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他,无论是经历还是向往,无论是性子还是容身之所,都差了万里之遥。
通过他的眼他的手他的足,他窥见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是,他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有趣的人,过着如此随意的生活。在还未看尽这个新世界的繁华之前,他定是不能让他死、让他伤……让他离去了。
天巽倏然停下来。
洛自省带着些疑惑,也住了步子。
“现在也不晚罢。”
“做什么?”
天巽笑吟吟地指着五十丈外,冒着轻烟的泉眼边的松树,道:“箭斗,如何?以那棵树为靶。”
洛自省斜了他一眼,满脸怀疑之色:“你与我比箭?”
他倒不是轻视他。只是,洛家弓之名,这狐狸应该不会没听过才是。就算他如今病了,箭技却还在,不可能轻易输掉。
“平日当然自愧不如。现下趁你尚未痊愈,不妨一试。”天巽低低笑着,招手叫来侍从,“你可拉得动洛家弓?”
“你还真将我当成病猫了?哼,就让你见识见识我洛家弓的威风!”
很快,小侍便取来两张弓。一张比寻常弓大上两号,通体乌黑,朴实无华;另一张浑似平常,只是样子、弧度略有些奇怪。
洛自省眼睛一亮,拿过那张小弓细细把玩,啧啧赞叹。
天巽见他爱不释手,笑道:“你若喜欢,就将它当彩头了。”
“当真?”
“自然。”
洛自省恋恋不舍地又摸了两把,这才把弓递给他。
天巽接过来,摆好姿势。
他的动作极慢,也极优美。弓箭在他手中,没有半分杀气。
洛自省见他娴熟自若,显然是箭中高手,不禁肃然,凝神细看。
风轻响,三箭划过空中,端端正正钉入树干正中。箭身几乎全部没入树内,只余了箭翎在风中颤动。
洛自省看得畅快,拊掌大笑:“不错!不错!”
天巽微微一笑。
“没想到你的箭技竟如此出众。恐怕力道拿捏也合适,未破树皮罢。”射中容易,射穿容易,难的是力道的控制。而天巽已经达到收发自如的境界了,委实不容易。洛自省不吝赞言,拍了拍他的肩。
天巽放下弓,浅浅地笑着:“我武艺不精,唯有多习箭,才不会在狩猎时空手而归。”
“好!”洛自省忽觉这狐狸顺眼多了,转身拿起洛家弓,“虽然你确实射得不错,可是,这弓还是得归我!”
他这话狂傲得很,天巽却依旧笑得温和:“你若胜了,自然归你。”
洛自省点点头,正色定神,提着巨弓,深深吐息。平日使惯了的弓,现在却稍有些沈。但是话已经撂下,便不能收回。他也容不得自己玷污洛家弓之名。
拉开弓弦,满如圆月。
他的动作也很慢,却并非刻意,而是弓弦的每一点细微拉伸都仿佛已经耗尽了气力。但是,三箭去势汹汹,犹如流星,正正破了天巽的箭尾,插入树中。
侍卫立刻前去取箭,拔出来时,天巽的箭均已裂为两半,整整齐齐地裹住洛自省的箭。
天巽很干脆地奉上弓。
洛自省眉开眼笑,抱着弓又细细看起来。
“好箭法!”
忽然,林中响起喝彩声。
洛自省与天巽抬首看去,却是益明帝带着几名侍从,正笑呵呵地走近。
洛自省不着痕迹地望了望天巽。他方才兴奋非常,并未注意到益明帝来了。但是,这狐狸身边带着数名暗卫,怎可能不知道?
“巽儿的箭法愈见精纯,省儿更是了不得!”益明帝抚着长须,笑道。
“儿臣参见父皇。”
“参见父皇。”
“都起来。听皇后说你正带着省儿散心,却没料到在此比箭。”益明帝拿过那六支箭仔细打量,语中带着几分激赏。
天巽看起来仍有些惊讶,略微迟疑后,问道:“父皇怎么……到这里来了?”
“僻静处也只有这里了。何况这也是你常来的地方。省儿,如何?”
“回父皇,心情舒畅许多。”
“是么?”
天巽接道:“可不是?我的爱弓都输给他了。”
益明帝哈哈大笑:“巽儿如此干脆地割爱……改日朕再给你挑一张。”
“谢父皇。”
“至于省儿,早些回去罢。待你大好了,朕带你去武器库中,好好地挑一样。”
“谢父皇。”
二人陪着帝皇往回走,将诸多侍从丢在身后。
日渐高升,冰雪初融,林间小溪水声淙淙,别有一番景致。
天巽触景生情,轻叹道:“春日将近了。”
益明帝了然一笑:“怎么?比过箭之后,想狩猎了么?”
天巽的视线移向洛自省,笑道:“父皇,到时候自省也应该无碍了。”
“闷得够久了。好,开春便去猎场。省儿,巽儿,到时候可得好好孝敬朕。”
“是,父皇。届时儿臣自当竭尽所能。”
“父皇想要什么?”
“噢?省儿,朕要什么猎物,你便能猎着么?”
“父皇且先说说看,不试试怎么知道?”
“哈哈!好!好!!”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到处都是箭的地方?狩猎场,历来是暗杀刺杀变故的首选地之一。看来,天巽的苦肉计要用到自己身上了。
很可能有机会与这只狐狸定下契约,然,洛自省却一点不觉得快意。
虽然天巽大概已经考虑周全,他却很不喜欢这种搏命的法子。只是,他也明白,若不搏命,狐狸的生机便很渺茫。
所以,他才厌恶皇族,厌恶皇宫。
本该是得到神承认的最强大的家族,却是最残忍的家族。帝王之道,唯有无情。
第十一章:遇刺逢机
转眼间,便又是春光明媚的时节。
天气逐渐回暖,万物复苏,莺飞草长,兽鸣花放。
一直在宫中将养的洛自省也终于完全康复,摆脱了病恹恹的生活。
得到李太医的禀报后,益明帝立刻颁下旨意,移驾京郊猎场春狩,并着令众卿随行。于是乎,皇亲国戚、文武群臣并诸世家子弟,浩浩荡荡地离开商瑶,奔赴郊外不远的皇室狩猎场。
在池阳时,洛自省便是各色猎狩会的常客。他不仅兴致勃勃地参加世家公子的玩乐打猎活动,皇室狩猎会更是从不曾缺席。如今到了昊光,有了光明正大撒欢游乐的机会,自然更不能委屈自己。
不过,猎物从来都不是洛五公子的目标。他更享受的,是他人对他高超箭术的夸赞,是他人羡慕佩服乃至于嫉妒的目光。
骑着益明帝御赐的汗血宝马,洛自省颇带了几分得色,嘴角始终微微弯着。
天巽与洛自悟分列他身旁,都瞧见了他的神色,反应却截然不同。从小看惯的洛六公子自然是依旧不动声色,暗暗打量着不远处众表情各异的世家公子;而昭王殿下却愈看愈有趣,心里开始暗暗盘算猎场中最好的位置。
昊光皇室拥有大大小小数十座猎场。远的有千里之遥,近的便是京郊这座了。此猎场草木葱郁,傍依群山峻岭,猛兽野禽繁衍生息,出没频繁。
为了享受这种野趣,益明帝早年下旨将附近的行宫拆除,迁出所有的侍从与侍卫。因此,这座猎场已经全然成了人迹罕至的山野,十分危险。然而,这种危险,却让帝皇以及诸臣更为兴奋。向来喜好猎奇探险的洛自省自然也不例外。他已经将万事都抛在脑后,只待益明帝一声令下,便要大展神威。
他们三人御马等在刚搭起的高台前,周围的世家子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心地与他们维持着距离。相较被数名派系臣子围住的析王天震,正在台边陪着皇后的和王天艮,自在地与公子哥们笑谈的睿王天离,天巽身旁格外冷清。
但昭王殿下一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转身远眺了一会,回忆着周围的地势。论起对这猎场的熟悉度,他可能不如某些人;但若论起真正能在何处捕得猎物,还是他最为清楚。以洛自省的性子,虽然很想显示自己的箭术,但也是不愿与众人一同追逐的罢。何况他又在帝皇面前夸下海口,许诺奉上各种珍稀猎物孝敬。
倏然,人群微微躁动起来。
天巽回过神,便见一位乌衣人正策马向着他们走来,周围人都忙不迭给他让道。
这人样貌出众,身量修长,笑容可亲,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潇洒逍遥的江湖气息。初初看去,与此地此时真是格格不入。然,再细细看了,却又不禁觉着他侠性中又带了几分与众不同的豪气,与这官场异样地合契。
洛自省也注意到了他,眼里带着几分疑问:“这人似乎很厉害?你与他很熟么?”
天巽神色浅淡,笑着摇头:“我也正奇怪呢。”
“奇了,最近大臣们不是已经对你彻底失望了么?”
“的确如此。各位将军多次委婉地规劝我离军营远一些。”
“那你还不立刻从善如流?”
“既然连你也这么想……”
两人神情自若,声色如常,周边诸人却无不神色怪异。
洛自悟眉微微一动,看了洛自省一眼,低声道:“殿下,此人不正是武侯爷世子,田骋将军么?”
天巽微微颔首:“不错,正是田骋。”
洛自省这才想起来,田骋,昊光三品虎将,掌兵五十万。他最初成名得益于自己的家世。而昊光唯一以军功封侯的武侯爷,正是洛家老爹时常提起的风云人物之一。这位侯爷虽然出身世家,却胆识过人,当年在昊光皇室争斗中为益明帝立下汗马功劳,辞谢了官爵,回避了帝皇的猜疑。直到后来凭着剿叛之功,异姓封侯,光耀天下。也是这位侯爷,与益明帝一样,数千年未得子。帝后曾笑与他许婚,而后他一举得了龙凤胎,女儿便成为了和王内殿,儿子也是和王伴读,关系非同寻常。武侯爷是益明帝的爱臣,为人保守,奉嫡为上,早已是皇后一派的中流砥柱。自然,田骋也是公认的和王心腹人物,亦友亦臣。
“想起来了?”天巽看他一付醒悟的模样,笑道。
洛自省望着已然走近的田骋,道:“不过,田将军真是一点也不像将军。”
“你不是也一点不像将门子弟么?”洛自悟弯起嘴唇。
天巽难以抑制笑意,轻声笑起来。
田骋自然听见了他们的话,笑着靠过来,作揖行了礼:“昭王殿下,惊鸿内殿。”
“田将军,许久未见了。听闻将军最近战绩斐然,孤正想着等将军回京遣人恭贺呢。没料到,竟不曾接到出城迎接将军凯旋的消息。”
“微臣只是尽心尽力而已,不敢言功言贺。殿下的心意,微臣心领了。”田骋笑道,看了洛自省一眼,又道,“早闻殿下射猎出众,内殿的洛家弓亦是赫赫有名,臣是否有幸与殿下、内殿同猎?”
天巽似乎并未料到他有此一举,微微一怔,方道:“田将军随意罢。小王箭技平常,倒是要向将军多多请教才是。”
“殿下过谦了。”田骋再度行礼谢过,随即兴致盎然地看向洛自省背上挎着的弓。
此人身上的江湖侠客气息令洛自省觉得非常舒服,虽然心知或许真实远非如此,却也对他颇为欣赏。见他实在感兴趣,便笑着递过去:“将军所用之弓,能否让我一观?”
“内殿抬举了。请。”田骋大喜,将自己的长弓与他换了。
两人拿着弓细细赏鉴,末了,皆是意犹未尽之状。
洛自悟则盯着田骋的剑看了半晌,以传音入密道:“那剑也着实不错。据说正是当年陛下赏给武侯爷的重剑。”
洛自省听了,好奇难耐,看了两眼,忍不住又道:“田将军,能否借你的剑一看?”
田骋闻言爽快一笑,立刻呈上剑:“内殿,请。”
两兄弟捧着剑细细观摩,大为惊叹。这剑虽然钝重,然却锋利无比,实在是难得的好剑。
天巽在一旁瞧着他们,笑了笑,望向高台上。
洛自省兴奋之余,忽然想到,这种时候田骋竟主动向天巽示好,想同行同猎,未免有些奇怪。他不禁瞥了天巽一眼,却见他正望着台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皇后正与微微侧着首的和王轻语。
挑了挑眉,洛自省垂首继续赏剑,然而,却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当初和王彻查他遇刺之事,最后给江湖人安了个名目,寻了几人替罪,不了了之。虽然皇后很是急切,他却自始至终未曾提及析王的属下。当然,这个结果究竟会有几人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他是不信的,也并不寄望别人能查个水落石出。
只是,这一回,他派出田骋,又是为了维护谁?若是有人想借机对他下手,还不如袭击狐狸容易。
想到此,洛自省拧起眉。
这一切自然也在狐狸的意料之中。只是,和王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么,这或许是武侯爷的意思?皇后的意思?亦或,皇后果然想挑今日下手,所以特地将心腹放在狐狸身边,借以脱罪?又或者,和王得知析王想下手,既不愿德妃知晓挑起事端,亦不想狐狸出事,所以遣来田骋暗中保护?
洛自省更倾向于相信,和王殿下不想看见争斗,甚至于,徒劳地想要维持现下的平和。
他,大概才是四位皇子中,最不能接受兄弟相残的事实的人。无怪乎狐狸当初以退为进,将事情都交给他办。
这位和王殿下,倒真是位皇室的异类人物。
天巽察觉到洛自省沉思的神情,轻轻一笑,依旧悠然自得。
这狐狸,明知这次狩猎有危险,却还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未免过于胸有成竹了。洛自省心中冷哼了一声,也不欲再费心思多想。他如今要做的,只是等着事情发生,乘机要挟狐狸而已。至于狐狸脱几层皮,他并不关心。
猛然间,大鼓擂响,阵阵雄浑的鼓声回荡在山野之中,连山岳都似乎要轰鸣起来,气势惊人。
台下一阵欢腾。
高台上,益明帝端过琼浆,祭神祭天地祭先祖,而后跨上骏马。
群臣、众世家子弟摩拳擦掌,笑意飞扬,紧随其后。
洛自省自然不甘落人后,就跟在益明帝身侧。而洛自悟、天巽和田骋落了几个马身,始终维持着速度追着两人。
只见草丛中一抹白色一闪,益明帝张弓一箭射过去。
“陛下万岁!”
众人发出欢呼声,立刻便有人将被箭贯穿的大白兔奉上来。
益明帝瞧了猎物一眼,满意地抚着长须,扬手大笑道:“都去罢!”
他的声音传得极远,仿佛出征的号角。
瞬时间,众人打马四散开来,蹄声如雷,在原野上飞奔如电。
洛自省压低身体,微伏在马背上,一手执弓,一手握着缰绳,驾马往林子的方向跑去。
虽然早已看好地方,却没有机会说,天巽只能无奈地跟上去。洛自悟和田骋不发一言,策马奔在他们两侧。
洛自省催马奔驰,看似只是随意寻了个僻静荒芜处冲过去,他却一面伏低身体,一面张弓引箭,显是已经发现猎物。骏马撒蹄,速度远非寻常,他竟忽而落在马腹侧,眼看便要滑落下去。
见他如此惊险,天巽却并未变色,反倒抬眼细看愈来愈近的密林,微微扬起眉。
洛自悟也只是摇了摇首,扫一眼四周,便松了马腹,勒住缰绳,神色缓和不少。
只有田骋拧了眉紧紧盯着,失了几分潇洒之态。
就见林木后忽然一声咆哮,一头棕色巨熊龇牙舞爪,钝重的身体猛然立起,威吓之色尽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