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自省也跟着谢恩。
“皇后,立即着手准备巽儿的封王礼。”
“陛下,还是等些日子再说罢。巽儿新婚燕尔,再行斋戒恐怕……”皇后嘴角勾着,眼微微一转。
益明帝大笑起来。
邻近几席听了话中的暗昧,也都跟着笑起来。
天巽微垂双眼,笑容更深。
倒是很喜欢顺他人的意么。只是,顺不顺得成就不在你了。洛自省心中哼了一声。
“说得是。国师觉得什么时候合适?”笑够了,益明帝的目光扫过一对新人,浅酌一口。
国师掐指算了算,道:“陛下自平舆回来后,星斗的位置应该也会变罢。那时比较合适。”
“好,那就定下了。”
隐约觉得背后刺来数道如箭般杀意浓浓的目光,洛自省斜了一眼不远处坐着的洛自持和洛自节。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兄长?弟弟身处暗潮汹涌的激流中,他们一个冷淡淡一个笑嘻嘻喝酒应酬,一眼都懒得看。对,不能忘了。还有一个在他欲逃婚的当夜守在院墙边看他笑话,对于自己亲手把弟弟丢到他国的恶行没有丝毫悔意。
罢了罢了,一路上他早就认清了……
大不了从此便将商瑶替代徵韵,做他洛五公子的游苑。
直到亥时,筵席歌舞结束,新人才得以入洞房。
听着门外礼官的低唱声,洛自省立在巨大的红烛边,看火焰微细,伸手掐了烛芯。烛焰登时一跳,房内明亮许多。
“不疼么?旁边有剪子。”天巽坐在榻上,缓声道。
“我皮糙得很。”洛自省转过身望着他。
烦人的唱声忽然消失了,一切归于寂静。
天巽弯了弯眉。
“三皇子殿下。”
“你我既然已经成婚,又何必如此生疏?直呼我的名便可。”
洛自省一脸不耐,冷笑道:“原本就是陌生人,就算成婚也一样。而且,这不过是一场联姻,并非你我所愿,又何必装出付熟稔的样子来?”
“并非如此。”天巽的笑容中甚至带了几分恳切的意味,“听说是洛五公子,我很高兴。”
“你知道我么?”
“谁不知道洛家?谁又不知道狂放不羁的洛五公子?”
“承蒙夸奖。不过,别看我喜欢听恭维话,自知之明还是不缺的。天下人知道的是我四哥,我么,只是个纨!公子哥而已。所以,三皇子殿下大可不必同我虚与委蛇。”
天巽眼中的银芒一黯,轻叹:“你……不信我?”
“嘻嘻,这世上,谁能信得过谁?”就连平时和善友爱的好兄长都能出主意舍掉他,还能面不改色地拿着各种理由压他威胁他诓他。啧啧,还有谁能信?
“总而言之,你我既然成婚,往后便同进同退,生死与共。”
“进不敢,退也免了。我对殿下的所思所想所做没有太大兴趣,各不相干便可。”
“说这么见外的话……”天巽举起酒樽,愁色依然在,温和却未减,“罢了罢了,等相互了解之后,你再做判断不迟。”
此人还真是说不通。洛自省大大方方地踏过去,拿过酒樽,一饮而尽。不过,他很快便会知道,他这张狐狸皮,早就已经被他看穿了。
“你累了么?今天就先睡下罢。”
“三皇子殿下可别小瞧我啊。好歹我也是洛家人呢。”
“也该到睡的时候了。明晨须入宫面圣。”
“殿下先请,我还想吃些东西。”谁会和男人同床共枕,他洛自省预想的人生中可从没有这一段。
天巽望着他悠然自在的神情,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言。
看他越过几重青帐,洛自省毫不客气地在榻上坐下,双腿架在榻前矮案上,伸手拈起块肉来。吃起来像是肉,却又似乎……唔,这便是传说中的素肴罢。都是素菜,却刻意做成荤食,尝起来也有肉味。果然特别,以前不应该听了素斋就绕道的。
他吃得愉快,毫不在乎明里暗里十几双眼睛齐齐地紧紧地盯着。
天巽躺在金龙红绣被上,听着外头丝毫不优雅的大嚼特嚼声,合上眼,嘴唇慢慢地抿直了。
第二章:惊鸿内殿
就着早已凉透的小菜喝着酒,洛自省颇不雅地打了个酒嗝,侧身躺下,单手支起身体。带着三分懒三分不怀好意四分闲情逸致的视线,自墙上的字画移到壁架里摆着的各类古玩上。
他虽然从没学过怎么鉴赏珍宝,大抵还是看得出来这些物事的价值。至少,若到当铺典上两三件,百年内便不愁花费了。
只不过,商瑶城内恐怕没有能出得了价的商家。若给世族,肯定不敢要。
微微眯起眼睛,洛自省盯着手中的酒樽。
这种小东西倒是可以拿来用用。美玉制成,花纹也精致,如果没有皇家御印的话……
正暗暗使力抹去印记,院外突然响起卯时鼓声。
洛五公子撇了撇嘴,坦荡荡地放下即将到手的“赃物”,细细听着帷帐内的动静。
他原本以为这只狐狸会防备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但是,对方大概觉得已经派了足够的人盯住他,放心得很,没小半个时辰就睡熟了。
他倒是好好休息了一晚,而他,竟沦落到郁郁地喝了数个时辰闷酒。
规律的呼吸声渐渐变小,直至完全消失。
他醒了。
这人也是习过武的。当然,与他的功力完全不能比,只堪堪到高手的程度。不过,他也能理解。身为皇子,要学的实在太多,又得藏着掖着,怎么可能集中精力练武?而他,若不是靠着四哥独创的内功心法,也绝无可能练到这种无人之境。
看纱帐微微动了动,洛自省立起来。
忽然,他飞身纵到窗前,笑嘻嘻地一把推开半合的窗户。
窗下蹲了大半夜的护卫迅速抬起首,脸上满是戒备和惊讶。
“这位大哥,累不累啊?可要一起来喝点酒,放松放松?”
护卫的表情很快恢复平常,退后数步,双膝跪下:“属下冒犯了,请内殿恕罪。”
“咦,你冒犯什么了?若非听命行事,你又怎会甘愿蹲在这里?真不想喝么?”
“内殿恕罪!”
“罢了罢了,你下去休息。”挥了挥手,洛自省抬眼望向院中那棵茂盛的紫椴,“那几位呢?”
他笑得灿烂,暗里一群人却越发心惊。
房内响起脚步声,打破了这奇异的对峙场面。
“自省。”
洛自省回过首,眉头轻皱。他还真是面皮厚,竟然叫得如此熟稔自然。
天巽温雅一笑,立在帐边,没有再近前。
很有必要提点提点他,他们之间表里如一,永远都是生人。洛自省直起身,平平道:“三皇子殿下睡得可好?”
“劳你挂念了。我睡得很好。以往都睡得很浅,昨夜却异常安稳。想来,是由于你在的缘故。”
是讽刺么?还是委婉的示好?“噢?我和你不同,不惯与人共处一室。”
“是么?早些习惯得好。”天巽笑着,不温不火地,“初时谁都不习惯的。”
洛自省只觉得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无趣得很,轻哼了一声便回到榻边坐下了。
“殿下,内殿,请洗漱整装。”
“进来。”
“是。”
洛自省举起一串葡萄,斜看向进来的人。
为首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精神抖擞的老人,望了他一眼后,双目大瞠。
吃着葡萄吐着皮,洛自省心中暗暗发笑。这老头儿的性情倒是很像老爹,看见他行为放肆脾气就收不住。若真在家里,恐怕早就指着鼻子叱责他了,而在这里,他,是主子。
天巽瞄了他一眼,倏地走过来,垂首也咬下一颗葡萄。
门边响起抽气声。
洛自省看着他优雅无比地重复他曾做过的动作,末了还拿走他的葡萄,一颗一颗放进自己嘴里,眉头再度拧起来。
“自省,这是府中的江管事,尽管差遣他。”
“……”
江管事勉强维持着肃然的表情,走过来行礼。
洛自省望了望旁边面如春风的人:“他是总管?”
“不错,府邸园子东西都是他管着。你若想忙一忙,就让他辅助你,由你来掌管。若喜欢自由自在,只需记得传唤他便是。”
“府邸园子东西我都没兴趣……你有多少现银?”脸不红气不喘,直切要点。
天巽笑颜不改:“你要多少?”
“一百万两。”
“要多少,去江管事那里取。”
“呵……你还真是大方。”
“对自己的妻子怎么能不大方?”
挑衅!绝对是挑衅!洛自省额角青筋突跳,才想拍案而起,江管事忽然双膝跪倒,喊道:“殿下,恕小人无礼!殿下万万不能纵容内殿!”
天巽侧过脸,露出柔和清雅的笑容:“江管事,内殿说的玩笑话你都看不出来么?”
“是啊是啊,说着玩而已。”这么一大笔银子,他自己还要留着招兵买马呢,怎么舍得。被这老儿这么一搅,火气也散了,真不知他是会看人脸色,还是当真替主子心疼银子。洛自省打个呵欠:“殿下赶紧洗漱整装罢,我还想好好睡一睡。”
“自省忘了么?你我今日还须面圣。”
洛自省身体一震。喝酒喝得太惬意,他确实忘了。而且,好像三哥还说过要见他来着。
想到此,他脸色一变,抬起袖子使劲地闻了闻:唔,应该没有酒味吧,要是被二哥闻见就完了。
天巽看他神色不断变化,抬起手。
门边的小侍们捧着各式东西垂着头围过来。
“准备热水洗浴。”
“可是……殿下,时间……”江管事犹疑地瞧了瞧还在嗅来嗅去的内殿。
“快去。”只两个字,温和如旧,却也不容置疑如旧。
“是。”
对于皇宫,洛自省向来没什么好印象。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宫里面住着的,都是非人的妖怪。而且,这个妖怪的巢穴还有让人脱胎换骨的力量。证据就是他家四哥──九年前多么无辜病弱的人,如今也是妖气冲天了。
也是,怎么能不妖气冲天呢?毕竟跟在最厉害的两只妖王身边。
此刻,洛自省将要去见的,正是这个国家的妖王。在位五千年,再如何良善的人,如今也应该是王中之王了。因此,向来胆子奇大、不拘小节的洛五公子也生出几分忐忑来。
由于出门较晚,早朝已经散了,天巽和他在侍官的引导下来到御花园。
洛自省不是没到过皇宫,也不是没有见过御花园的风景。甚至连池阳皇宫奇景之一的凤仪宫中庭花园,托他四哥的关系,也欣赏过。但是,曾见过的风景,都不如此刻目睹的这般合心合意。
昊光皇宫御花园准确说来并不是花园,而是一座山。山中的每一分景色,都保留着数万年前的模样。
洛自省跟着天巽在翠林中拾级而上,满目青色,耳边清泉溪流涓涓轻响,心中滞留的怒火和烦恼便如融雪般慢慢化去了。山风拂过,鸟啼兽鸣愈发清晰,连呼吸的空气也似乎带着丝丝清甜。
洛自省走着走着,生出想在林子里恣意飞掠驰骋的念头。
在他前头无声攀登的天巽忽然回首。
洛自省迎着耀眼的光望着他。
他的面容陷在阴影中,但是,无须细看也知道,他必定是笑着的。无时无刻不是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人,以纯粹的笑容面对他人。
太过温柔,太过纯粹,令人生疑,又令人放心。
天巽并没有说话,指了指上方。
洛自省看过去:台阶的尽头是一块巨石,石上建有一座雅致的竹亭,卷帘半放,随风轻荡。石旁侍从静立,应该就是这里了。
“巽儿,省儿。”益明帝的声音在风中似断非断。
“儿臣拜见父皇,参见文宣陛下。”
“拜见父皇、皇兄。”
益明帝和皇颢隔着石桌对坐,桌上只摆了茶杯茶碗茶壶。
这架势,两人定已深谈许久了。
洛自省靠边立好,垂眉低目。
他话不多,表现也中规中矩。益明帝抚着胡子看着他,笑道:“今日这么瞧着,和昨天完全不同呢。那个目空一切、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哪里去了?”
皇颢轻晃着茶碗,淡淡一笑:“年轻人,性子便是如此。一时起一时落。”
“既然文宣陛下如此了解这孩子的性子,为何要将他放到这里来?”
“陛下也觉得不适合么?”
“是啊,完全不适合他。这孩子,应该骑着快马跑遍四国才是。”
两位帝皇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打量着这对新人。
“这并非朕的主意。”
“噢?难不成是栖风君?”
“正是。”
洛自省抬起眼,正对上皇颢的视线。
外冷内傲的皇颢,视线总是锐利淡漠。洛自省自觉耐不住被看透的感觉,很不自在地转动着双眼。
“父皇,文宣陛下,自省这种脾性,可能意外地适合这里呢。”天巽忽然开口了,笑吟吟地上前斟茶,“正因为爽直的人少见,所以才珍贵。”
闻言,益明帝呵呵大笑:“巽儿,你很中意啊。”
“确实很中意。”
“如此朕就放心了。省儿,过来。”
洛自省压下内心奇异的排斥感,慢慢走近。
“惊鸿……朕给你的封号或许还不够贴切。不过,你大可不必拘束,随心随性。巽儿说得是,你的与众不同或许会改变这个宫廷。”益明帝叹口气,“在朕身边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唯恐犯下细小的过错惹上灭门之祸。他们将朕当成虎,而朕,不过是一个人而已。”顿了顿,他又道:“有了你与巽儿,朕也总算能当父亲……”
洛自省瞟了天巽一眼。原来如此,这就是他受宠的原因。能看透这位陛下心中所需并投其所好,这份父子之情,会有几分真?
皇颢也望了望笑得温暖的天巽,缓缓起身:“陛下,暂且告辞了。”
“不陪朕多坐一会么?”
“到平舆后,朕与琰一同到北之宫探望陛下,如何?”
“呵呵,许久未见那孩子,也好。”
皇颢优雅地向亭外行去,经过洛自省身前时,忽然道:“御弟,送朕一程如何?”
表面虽是询问,内里却是圣旨,洛自省不能不从:“是,皇兄。”
益明帝与天巽目送他们下山,消失在密林之中。
“巽儿,明日你带着省儿陪陪你娘。”
“是,父皇。父皇何时出发去平舆?”
“明天。”益明帝沉默了一会,拍了拍身旁的石凳,“坐下罢。”
天巽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陪着帝驾下山回落榻的行宫,一路沉默。
洛自省骑马随在辇边,想着皇颢让他过来的用意。但直到行宫在望,辇内的帝皇也没有出声。
入了行宫,在寝殿前停驾,才听辇中人道:“你可知洛爱卿为何要举荐你?”
洛自省抿了抿嘴唇,摇了摇首。
“能想到,却偏不去想……么。罢了,他心思素来重,你不知道也好。那么,你可知自己担负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