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轻喝一声,两匹骏马嘶叫着撒蹄飞奔,很快没入黑暗中。
直到出了商瑶城,洛自省才略微放松了些,回首望了望垂落的帘子。
“殿下,如何?”
“辛苦你了。”回应虽然平静,却掩饰不住轻微颤抖的气息。
车内的人显然正忍耐着极度的痛苦。洛自省很想知道他此刻的神色是否与平时大不相同,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温柔是否已经消失。但想到自己现在若趁人之危,与那位大皇子殿下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什么区别,只得强压下好奇心。“我送你到这里,江伯已经派人在前头接应了。”
“你不想去圣宫瞧瞧么?”
狐狸啊狐狸,本性暴露了罢。洛自省抬起眉,想要利用本大爷,也要看本大爷高不高兴。“我困得慌,不想跑远了。”
“圣宫并不远。”车内的人停了停,呼吸愈发沉重,“四国之内,昊光圣宫最为神秘,寻常人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得其门而入。”
“以后我会有很多机会,不是么?”
“闵衍国师不喜人打扰,你不会有什么机会。”
洛自省想到那位双眸异色的国师,仔细思考之下,觉得天巽也没必要骗他:“罢了,就随你罢。”回府之后必定要避避风头,他可没兴趣继续做犯人。换了昊光圣宫便好多了。处处神秘,足够他待上好一阵。
车内,天巽舒开眉,浑身放松了许多,也不再刻意压制体内奔腾的痛楚。
他并没有错估洛五公子的能力,却错估了此人的随性。
就算……不能掌控他,善加利用也不错。而且──
虽然正经历着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三皇子殿下依然弯起唇角,双眼中银芒灿灿。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须得规规矩矩,不越雷池一步,他却喜欢不循旧理,惊世骇俗;他须得不动声色,他却偏好引人瞩目。想必,这种矛盾会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乐趣罢。
第六章:圣宫历险
圣宫,神之所居也。
于四国子民而言,这是最接近神灵的所在,是世间唯一的清净地。但在洛五公子洛自省看来,这世间不存在纯粹之地,因而,圣宫也并非绝对神圣之处。
当然,他也敬慕神灵,他也虔诚不移。只是,他的虔诚,是以他自个儿的方式体现出来的──相较千里迢迢去圣宫参拜,向初言国师与黎唯请教,无疑更可能获得“天启”。
至于昊光国师……洛自省扫一眼正闭目养神的天巽。此人与初言国师的感觉大相径庭,总有几分邪气。不过,既然也是国师,学识见地都应该没什么差别。虽有国师不能干预皇位继承之论,但狐狸每月都殷勤往来,不可能从未与他深谈过罢。那么,在狐狸殿下看来,这位国师究竟是何等人物?
“殿……”
天巽双眸微张,身体轻轻一动。
看他这付虚弱的模样,洛自省难得地生了些许同情,讪讪地转过首:“罢了,你休息便是。”
天巽瞧他转瞬间便收起浑身气焰,不禁莞尔:“有什么话,尽管说。”
分明连声音都变了,还在逞强,皇族果然容不得示弱。“都说了没事。”洛自省心中咕哝了几句,探身拉开玉帘。
天色方明,两旁朦胧的景物飞速后退消失,隐约可见林中燃着几点灯火,似乎是人家,又似乎是幻觉。
这片密林实在大得有些异常,乘风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却仍不见尽头。换舆轿时,江伯明明说这便是仰山,圣宫就在这仰山之内,怎么还耗了这么久?
昊光地图上,仰山也并不引人瞩目,只是京郊不远的一座高山罢了。区区一座再平常不过的山峰,既不巍峨也无连绵,却成为圣宫所在地,委实古怪。
洛自省垂眼看向抬着舆轿的四名侍卫。四人脸色如常,没有任何奇特的反应。他顿时也没了询问的心思,当下放下帘子,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旁。
应该是入大阵了罢,他却没有发觉。果然,高人尽在这种出世入世之地。
东面的天空逐渐亮起来,在山与天的交界处,染上一抹淡淡的黄色。洛自省遥望着在林木的间隙中若隐若现的天际,看着那片渐渐浓厚的色彩,橘,浅绯,最终是炽烈的赤色。在朝阳即将升起的那一刹那,他移开了视线。
密林中薄雾散尽,高大茂密的林木笔直挺立,鸟啼兽鸣此起彼伏,却依旧幽然如隔世。
舆轿倏地停下了。
有人来了。
洛自省侧首细听。
脚步声异常轻盈,不急不缓,不紧不慢,不似武林人,应该是修行者。
他转头瞧了瞧天巽,身形一闪,便到了轿外。
抬轿的侍卫皆静默不语,暗卫也没有出现。
密林中,一条隐约可见的小道蜿蜒延伸。小道的尽头,一名身着宽大的灰色长袍的男子手持一盏灯笼,慢慢走近。
洛自省盯着他,待要出声,旁边草木悉悉索索,忽然跳出几个人来。
早便知道这林子里有不少人,却料不到他们竟敢在圣宫附近拦路抢劫。洛自省侧过身,端详着这几个形容疲惫的“劫匪”。
“劫匪”们喘了几口气,倏然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腿。
洛自省也没有躲避,任由他们抱着,挑起了眉。
“贵人!贵人救救我家娘子!”
“请救救我娘!”
“别忙,怎么了?”
“娘子难产,大夫没法子,只能来圣宫求医。她一直流血,挺不住了。怎么办?我们转了一夜,也找不见圣宫!”
“先将她接过来罢,在哪里?”
“就在那边,贵人随小人来……”
洛自省提起中年男子的衣襟,提气便要掠过去,回身却见那灰衣修行者挡在他面前。
修行者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淡然,面上却和颜悦色:“你们大可放心,我们已经派人接她入圣宫了。”
“谢谢!小人谢谢圣人!”
“这名号,在下担待不起。”
修行者都是这般云淡风轻的么?虽然比不上黎五哥天生性子浅淡,却令人禁不住生出好感。洛自省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出声问道:“阁下是?”
“在下是圣宫的修行者,受命接引公子与民众入圣宫。”
一面说,修行者一面向轿内行礼。
看来,是知道的。洛自省暗忖。而且,这模样也不似能问得出讯的。罢了罢了,圣宫的人他已经见过许多。与其与他们旁敲侧击,倒不如去问狐狸殿下。说不准,狐狸殿下还会透几句真话,他们却是宁可将秘密埋腐烂了也不会说半个字。
“请随我来。”
修行者话音方落,原本遮天蔽日的林子竟似移开了般,往四周退去。一段段道路上,数百名平民百姓或立或坐,望过来的目光中满是敬畏。
“公子,师父不日便归,还请暂且先歇下。”
“不急。”天巽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车内传来。
修行者颔首,轻轻一笑:“那便随我来罢。”
“大人……”衣着褴褛的中年男子迟疑着上前一拜,“只要娘子平安,我们父子在此等候便可。”
“无妨。既然已经来了,便入宫斋戒敬神罢。尊夫人也需各位虔诚维护。”
“是!是!谢大人!”男子忙不迭弓腰,望见一旁的洛自省,也深深行礼,“也谢过这位公子。”
洛自省看此人进退有度,也不似寻常市井百姓,摆了摆手,多瞧了几眼他身侧垂着头的几个年轻男子。
圣宫朝拜者很快聚到舆轿边,多数人都好奇且小心地朝轿里张望着。然,天巽却再没有出声。
修行者领着众人沿着小道往前行。不多时,一座陡峭的断崖便出现在路的尽头。险峻的崖壁笔直插入云霄,乌黑刚硬的壁石与雪白柔软的云相形相衬,两极分明却又协调无比。
洛自省胸臆中蓦然豪情澎湃。单只是看到这刚柔并济的绝景,也不枉此行了。更何况,还有一座昊光圣宫待他游览观赏。
狐狸啊狐狸,这回,被你算计一回也算值了。当然,天巽心底里打的什么主意,他并不在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修行者低低喝一声,手中的灯笼熄灭了。断壁中央,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一个燃着灯火的洞窟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洛自省双眸一亮,难以掩饰兴奋的目光。
视线所及之处,乳白赭红色晶莹的钟乳石,或如顶天立地不可撼动的巨柱,或如与石壁合为一体的树冠,或如镶嵌在洞顶的莲花台,或如精致优美的酒樽,或如攒拥而出的波涛,或如无数从天而降的箭矢。似物,似人,似真,似幻。非鬼斧神工,不能成此如画奇景!
众人在这钟乳林内穿行,唯恐惊动这里的神灵精怪般,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甚至,连呼吸声也极力压抑着。
洛五公子却时而飘上横在头顶的雪白石台,时而停下细细端详路旁某根怪型怪状的石笋,时而伸手试试地上潺潺流淌着的冰凉的泉水,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舆轿内,天巽望着他那付无忧无虑的模样,微微勾起唇。
让他过来,再明智不过。
就如现在这样,单只是看着他,便不会觉得无趣,浑身的疼痛也似随着那张表情不断变化的脸而消失了。
这场婚事的价值,愈来愈出乎意料之外了。既然如此,若留他在一旁看戏,就太可惜了。大皇兄那种又惊又怒又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也还想瞧瞧呢。
天巽嘴边的弧度愈发明显,微垂双目。沉思了一会后,他再度阖上眼,脸上的笑容却不复温柔。
愈往钟乳洞的深处走,水流冲击的声音便愈清晰。
最终,修行者停在一座飞瀑前。
瀑布约有四五丈高,并不算壮丽。然而,在溶洞中却已是非常罕见。水流冲入下头一泓清潭中,浮起一层沁凉的水雾。潭水不深,早已满溢,细细的水流便沿着低洼处往外流去。
修行者走入潭内,回首淡淡地笑了笑,瞬间沉入水下。
百姓们都有些惊讶,但却毫不迟疑地跟上去,很快也被水淹没了。
舆轿留在最后,四名侍卫不急不慢,似乎正静等惊鸿内殿收心。
洛自省立在高处,看着众人消失,颇为惊奇。这闵衍国师性子也太怪了,居然设了三道阵势,一道比一道难解。果然不想让人随意扰他清静么?若不是天巽病得不轻,恐怕也不会准他进出罢。狐狸是因祸得福?还是一无所得?
想着,他提气纵身,在钟乳石上轻轻一点,随即落在舆轿顶上。
四名侍卫立刻将轿子放在水中,退回水潭外。
洛自省抬眉,正要出声,轿子却迅速往下陷去。
恍然间,水底的鹅卵石擦过他的脸,定了定神,眼前却是一座宏伟的汉白玉山门。山门中央的匾额上空空如也,却令人强烈地感觉到此处的不凡。
洛自省掸掸半点不曾沾湿的衣袖,回首望去,山峰如仞,高耸入云。
他毫不怀疑,这圣宫根本没有通往外界的天然道路。而且,纵有再高的内力,也攀不上这些高崖,纵有再强的风灵力,也无法施展。在这里,天纵英才如他洛五公子,也不能放肆。
不过──
他就偏爱这种专克着他的地方。
洛自省一面想着这些阵势的奥妙,一面跳下舆轿。
“殿下,请。”
倏然在身侧响起的声音,令他微惊,反射性地生出十分警觉来。
侧首回望,却是那修行者,神情恬淡,不卑不亢。而周围的百姓也早已散去了,只余下他,和舆轿中的人。
“戊宁尊者不必多礼。”天巽撩开帘子,优雅地下轿,脸上依旧是温和无比。
戊宁尊者?洛自省再度打量起身旁不起眼的男子来。四国之中,除了献辰银发圣人摇曳尊者,能被称为“尊者”之人,只有国师最厉害的弟子。料想不到,这人竟是“尊者之尊”,已修行万年、声名赫赫的戊宁尊者。单有此人坐镇昊光,大皇子之辈也不敢随意使出禁术了罢。所以……暗的不成,只能光明正大。
戊宁仿佛明白他在想什么,轻笑道:“我还道为何殿下来得这么晚,原来发生了不少事。”
“这些小事,不足挂齿。”天巽也好似已将苦痛的折磨忘到九霄云外,“早晚还会有的。”
“殿下大度,常人难比。”
“哪里,这几天有劳尊者了。”
戊宁瞧着洛自省,点头道:“殿下不必客气,这边请。”
天巽驾轻就熟地越过山门,走上后头的阶梯。
洛自省虽觉得方才他的话有些微妙,戊宁回得也奇怪,却依然如往常般无视了,自顾自地随上去。戊宁立在原处,定定地看着他们登上台阶,微微弯起嘴唇便消失了。
上百级台阶,天巽走得稳稳当当,洛自省却瞪着他的背影,难掩讶异。都到了圣宫,见了戊宁尊者,这狐狸竟然还装模作样的。以他的身体情况,什么时候摇摇晃晃滚下去都不奇怪。罢了,那些暗卫侍卫也都留在外头了,他就勉为其难,稍加注意罢。
当然,三皇子殿下没有劳他出手,好端端地站在了玉阶顶。
洛自省自他身侧掠过去,环视四周,不由自主地住了步。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望无际的广场。北面,是巍峨的黑色神殿,殿后隐隐斗角相交,楼台亭阁无数;东面,是一座巨大的院落,院中央隐隐冒出青烟,直上云霄;西面似乎是园圃,高墙后头,一两枝不知名的花探出来,静谧而美丽。
天巽脚步未停,朝着北面行去。
洛自省自忖此时也不方便四处“游览”,便继续跟着他。
天巽住的宫殿就在神殿左后侧,精致华丽,一草一木都风姿绰约,一砖一瓦都匠心独具。摆设用度比起三皇子府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洛自省照旧占据了长榻,半倚半靠着玉枕,啜饮着香气四溢的茶。
天巽和衣躺在床上,气息愈来愈沉重。
洛自省用了一些点心,也觉得困了。他本想着在入睡之前瞧瞧狐狸殿下的状况,但实在累了,念头一转就睡着了。
天巽听着他的呼吸声,随着疼痛起伏不定的心绪似乎也平静了一些。他的气力几乎已被痛苦耗尽,精神也极度衰弱,但却依然无法休息,只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既然带这人进来了,不如就想想怎么与他的内殿“琴瑟合鸣”罢。
午膳、晚膳送来时,洛自省都没有醒,仿佛已经睡得昏迷过去了。
天巽勉强用了些东西,也没有让人打扰他。
习武之人不可能全然放松,或许他正在睡中修习内力。毕竟,只二十来岁便有深不可测的内力,不可能循着常法修习。
直到夜幕降临,榻上才传来衣物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天巽合上眼,下一刻,床帐便被人挑了起来。
洛自省只瞧了一眼,便又回到榻边,用了些饭食。犹记得池阳圣宫内的饭菜小吃都是清清淡淡的,这里的膳食怎么如此奢华美味?直教人恨不得将舌头也吞进去。
颇为享受地将盆盆碟碟一扫耳光,他又摸了个粉嫩晶莹的桃,一口一口咬起来。
床帐内的呼吸依然沉重,时断时续,十分不稳。
洛自省细细听着,半晌觉得一时之间他可能无大碍,心思也便移开了。现下不知是什么时辰,他还得探探这圣宫的禁地。若拖得太久,等闵衍回来,就不可能有机会了。只是那戊宁尊者也不是他能应付的主,匆忙行动只会失败。
天色渐渐亮了,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的洛自省直起身。反正也没有一次便成功的打算,先探探路再说罢。
他正想着从窗户翻出去,床帐之内的人动了动。
“……怎么?要唤戊宁尊者过来瞧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