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努力真正苏醒,一面回想着那个梦,洛自省自嘲地想着,自己虽然半点没继承老爹和娘的性子,骨子里却还是洛家人。珍惜家人胜于一切,亲情高于一切。以至于到了这个年纪,身处冷漠的宫廷里,还是有示弱的时候,还是念着家里的温情。
洛自省真正醒来,已经是昏迷半个月之后了。
他第一个瞧见的,是手放在他额头上,有些憔悴的天巽。
发觉他醒了,天巽脸上的笑意好似也真实了几分。只是他似乎坐得太久,手收回去,立起来都有些迟缓。
洛自省并没有仔细瞧他,视线越过他,四处搜寻着。
天巽对医童吩咐了几句,转身见他依然张望着,颇有几分不悦,脸上却还是温柔平和。“六公子不便在宫中久待,刚刚回去。”
洛自省这才收回目光,闭上眼。
“你怎么就不关心自己躺了多久?”
天巽端着茶盏过来,给他润唇。
洛自省口干舌燥,也无法挑剔什么,就着喝了,瞟了他一眼。
见他多了几分生气,天巽心里莫名的不快也消解了不少,笑吟吟地道:“再睡一睡,醒来便能见到他了。”
洛自省见他举止温雅,人皮蒙得严严实实,想到这是在宫中,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在盯着,也不想出口成祸,于是闭眼便继续睡。但,昏昏沉沉躺了半晌,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天巽依然在床侧坐着,嘴角微挑,看他拧了半天眉,却仍不张眼,心情也愈来愈好。“可是饿了?你昏睡太久,只能喝粥,养养胃。”
洛自省身上无力,听他说得高兴,不免心觉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但天巽却立刻唤人端来了白粥,容光焕发地亲自端着喂他。
在诸多小侍医童的目光中,洛自省无奈地张开嘴。
李太医来时,见着的便是三皇子与惊鸿内殿情浓之状,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喂完粥,天巽眉飞色舞,让人端来小碗苹果泥:“听六公子说,你很喜欢吃这个,也不伤胃,试试罢。”
这自然是当年他家四哥绞尽脑汁给年幼的小妹想的膳食,那时候抢着要尝一尝,现在便是不得不吃了。洛自省神色软了许多,虽然觉得已经有些饱了,还是用了一些。
李太医把了脉,看不过去了,出声道:“殿下,内殿刚醒,不宜进食过多。”
天巽点点头,这才吩咐侍从将各色果品、乳品都撤下:“太医,现在如何?”
“毒性已拔除不少,每日药浴果然有益。”
“何时能起身?他这性子,让他躺着便是受罪。”
“这……内殿若能运行内力,应当很快便能逼毒了。”
“还得躺些时候么?”
天巽神色略略黯淡了些,侧首却又是笑容满面:“怎么给你解闷?”
洛自省摇摇首,合上眼。他不想再对着这张笑脸。天巽笑得愈温柔,他便觉得背脊愈寒。尤其如今竟觉得他的神情收放自如、炉火纯青,真真假假连他也难辨。平日倒还有兴致摸透他心思,现下却已经没气力疑来疑去了。
便听李太医道:“殿下的伤势如何?”
天巽似觉尴尬,顿了顿才道:“不打紧。皮肉之疼罢了。”
“殿下如今……怕也快伤筋动骨了,还是别去操练了。”
“这……”
“圣上和皇后陛下也甚是担心,殿下考虑考虑,休息几日如何?”
“缺了一日便是前功尽弃了。”
洛自省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巽忙压低了声音:“太医还有要事在身罢。”
李太医自然听出他的意思,立刻告退,顺便也将小侍、医童都带了出去。
殿内只剩了他们二人,一片寂静,然,洛自省却再无顾忌,笑声越来越大。
天巽看着他,笑颜不改。
洛自省笑得浑身作疼,喘着气低低道:“你倒是不怕人指指点点,不惜坏名声,竟然去营中操练?”虽然他会些功夫,离铜皮铁骨却还远得很,何况又是细皮嫩肉的金枝玉叶,哪能禁得住摔摔打打。他善人名声在外,将士们自然也不会刻意作假放过他,可真苦了这位奋发图强的三皇子殿下了。
天巽挑起半边眉:“若只是四处转转,和以前又有什么不同?”
“你每天摔得青青紫紫,只让人看了笑话而已。”
“武艺长进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然你教我如何?”
洛自省嘶哑着嗓子,哼道:“我教你,你便能顷刻间脱胎换骨?”
天巽笑了笑,也不恼,从袖中摸出本书:“被人看笑话,总也好过被人遗忘罢。何况,我武不成,还有文呢。”
“‘唯善也’……‘唯善也’,你还不知外人怎么说你?这是什么?兵法?”洛自省瞧了一眼,却忽然醒悟了,微微地抿了抿嘴唇。“做给他们看,自然是愈多人知道愈好。结果如何,你倒是分毫不在乎。”天巽以前是慷慨善良,日日只知兄友弟恭,没有半点权势欲,也没有多少上进心。如今突然天天在军营中操练,捧着兵法研读,虽然只验证了他“无才无能”,却也足够让有心人紧张了。何况,他懂不懂兵不打紧,还有他这内殿在。
天巽笑而不语,随意地翻着书。
看来,这回所获颇丰。洛自省合上眼。笑得力气都用尽了,这回应该能睡了。
再度醒过来时,洛自省一眼便看见自己最想见的人。
双生弟弟坐在花梨木案几边,正闭目养神。
而天巽却没了踪影。
侍从医童们颇为识趣,见他醒来,便都静悄悄地退下了。洛自省催动内力,发觉疼痛又小了不少,便强忍着运行了两大周天。四肢筋脉虽然有些淤塞,但也勉强能够通行。只是如今他的内力只恢复了两三成,莫说催毒,连护住心脉也觉吃力。
如果太医所言不虚,他可当真要躺着过冬了。
“你病怏怏的样子还真是少见。”
闻言,洛自省抬起眼,便见洛自悟正拿着软巾走过来,神色依然平和。
由于运功的缘故,出了一身汗,洛自省正觉得浑身粘腻,看他走近了,一付理所当然照料他的表情,忽觉心情低落下来。“和以前一点不像……”
“怎么?”
“小时候我生病了,你惶急慌张,眼泪都快下来了。如今却是心平气和,笃定得很。”
洛自悟微微弯了弯嘴唇:“有谁性子还和孩子一样?你么?确实,你太特别。”
“小六,这种话说起来真不讨人喜欢。”
“这回不是么?你若对那些女子提防一些,也不至于受伤中毒。”
“唉,到底谁才是兄长?怎么这会儿你说话和大哥三哥一样?”
“这话我也很想问你。”
洛自省自知没有身为兄长的风范,虽然心中不怎么好受,却也早习以为常。只是洛自悟的反应与他记忆中的相差太多,让他一时有些不平衡而已。
洛自悟给他擦着汗,想了想,又道:“方才皇后陛下过来,问了几句。恐怕你醒来了,立刻便有人报给她知道。”
洛自省毫不在意,仿佛没听见般,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时初。”
午憩的时间刚过,正是后宫闲得无事的时候,皇后陛下恐怕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在宫里可真是躲也躲不过,避也避不开。他厌恶这些虚与委蛇、真真假假,天巽却恨不得人人都来围观。若都来看他玉树临风、潇洒自若也就罢了,偏偏来看的,就是他现在虚弱不堪的模样。
当真可恶啊!
黑着一张脸,洛自省索性闭上眼。
“若是饿了,先用些粥。”
洛自悟取过食盒,以传音入密道:“别装了。你内力尚未恢复,感觉不到。这宫殿四周最少也有二三十人正鬼鬼祟祟地窥探,还有四五个绝顶高手暗里监视。”
在宫里可不就是如此?说什么话都不安全。
“昭王殿下若来了,带的几个隐卫还能震慑他们。这会儿,恐怕你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揣摩得明明白白。”
洛自省叹口气,张开眼,才想着先吃点东西存些气力,便听见侍官高唱:“皇后陛下驾到,德妃娘娘到。”
洛自悟放下食盒,退到一旁。
洛自省腹中空空如也,带着几分哀怨,瞪着那近在眼前却也远在天边的膳食,却无能为力。
香风阵阵,美貌雍容的女子姿态优雅地越过屏风,望见洛家兄弟时,脸上的轻笑略微加深。
洛自省从未仔细瞧过这位陛下,此时一眼看过去,就见云鬓如鸦,蛾眉樱唇,华贵逼人。同样盛装巧饰,德妃美则柔,她却是雅且威。
当然,洛自省很清楚,德妃之柔绝非软弱,而皇后之威却无比真实。
“微臣参见皇后陛下,德妃娘娘。”洛自悟躬腰行礼。
皇后略颔首:“起来罢。”德妃轻扬着眉,在一旁微微笑着。
“谢陛下。”
皇后的目光在洛自悟身上停了停,接着自然而然地转向洛自省,关切地道:“可算醒了。昨日巽儿遣人来报,圣上过来时,你却又昏睡过去了。我和德妃妹妹今早也来了两趟,都没赶巧。”
洛自省听她说得轻柔和气,似真是无比关爱晚辈,不由得心生几分谨慎。
“劳母后挂念了。”
“怎样?好些了么?”
“多谢母后关心,儿臣已经好多了。”
皇后柳眉微展,颔首笑道:“这就好了。”说罢,她身侧的红衣正司捧上茶水,侍从搬来软椅。她优雅地坐下来,啜了口茶,随意地望了望,轻声道:“怎么没人服侍?侍官呢?医童呢?”
洛自省望着那位低声说着什么的正司,没有做声。
德妃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言,双眼微红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庞。
洛自省记得平舆之行前,她与皇后走得并不近,如今却是成天前前后后相随相伴。也不知是否是天巽的表现让皇后有些忌惮,便将她时刻放在身旁提防。
不久,一阵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皇后微蹙起眉,好像对这些小侍的没规没矩有些不满,才要开口,就见天巽满面喜色地走过来,行礼问候:“儿臣见过母后,母亲。”
“巽儿过来了。操练结束了?”
“是。时候还早,还能陪陪他,免得他闷。”
“你这孩子,温柔体贴惯了,可别忘了自己一身的伤。圣上也说了,不必这么急。”
“多谢父皇和母后关心。儿臣生性驽钝,只能日日操练长长记性了。”
皇后一叹,拉过他的手细细看,向着德妃道:“果然是瘦了。”
德妃轻轻点了点头,神情柔婉:“可不是。两人都得好好补一补,别坏了身子。”
天巽眸色异常温柔,瞧了洛自省一眼,低声道:“自省伤好了,儿臣也就好多了。”
许久没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等“含情脉脉”的话,洛自省险些岔了气,不由得一阵咳嗽。
自然,这反应在他人眼里,可是意味非常了。皇后与德妃的视线移向脸色苍白、病容恹恹的他,俱是会意一笑,带着几分暗昧。
洛自省有口难言,心里翻来覆去剥了几张狐狸皮,这才稍稍解了些恨。
“你精神好倒是好事,可还是得补一补。我得着太医多开些药膳的方子。喝药总不比得进补。”
“陛下想得周到。巽儿,累了可别强忍着。”
“我明白。”
皇后垂睫,又饮了口茶,轻声道:“巽儿,今日你二哥呈了折子给皇上。”
天巽一怔,露出几分惊讶来:“不愧是二哥,这才不过半个月而已。”说罢,他又舒了口气,轻轻笑了:“让二哥费心了。那时,我也觉得只能靠二哥了。”
“他小时疼你疼得紧,现在也是一样的,当然不能看你着急。”皇后微微笑。
“过些时日,我可得带着自省去他府上好好谢谢他。”
“你们兄弟之间,谢倒是不必了,多聚聚才好。”
“是。”天巽顿了顿,又道,“母后……此事与江湖干系深么?”
皇后斜瞥向洛自省与洛自悟,道:“前一阵,你们是不是杀了几个山寨贼首?”
洛自省想到当时那两个背上纹身的人,似有所悟,低声道:“确有这么一回事……”是析王?不可能。在封王礼之前对付他,他会有什么好处?既改变不了天巽与天离封王的事实,也会遭人怀疑,白白送了把柄。就算那两人是他的心腹,他们兄弟二人明知故行惹恼了他,这人怎么可能就此失了理智?但,反过来想,他若料定了旁人都怀着这样的心思,不会轻易对他生疑,也未必不会借此搅浑一池水。
“省儿遇刺与那山寨脱不了干系。”
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难不成确实查不下去了?但天离能知道的事,和王殿下怎可能不知?又怎么可能放过扳倒析王的机会?他竟想要息事宁人?洛自省转了数个念头,还是毫无头绪。
天巽快步走到床边,迎着他的目光,依旧气定神闲,笑得温和:“母后,那些贼人作恶多端,也是罪有应得。”
“江湖草莽,想不到这些。那寨子好似颇有几分名气,混淆是非编派了出去,闹得一片混乱。近来出了不少叛逆,公然与朝廷为敌。”
天巽伸手抚上洛自省的额头,没有回话。
洛自省看他眼神有些冷,也沉默起来。
皇后放柔了声音,安抚道:“不打紧,暗行使已加紧查访,迟早会捉住这些逆贼。不过,省儿你往后可得更小心一些。”
“母后说得是,儿臣受教了。”
“有劳母后挂心了。”
来意已然完全实现,皇后嫣然一笑,站起身来:“今日就这样罢,明天再来看你。德妃妹妹,我们走罢。”
“好。”德妃嘱咐了几句,柔顺地随着她出去了。
待到洛自悟示意周围已经没有旁人,洛自省才拧起眉道:“你娘是怎么回事?这些天都与皇后形影不离么?”
天巽默不作声,打开床边的食盒,捧起粥碗。
“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皇后要防着他,立刻将德妃放在身边牵制他。析王要防着他,天离要防着他,又会做些什么?
“都凉了。”天巽扬起眉,瞧了瞧洛自悟,笑道,“六公子若是不急,用过晚膳再出宫罢。”
洛自悟看了一眼自家兄长,点了点头。
竟然装作没听见……什么意思?难不成德妃宁可自己被时时刻刻监视,也想让他“上进”一些?难不成她也是心怀他意?
他这厢冥思苦想,替德妃有这么一个儿子感到不忿,那厢天巽却微微笑道:“你以前不喜欢想这些事,现下更不必想。”
好心好意提醒,却落得如此下场。洛自省轻哼一声,干脆也真不再想。
天巽这会儿不将他放在眼里,待他找个时机趁虚而入,可得好好看他如何服软。
不过,他堂堂洛五公子,怎么突然便和这狐狸较起真来了?
不管了,这狐狸在他面前又是温润俊雅周到体贴,又是风言风语冷眼冷笑,他早就看不顺眼了。迟早得让他知道,他要想成事,非得他洛自省鼎力相助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