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侧头,看着在地上羞耻的蜷缩起身子的司徒尊,心痛的难以言喻。
若非因为他,司徒尊定不会落到如斯田地。
「傲竹……杀、了他……」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断呢喃着,「替我、杀了……杀了他……」
细微如尘的嗓音,在场的冷傲竹、展鹏扬却能听的清清楚楚。
「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如他?」展鹏扬不甘心的对着石壁怒嚎,可是,回答他的依旧是司徒尊对冷傲竹嘤泣般的要求。
杀了他?杀了展鹏扬?冷傲竹握着匕首的手隐隐颤抖着。
他并不是不想杀,也不是不敢杀。
相反,在冲开穴道的一瞬被杀念侵蚀,他只要能将匕首放低半寸,那么刺中的就不是展鹏扬的左肩,而是心脏。
可是……
「不可以!」他做不到。
他不能漠视展家的养育之恩,杀害展家的独子。
即使展鹏扬是个畜生不如之人,他还是不能,他不想将这份恩义带入棺材,一直纠葛到来世。
「你……」
他听到司徒尊失望透顶的声音,见到那双既悲且怒闪烁着泪光的凤目,他也是心如刀绞。
原谅他,原谅他吧!
「展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尊为兄长!」今生的最后,尽管有许多不舍,但为救司徒尊而亡,他也算死得其所,无怨亦无悔。
「冷傲竹,你以为本少爷稀罕你尊我为兄吗?」脸颊抵靠在冰冷的石壁,展鹏扬用力挣扎。
然而,在他看来冷傲竹应当已经十分虚弱才对,但压制他的力量却可以让他动弹不得。
面无表情的将挣扎化为乌有,冷傲竹静静的阖眼沉默了片刻,「十四年的恩情,你我今日就当做个了结!」
心中一惊,展鹏扬叫嚣道,「好,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冷傲竹你这个伪君子!本少爷倒要看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杀了我之后你要如何不愧于天地!」
闻言,冷傲竹无言的摇了摇头,回头再看一眼,已经闭着双眼仿佛昏睡过去的司徒尊。
眸光幽幽有些暗沈,冷傲竹深吸一口气,仿佛做着痛苦的决定。
「我不杀你……只因展家对我有养育之恩,但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倘若你再敢作恶,我决不轻饶。」
展家的恩义,他不愿带入棺材。
在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也不想再与姓展的人再有任何瓜葛。
干脆利落的抽回没入展鹏扬左肩的半月形匕首,冷傲竹步履不稳的支撑着身体。
看着展鹏扬伸手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怒瞪着他却不敢动手,冷傲竹甩去匕首上的鲜血,依旧面无表情。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斩断这份恩义,他也可安心上路。
至于,司徒尊的恩与情,他唯有殷勤的期盼来世!
也希望有了这千丝万缕的牵连,即使到了来世,他依然能找到……
「他可走不了!」一道带笑的话语打断冷傲竹径自的思绪。
一回头,刺目的阳光令人无法直视,惟觉一阵狂风,两道清影自眼尾晃过。
一道飘然落在地上司徒尊纤细的身子前,而另一道狷炽的怒风便出现在展鹏扬面前。
掐住展鹏扬的脖子,狂风一路自洞口席卷而入,将人狠狠的嵌入石壁中。
「你该死!」低声的咆哮比怒吼更慑人。
再次回转身,冷傲竹连惨叫都不曾听闻,就已见到石壁上飞溅起无数血滴。
瞠目眼看着修长的手指,如利刃般硬生生以指力深嵌入展鹏扬左肩的伤口中,这要何等功力才能做到?
展鹏扬痛得呼天抢地之时,另一边的白色俊影,用着截然不同的温柔,轻柔的为司徒尊覆盖上斗篷,然后喂下一粒药丸。
然后,又自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玉瓶。
稍一用力挤压司徒尊左手掌心的伤痕,但见暗黑色的血痂再度渗出血液,才将药粉轻轻撒在伤口上。
完成手上举动,才将司徒尊小心翼翼的横抱在怀中。
「呵呵,我说木头,你可要注意收敛力道,可别一捏把人捏死了,那样岂不是反倒给了他个痛快?」
直到一身俊雅素白的身影转过身,冷傲竹才看清来人的容貌,他便是司徒尊身边的右使志轩。
其实,冷傲竹与志轩并不熟,前后也不过只见了志轩数次而已。
可他记忆中的志轩是一个噙着温文雅笑的俊朗男子,而绝非此刻正扬着笑,露出令人胆颤的寒佞的煞神。
「哼,这是当然!」冷傲竹还没从惊讶中苏醒,又传来惊心动魄的声音,「我会将他分筋错骨后,再让他后悔自己曾经生存于世!」
耳边的话,让冷傲竹几乎忘了呼吸。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驰风、志轩,他就错以为二人是黑白无常!
此刻看来,竟觉得这样的误会更像真实。
冷傲竹眼看着无力招架的展鹏扬瞬间被点哑穴,然后将鲜红的手指不断在大穴及关节处进出,连痛呼的权利都没有。
还有驰风脸上那十年难得一见的嗜血冷笑,除了残忍,他真的再看不见其他!
「驰……」想要叫驰风,可是到嗓子眼却又下意识的梗住了。
冷傲竹伸手扶住石窟的岩壁,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开了口,「驰风、志轩,你们……」
刚刚开口,一阵冷风便自耳后吹过。
戒慎的回身,便见到志轩横抱着昏迷的司徒尊出现在他眼前。
「冷傲竹,我二人此刻当真十分震怒,为了你的自身安危,奉劝尊驾最好还是明哲保身,不要随便开口的好!」
眼前人依旧是笑笑的,可是背后的日光却不明所以的变得冰冷。
皱着眉,冷傲竹权衡轻重,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那么你们究竟想……」
「嗯……」沉吟声打断前言,「错手杀了你,我们会无法对主子交代喔!」
面色一沈,俊目微眯。
「你这算是威胁我吗?」
「哦,你觉得这是威胁吗?」
深吸一口气。
「我只是想知……喂!」急急叫住不甩他,直往驰风而去的身影。
不耐的回头,「呐,冷傲竹,你真的很难沟通呢,就不能安静一点吗?」
还嫌他吵?冷傲竹不敢置信的瞪着眼眸,再说他们有给他沟通的机会吗?
「最起码……」怒不可歇的开口,但最后的尝试也以失败告终。
「喂,我说木头,好了吗?」志轩已然出现在驰风身侧。
冷傲竹只能错愕的看着短短几句话时间,浑身关节被人强制脱出,身体软绵绵却依旧清醒着双眼凸出的展鹏扬。
「嗯,好了。」驰风面无表情的对答,目光充满悔恨的落在司徒尊脸上,手里拖着像沙包似地展鹏扬。
说实话,他很难相信一个人浑身关节被强制脱出后还能活着。
「你们究竟准备把他怎么样?」杀了他吗?
志轩淡淡的回头,充满讽刺意味笑看着冷傲竹。
「他?你放心,他还不能死,至少……在主子醒来之前,我们决不会让他死!」
第七十六章
——这里是哪儿?
记忆停留在志轩与驰风的出现,之后他似乎突然一阵晕眩,便堕入黑暗之中。
然而眼前莫名的熟悉,究竟是为什么?
这一草一木、亭台楼阁、树木假山、小溪流水……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沉浸在黑暗中。
四周飘浮着无法触摸的皑皑白雪,是什么呢?让人忍不住怀念!
怀念?对啊,就是怀念。
与内心沉睡已久的悲凉叠合,与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分相符。
啊,他想起来了。
这里是冷家庄,是他出世的地方,也是一直不敢轻易开启,被鲜血染红的记忆。
在这个地方,他失去了双亲,在这个地方他成为孤儿寄人篱下。
他心中似乎十分清楚这是冷家庄位于东厢的月石林,可是一切却意外的显得模糊不清,充满朦胧的感觉。
怀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无法平静的感伤,在美丽幽静的假山之间,循着他最纯粹的渴望,试图找回一些淡忘的记忆。
就像年幼时,在此处兜兜转转,只为了寻找爹爹伟岸的身影。
这大概是梦吧?是梦……
美好也虚幻的梦,清楚明了,他却没有勇气唤醒自己。
明知道一切皆为虚假,他却依旧忍不住沉溺。
不过,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是因为他快死了吗?
在人生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记忆的碎片在梦中重现吗……
“你是否也曾与我一样,望着同一片夜空,看着同一轮明月,海风是否早已再也无法吹拂起你的青丝,可我……依然还活着……为了什么、为了谁还活着……”
这样的话,很熟悉,真的很熟。
烙刻在他的记忆深处,而年幼的他根本不懂其中的深意。
不,兴许现在他还是不懂。
只是,梦里的爹与记忆中相同,挺拔的身姿加上一张英俊不凡的脸庞,爹爹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英雄总是沉默寡言的。
他的爹也是如此,不爱笑,不多言,总是莫名地遥望着远方,像是有很多心事,经常独自一人倚靠着假山,自斟自饮对月独酌。
每当这种时候,即便是娘亲也只能拉着他的手,神情落寞的远看着爹爹。
而他的娘亲,是这个世上最温柔娴淑、最美丽动人的女子。不但对爹爹体贴入微,更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
尽管爹爹总是不善辞令,娘亲却也从没有半点怨言。
每每爹爹醉意朦胧时,也都是娘亲衣不解带的打点一切。
不过,爹爹那几句情不自禁的喃喃自语,似乎总是带着无尽的寂寥。
这样的话语,仿佛夹杂着思念,也就是那时不知不觉印刻在了他的心中。
“傲竹,如果有一天爹无法将真相告知于你,你便带着这本册子往东南而去,在哪里兴许会遇见能够解开你心中疑惑的人,记住爹爹的话!”
景象随着思绪而动,如同一面镜子,反映着他心中的画面。
呆呆望着眼前,就像回到从前。
爹将他放置在腿上,教导他做人,给他讲故事。
爹的体温是那么温暖让人安心,爹的话语也是那么令人怀念,无法忘怀。
尽管,至今他不清楚爹要他知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可是,他想他遇见了爹希望他遇见的人。
「爹,你是希望着我有一天能够遇见司徒家的人吗?」永远无法得到回应的呢喃,很感念也显心痛。
梦中忆起爹娘,司徒尊的名讳便成为他难以启齿也锥心刺骨的痛。
无颜面对的不止是爹娘,还有对司徒尊的感情。
血海深仇曾经一直是他生命的全部,为了报仇他可以不惜性命。
然而到了今时今日,却演变成两种矛盾的情感充斥在胸口,无法平息也难以抑制。
「爹,孩儿应当如何做?」
忍不住痛苦纠缠,令梦境再次有了变化。
场景一晃,眨眼便到了他五岁生辰,爹爹亲自教他武功时。
那次是他见爹笑的最多的一次,一直都微微笑着,抚摸着他的脑袋,显得即自豪也欣慰。
“傲竹,这是爹最重要的人传授给爹爹的招式,你一定要记下并且熟练,知道吗?”
爹爹是这样说的,他铭记于心。
演示的招式非常漂亮,当年尽管许多人来冷家庄挑战爹爹,可他几乎从不曾见过何人舞剑可以像爹这样,舞得如耀眼的烟花般璀璨夺目。
每一招都好美好美,美得缥缈虚幻,爹的身影骤闪忽灭,令他几近目眩。
这便是后来被人颂赞的弥烨剑法,也就是司徒尊所说烈阳神功中,至刚至柔、刚柔并济的剑招。
「爹,为何你会这几招?最重要的人……是谁?你是否真的背叛了你的族人,到底什么才是真的?」虚幻中真假难辨,他痛苦不堪的呐喊着。
他想知道的事情至今一无所知,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爹娘为了什么而招致杀身之祸。
是背叛吗?是携带私逃?
究竟,是不是南宫烈残杀了冷氏一门四十几口?
为了一本秘笈吗?为何可以如此残忍?
谁来告诉他?谁来解惑?谁来……
心中有着无法面对的感情,不能去爱又不能不恨。
如果可以忘记其一,不论是选爱还是恨,他是不是可以被救赎?
静静地看着梦中年幼的自己投入父亲怀中,胸口有些难言的震动。
亲情,对他而言遥不可及,以至于他不想去破坏。
「爹,虽不知展家当年为何收养我,或许真是事出有因。但何缘由都好,孩儿都记得您说过,做人应当恩怨分明!」对着记忆中的父亲,幽幽的说,「展鹏扬的所作所为,孩儿无法原谅,可是亦不会忘记展家的养育之恩,所以……」
摇摇头,不知为何有些艰难,也有些沉重。
望着令人怀念,充满不可思议的画面,心里的话如江水般涌现。
「爹……司徒尊曾经多次相救孩儿于危难,大恩不言谢,孩儿……」不,不为恩,而是为情,「爹,孩儿不孝,孩儿找到了仇人,可兴许永远也无法为你们报仇,对他……孩儿、情不自禁!」
一直无法面对的情感对着先父述说,灼热了胸膛也湿润了双眼。
也许,他一直都希望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对父母坦诚。
又或者,经过展鹏扬一事后,他急于为自己凌乱的思绪找一个借口,为澎湃的感情寻一个出处。
「爹、娘,你们……会原谅不孝子吗?」最后的问题是在迷离中自述。
唔——
随着背后突兀的一记掌击,一口浓稠的血腥斩断了心中的牵念。
当曙光透过惺忪的双眼,他依旧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下意识,捂住带着些许痛楚的胸膛,呆呆愣愣的看着身前一滩滩浓黑的血迹。
他还活着?带着一丝疑惑,隐隐环顾四周。
不知何时转换了场景,他此刻正身在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内,盘膝坐在榻上。
「……」试着呼吸,气息也变得十分顺畅。
奇怪了,他应当筋脉寸断,气息受阻,命不久矣才对。
「主子!」
讶然之时,莫名的轻咳声自身后响起。
随着熟悉的黑影晃过他,直奔身后位置,他下意识撑着床榻勉强转过身。
「司徒尊,你……」入眼的煞白俊颜揪痛了他的心。
「驰风,送冷少侠下山去休养。」后者却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我不需要……」
「哼,你想死吗?」
「我不是……」
「那就是想活了?」
废话!他从不曾如此想活着。
「你让我……」
「下山去。」
司徒尊霸道的抢驳,气得冷傲竹七窍生烟。
「司徒尊,你——」
「驰风,送客!」挥挥手,由志轩扶着下了床。
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眸,冷傲竹盯着凤目轻阖,言谈淡漠的司徒尊。
看一眼领命后在他身前摊掌做了个请的动作的驰风,咬了咬牙,冷傲竹一掌打在脆弱的床榻上。
「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便是大月一族的对话方式吗?」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好歹也该听人把话说完吧!
闻言,凤目微瞠,司徒尊却咯咯的冷笑起来。
「你想要说什么呢?」
「我……」冷傲竹微愣。
「不过,不论你想说什么,我都不想听,你也大可不必开口。」轻轻柔柔的摇了摇头。
嘲讽的睨了眼目瞪口呆的冷傲竹,司徒尊不愿多谈地转身。
直到眼看司徒尊走到门边,冷傲竹才从一连串的震惊中苏醒。
心底不止有怒,还有无法言喻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