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请坐,不必多礼。而且,既然已经是亲戚,便不必循那些繁文缛节了。两位直呼我的名字便可。”
“不敢不敢。”
“小六,同他客气什么。天离,你也别叫我‘内殿’了,唤我洛五便好了。”
“五哥……”
“还是洛五直爽。”
“没办法,武人一个,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道道。”
三人言笑晏晏,推杯过盏,一团和气。
终于到了傍晚时分,红霞漫天,应坊的灯也一盏盏亮起来。
客气了一番后,天离付了酒水帐,领着洛家兄弟往外走。
洛自省跟在他身后,四处打量,一脸好奇:“你怎么不走正门?”
天离回首,笑道:“我好歹也是皇子,要顾及父皇的教训,怎么敢公然进出应坊?”
洛自悟压低声音,语调依旧平平:“殿下是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你还装什么傻。”
洛自省挑眉,再度自动忽略逆耳忠言,拍拍天离的肩:“昊光也没有哪条律法哪条礼法规定,皇族不能入内罢。既然如此,我们怕什么?”所以他理直气壮,所以他光明正大。
天离显然不知该如何应付“脑中没有多少弯弯道道”的洛五公子,望了望洛自悟,道:“那……”
洛自悟环视周遭,指了指不远处成群结队的公子哥们,不冷不热地:“你是要与他们一同吃吃喝喝,还是到雅间独约佳人?”
洛自省顿时哑然。
此时就算再陌生的人也能看得出来,世上的确有能制住洛五公子的人。而且,不知幸或不幸,其中之一正是他的孪生弟弟。
天离看着这对迥然相异的双生子,禁不住一笑:“那就随我来罢。”
天离所走之处相当偏僻,巷弄如同小迷宫。但在一点不起眼的小门旁等着的,却是位衣着华贵的俊美公子。
“殿下,请。”
这人看起来应该是应坊的主事,神色恭敬,却一点也不谄媚。
天离似乎也很习惯这种态度,吩咐道:“这两位是贵客,以后也要好生招待。”
“是。”
“天离,这应坊是你开的么?你的口气与主人无异。”洛自省笑得开怀。
天离眉头微微一动,也笑得愉快:“怎么会?不过是因为我来得勤,所以与几位主事熟稔一些罢了。”
“既然你与他们熟稔,想必来去也都与你不少方便。不知这些位主事可否也给我们些方便?”
天离一怔,又望了洛自悟一眼。
洛自悟只当不曾听见那番言语,观赏四周的景色。
救人者不来,只能自救──“你们想要什么样的方便?”
“哈哈,当然是美人的方便了。”
那主事神色稍稍一变,向着洛自省行了礼,道:“您是我们的贵客,这自然是应该的。”
“那便好,烦劳主事了。”洛自省琢磨着还想说说钱的问题,但看天离和主事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想想还是没有出口。
主事在前头带路,他们三人悠然走在后面,如同闲庭信步般自在。
应坊的景色着实漂亮,幽篁静谧,小桥流水,不下于任何世族宅邸的花园别院。
洛自省看着看着,越发兴奋:“天离,你对此处甚是了解,说说应坊最出名的美景、最出众的美人吧。”
天离点点头,道:“应坊二馆,一为琼馆,共有四十名女伎;一为华馆,共有五十名男伎。琼之魁首有三位,弄蝶、望月、舞歌;华之魁首亦是三位,笙风、夙雨、越云。六位美人各有风姿,无数人为了欣赏他们的色艺而一掷万金。”
洛自省眼一转,顺着他的话道:“那,你费了多少金银?”
天离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他贸然出口的话,神色丝毫不动,笑道:“弄蝶与越云和我颇有渊源,所以我时常送些礼物给他们。”
皇子果然都是小气的。若是他,为了心爱的美人倾家荡产又有何妨。当然,他能荡的也只是自己的私用──这些年多少藏了一点金银,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觉得自己不会在昊光待多久,没有带过来而已。
洛自省想了想,附过去与洛自悟说了几句。
洛自悟沉静的脸悄悄起了变化,转眼间便是面无表情。
洛自省对他的反应也毫无办法,摇了摇首,复又望向天离,问:“景色呢?”
天离笑应道:“有美人的所在,哪里没有美景?”
“哈哈,确实如此。哎呀,怎么办?天离,我看你愈来愈顺眼了。”
“是啊,我也发愁呢。若三皇兄知道我带你来这里,不知要忍多大的气了。”
“哈哈,你怕他?”
“我谁都怕。”
“是么?你这双眼,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眼啊──和我一样。”
闻言,天离只是扬起眉,笑道:“我哪能与你比,朝不保夕。”
“什么朝不保夕,不是都保到现在了么?”
天离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洛自悟在一旁无奈地叹了口气,瞧了瞧默不做声在前面带路,大概是华馆主事的男子。想来这人应该是天离的心腹,不然他也不会顺水推舟和某人一起大放厥词。原本他对四皇子也很好奇,料不到竟是如此深不可测的人物,个性也相当奇特。
“小六,你叹什么气,马上就要见到美人了。”洛自省高兴之余,听见弟弟的叹气声,委婉地提醒他不必担心。他这弟弟就是什么都好,却时不时会过分忧心他,同时也很会打击他。比起他这个似乎不太称职的兄长,他既是兄长,也是弟弟。
洛自悟望了望他,马上移开视线,道:“天不怕地不怕……么?”
出口成祸,洛自省难得的觉得有点尴尬。
天离忍不住多看了洛自悟一眼,笑出了声。
“遇到皇弟了?”三皇子府书房,天巽将一张细薄的纸丢入砚台中,看着纸张渐渐化成了墨汁。
他的声音里没有分毫情绪的变化,好似并不觉得自己的内殿与皇弟称兄道弟一起去烟花之地有什么不对。
侍卫弓着腰,一板一眼回道:“是。在奉明酒楼偶然遇到的。”
“内殿说了什么?”
“内殿初时很不耐,不过与四殿下交谈久了,兴致便上来了。”
“他的话,你学不会么?”天巽抬了抬眼。
侍卫沉默着,许久才道:“属下愚鲁。”
“罢了,他那些话,也令人很费思量,你往后只需记得他说了什么便可。”
“是。”
“去罢,让盛五来回话。”
“是。”
侍卫走到房门边时,天巽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了他:“内殿对你们二人的态度如何?”
“似乎……就当成属下不存在。”
一点都不顾忌么?天巽摆了摆手,陷入沉思之中。
“如今殿下可是担心惊鸿内殿被人诱骗跑了?”
低沉的笑声在房内回荡着。
天巽缓缓勾起嘴唇,亦真亦假地回道:“我只是想看看,皇弟当时的神情。”谁能架得住那么“直爽”的话语?谁能受得住那么不知深浅的态度?谁能看得透这个人?或者,谁能真正了解洛五公子?谁能驾驭得住洛五公子?他不能,那么,谁也不可能。
“要是四殿下更合惊鸿内殿的意,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缘分不到,我怎能强求?”
“我可以看看惊鸿内殿么?”
“他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你随意便是。”
“一点不担心么?”
天巽慢慢地立起来,优雅地掸掸衣袖:“他迟早会与你见面,急什么?”
黑衣人坐在房梁上,抚摸着覆住整张面孔的银面具:“殿下,你这么不温不火的,迟早会吃亏。”
“冒冒失失的就好了么?”三皇子殿下笑了笑,“还是说,你……”
“不敢不敢,我也只是好奇而已。”
“不要过分期望。”
“呵呵,殿下已经失望了么?”
天巽将视线移到窗外,悠悠道:“在不知道这个人的脾性之前,我从没有期望过。”
窗外鸟语花香,一片大好时光。
良久,他微微皱起眉。
“大皇兄还要等多久?”
“老头儿似乎还在观察我,什么都不说。或许,连他也不知道罢。”
“快了,就在这两日。你别再来了。”
“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天巽轻轻一笑,双眸银光灿烂、绚丽非常:“连你也觉得我无能么?”
“怎么敢?只是,殿下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你以为我会大意么?下去罢。”
“臣告退。”
人的微弱气息消失之后,书房里倏然静寂下来,静得仿佛世间只有这方天地。天巽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的花红柳绿。
夕阳西下,他转过身,脸色苍白,汗湿衣襟。
自身体内透出的寒气和痛楚,让他难得地敛了笑容,极缓慢地朝软榻走去。
到榻前时,他已经冷汗泠泠,无力地倒了下去。
经脉内的气息异常杂乱,四处冲撞,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碎裂了。身体无法动弹,偏偏意识却是异常清醒,清醒得让他不会错过一丝一毫的痛苦。
今天已经十五了?
朔、望这几日便如同受刑一般,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没有任何改变。这种痛苦和煎熬,怎么才能得到代偿?又有谁,真正注意到他活下来所付出的代价?
他现在短暂的生命都是用痛苦换来的。天将降大任……不正是如此么?
既然是那个位置惹来的祸端,就让那个位置缓解他的痛苦罢。
第五章:一进王府
洛自省心满意足回府时,已是夜半时分。
这种时候,他自然更是无视大门,潇洒无比地跳上墙头,纵上屋顶,回到主院。
甫落地,他便定住了身形,扬起眉环视四周。奇了,不是每晚都有十几人围在附近么?这会儿怎么连半个人也没有?难道那人皮狐狸这么晚还未就寝?
转了转眼,他笑了笑,轻巧地闪入窗内。
在空中翻转数圈后,他稳稳地落在榻前的案几上,没发出半点声响。殿中依旧一片寂静,他屏住气息,紧紧盯着内殿的方向。
没有任何动静。
洛自省眯了眯眼,提起一串葡萄,一面吃着,一面随意甩了甩袖子。瞬间劲风顿起,层层帷帐翻飞,内殿一览无遗──果然空无一人。
他霎间双目放光,丢开葡萄便朝床扑过去,架势如同饿虎扑羊。
在摸到柔软锦被的那一刹那,洛自省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感动──终于能睡床了。
他的作息时乱时序,远不如天巽规矩。每到想睡时,三皇子殿下不是已经睡下,就是笑眯眯地望着他,一付毫不介意分享床铺的神情。在他看来,那更像是“威胁”,而非“邀请”。他自然不愿与外人同床共枕,只能作毫不在意状,宿在软榻上。
不过,就算只是软榻,也比家中的床舒服许多。但是,日子久了,他难免也想躺躺皇家的床。这种想望压抑得久了,不知不觉间实现,便是惊喜了。
洛自省三两下脱了外袍,四肢大开倒在床上。
果然会享受,绝好的丝质被褥柔滑舒适,躺下去软硬也很恰当,似乎很容易入眠。
然而──
大半个时辰过后,洛自省依然辗转反侧,眼睁了又阖上,怎么也无法睡熟。
难不成自个儿就没有享受的命么?他瞪着微微垂下的青色床幔,半晌,只能无奈地坐起来。
惊喜已经全消退了,他这才放逐自己的心思,任其天马行空、浮想联翩。敏锐的感觉也回到注意范围之内,他半张半闭的眼忽然轻轻一动。
周边似有似无缭绕着的,应该是那狐狸身上的熏香味。极淡,有些像药的清香,又有些似花草香,还间杂着各种名贵熏香的味道。
就因为这个味道么?想不到自己向来随性,竟也有不自觉认生的时候。
看来,他果然和三皇子殿下八字不合。
下了结论后,洛自省只得不甘不愿地挪回软榻上。
这一占一挪间,仅有的几分睡意也消磨得无影无踪了。
洛自省一手端起盛满精致点心的玉盘,一手抱着堆着晶莹葡萄的竹篮,懒洋洋地靠在衬枕上,终于开始思考天巽不在的原因。
应该已经丑时了,那人皮狐狸做什么去了?
难不成故意遣他出去,是为了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可能,他这种人,不到准备万全之时便不会发作,也不会随意破坏自己经营多年的良善形象。还是……终于有人行动了,逮住他了?
错过了,他居然错过了。
香甜的点心登时失去了味道,洛自省味同嚼蜡地咽下,脸色沈下来。
苦等了一个月的好戏,竟然没瞧见。应坊什么时候都能去,戏可不是随时都能看的。真是一着不慎!早知如此,就该和小六晃荡晃荡便回来的。
愈想愈不是滋味,洛自省绷紧了脸,直起身子。不成,不能就这么算了。没看上开头,至少要旁观过程和结果。
他丢开竹篮玉盘,低声道:“出来!”
带着几分冷峻的声音在偌大的寝殿中回响,没有半分回应。
“别四处看了,就是你们俩!”
“整日都好好的,这会儿装作听不见了?”
洛自省扫了眼殿顶的藻井,神情依然散漫,目光却瞬间锐利起来。
两名侍卫不敢再犹豫,立即现身请罪:“属下冒犯了,望内殿恕罪!”
“架子真大,三恳四请才出来,哼。”
“属下知错,属下该死!”
“罢了,殿下呢?”
“属下一直跟着您,殿下的行踪……”
“你们不是每个时辰便要回报一次么?最后一次应该是戌时罢。那时他在何处?”
本来满脸紧张的侍卫有些讶异地抬起首。
洛自省好似没瞧见他们的神色般,挑起半边眉,自言自语道:“不对,那次回来得很快,他不在?”
“是,殿下不在书房,周围也没人传话,属下便自作主张回到……应坊。”
果然出事了。洛自省难掩笑意,心中雀跃不已。“把江伯叫过来。现下应该还在大门附近。”依那老头儿的性格,肯定为主子急疯了罢。病急乱投医,恐怕连他也不会放过。
“是。”
不多时,江管事便跌跌撞撞奔入殿中:“内殿,您可回来了,小人等了好几个时辰。”
见他的神色很不寻常,洛自省更断定天巽此时不妙,不由得暗喜。发觉自己表现得有些明显,他神情一整,故作不经意状道:“回来好一会了。殿下呢?”
“酉时末,析王殿下──”
析王殿下?貌似是……哪位皇子来着?洛自省偏偏首,江管事察言观色,接道:“大皇子殿下遣使邀两位赴宴,说许久未曾一聚,尤其内殿与殿下新婚,更应当认识认识兄弟姐妹。殿下回说您身体不适,不宜出行,便独自去了。直到亥时末,殿下还未归来,小人便派了小厮去问讯。那边传话说,殿下醉了,已经在王府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