再次清醒,已经不知道又昏睡了多久。
简若林躺在床上,眼睛半张着,眼前看到的景物,熟悉又陌生。一缕光射在床尾,带点昏红颜色,简若林想着,这该是傍晚时分的夕阳吧。一念及此,便挣扎着坐了起来。
应该是睡得太久,四肢都有些酸麻僵硬不听使唤,所以简若林努力了很久,才勉强坐了起来。脖颈处的不适犹为明显,简若林伸手摸了摸,触到厚厚的纱布,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尽管能够感觉到缠的人已经很小心地放轻了力道,简若林还是被那圈纱布缠绕得难受,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难怪他老是梦到自己在水里窒息挣扎。
大概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吧,脖子上面伤处的疼痛已经不那么明显,现在就算做扭头的动作也没有关系。
房门在这个时候被人推开,萧景默单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看到自己坐在床上的时候,那人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讶异和惊喜,却没有如自己猜测的那样,冲过来关切地问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或者因为失而复得的巨大落差兴奋不已。
萧景默只那么呆了一下,就恢复了原状,依旧维持着原来动作的频率,推开门,走进来,手上端着的托盘,连颤都没有颤一下。走到床边把托盘放到一边的凳子上,伸过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脸颊,萧景默仿佛松了口气,自语道:“都能自己坐起来了,看来林清大夫没有骗我啊……那个庸医治了你这么久,要是再不好,我就拆了他的招牌……”
简若林此前从未觉得萧景默有这么婆妈的时候,甚至有点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他是想对他说点什么的,不过萧景默已经把那托盘上的药端了起来,一边看自己一边又说道:“正好,先把药喝了吧。”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就递到眼前。
简若林现在已经管不了什么药苦不苦的问题了,敏感细腻如他,即便是大病初醒之时脑袋混沌,却还是感觉出了萧景默的不同寻常——现在这人,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弓弦,随时会不堪重负断裂开来。
萧景默一口一口地喂他,他也一口一口地轻抿着喝下去,只是时不时瞥一眼前面的男人。男人喂药的动作实在太专心,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把勺子上,再没有正眼看一下他。
喝完药,萧景默把空碗搁在一旁,就扶着他躺下去,还仔细的掖了掖被角。
“伤口还没长好,这段日子还是多歇一歇,我先出去,不打扰你了。”
简若林看着萧景默转过去,要离他而去的模样,想都没想,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萧景默只能又转回来看他,看得简若林有几分窘迫和尴尬,只能讷讷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声音还是有点沙哑,但是也已经好了很多。
萧景默哄小孩似的:“这些等你好了再说,你先歇着吧。”
简若林不依不饶地,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我已经睡得够久了,有些事有些话,不应该早点说清楚吗,小侯爷?”其实这不是他的本意,只是萧景默对他的态度实在太冷静躲闪,在意识到之前,那个称呼却已经脱口而出,略带辛辣地提醒着两人之间的身份悬殊,也质问着萧景默的故意欺瞒。以至於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萧景默却笑了笑:“你怪我也是应当的,是我遮遮掩掩,没有一开始就跟你讲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简若林觉得,那笑里,分明带了些凄凉。
“不过也没有关系吧,我就要回京了,如你所愿,从今以后,你我之间一干二净,互不相欠!你若不想见我,我便终身不再踏入苏州城。”
简若林浑身一震,那话中的每一字都宛如有形,字字皆伤。他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伪装着去掩饰情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萧景默,那么用力地看着,手握得发颤。
“你赢了。”萧景默咬着牙,一字一句:“你想要怎么样的结果,我都遂了你的愿!”说完,却像泄了气一样,简若林总觉得他像要哭出来,但是萧景默那么骄傲那么潇洒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哭?所以他只听见他妥协的、无力的声音,轻飘飘地跟他说:“若林,你知道吗,我害怕了,我真的不敢要了。”
只这么几句话,简若林却觉得整个人都被击垮了似的。
总是牛皮糖一样黏在身边的人,惯用的伎俩便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再加上没脸没皮的,人家都说“烈女怕郎缠”,简若林虽不是女子,也禁不住这种温柔攻势。即便被三番两次地拒绝,被简若林一次次决绝地话语推开,萧景默也仍是不死心的,一次次试图挽回这段感情。简若林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再给萧景默一次机会,也许那人真的后悔了,也许确如那人所言,先前只是分辨不出真情还是假意。
只是简若林更明白,男子相恋,必不容於世,相爱并不能解决一切的现实问题,更何况萧景默已有妻室,叫他站在萧景默身旁的时候,何以自处?
说到底,还是他害怕,怕世人的指责诟骂,怕情人将来的意志不坚。
若是将来注定坎坷,在艰难之后相看两厌,那么,倒还不如趁这段感情尚未有机会修补弥合的时候,再加几分力,索性将它扼死在死灰复燃之处。
只是为了逃避将来,便生生折断了现在,连并肩抗争尝试争取的勇气都没有。
他和萧景默,究竟谁比谁更薄情?
简若林在心中自嘲似的问了一句,禁不住笑了笑,那勾住萧景默衣角的手指慢慢松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