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无泪+番外——行行渐远

作者:行行渐远  录入:02-22

眼睁睁看着东边渐白他正要传人去备车马,门扇上响起低低的剥啄声,十分清晰,“大人,张将军有急报送到。”

第十章

“春华易逝,晴晴雨雨,断送了残红。付水流东。晚来销却数盅。”凤歌读完《孤心》的这最后几句掩卷坐了半天

《孤心》说的是男子一心求取功名,为此离了知心解意的女子独自远赴长安。谁料四五年都没能如愿,到后来心灰

意懒自觉无力庇护女子一生,便连家也不回了一个人寻了个冷僻的所在打算就那么度过余生。而女子得知后却不肯

就此割舍,于是千里跋涉一心想要找回男子。剧名孤心,说的就是这两人的各自执着己意。

那最后几句就是男子隐居他乡后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回思过往时的唱词。春事短暂转瞬东流无可挽回,虽然叹惋却什

么也做不了,只是独自饮酒,个中滋味终究付之无言静看。这辞意越后越转苍凉,读来教人不胜感慨。

凤歌默了会问段以恒:这种苍凉岂非是一种无情?

段以恒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很淡,“不然他怎么能平静地了此残生。”

凤歌说:可是这样对那女子很不公平,她还在苦苦寻觅啊。

段以恒听了出了会神才轻声说了句,“她慢慢地也会平静下来的。”他说这话时投向窗外的目光悠悠地显出平日没

有的柔和,可细看却又似藏了些茫然。凤歌不由心中一动,想起两个月前那位寻“杜先生”的大官。

那夜过后凤歌一直担心段以恒会受到侵扰,后来见并无异状一切正常,那位大官居然没有找来,倒叫他暗自庆幸了

很久。而郭班头曾说段先生有可能就是杜先生,这事凤歌也一直不敢认真去问段以恒,只私下向着段青旁敲侧击。

段青却似是对此一无所知,说是四五年前遇到的段以恒,并非自幼跟从。此时看去只怕郭班头说的就是真的。凤歌

心底有些兴奋,可捺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敢流露出来。

段青遇到段以恒那个夜晚大雨瓢泼,冬夜里很少见。段青原本是个乞儿,性子老实常常因此挨饿受欺,那天他一整

天没讨来多少吃食,早早地睡着了。雨声惊醒了他,寒气越发地重,只得裹住破破烂烂的棉絮缩在角落里期望能多

生出些暖意。段以恒的突然闯进吓坏了他。

段以恒进了庙没几步就湿淋淋地倒在了地上。他脸上的伤看着可怖,皮肉微微翻起,血水混着雨水洇了满襟。他也

看见了段青。躺在地上喘息了会他冲段青笑了笑说:“别怕。还活着。”说着抖着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过了会

脸色惨白地叫段青:“能不能麻烦找几根柴枝?”

段青见他眼神柔和并不凶恶心里渐渐定了。他平日乞讨没少被人踢打过,一听就知道这人估计是肋骨什么的折了,

赶紧爬到神像后干燥所在,自他平日捡拾来的柴禾中挑了几根粗枝递过来。

段以恒看着十分潦倒,直到黎明大雨初歇他拿了银子让段青去帮他雇马车,段青才知道原来这人很有钱。上车的时

候段以恒问他是否愿意从此跟随,段青喜出望外使劲点头。两人乘着马车急急赶出村镇,从此段青便叫了“段青”

这个名字。

关于过往以及为何受伤段以恒没对段青提过,四五年下来只是教他识字读书,并不当他一般的僮仆看。段青也很乖

巧,段以恒不说的他从来不问,幼年的经历早已让后来的他学会知足。他跟着段以恒一直过着课徒授业的清静日子

,直到随同他来到南颖。不是遇到凤歌,他还真不知道段以恒居然对唱戏那样精通。只是他依然不惊不躁,该干啥

干啥,小小年纪别有一份开通平和的性情。

段以恒来南颖是为祭旧日一位故人,段青依稀记得碑上的名字是个姓杜的,以他的聪慧凤歌一来问他心里便将两件

事联系在了一处:凤歌口中的杜红衣只怕便是那墓中人?

只是段以恒既是不提,自然他也不会对凤歌透露什么,尽管凤歌性子单纯明朗两人平时很是交好。

《孤心》这戏因着剧情的关系,除了青衣一角,生角也得是个功底很好的。为此凤歌每回来都带着他的师兄阿原,

两人一处揣摩着演练着都很投入。段青送茶进东厢房,有时会看到段以恒并没歇着,而是倚在窗旁若有所思地看着

外边那两人。待他再来兑热水,看到茶凉了份量却是未减。

终于有一天段以恒问凤歌:就这么唱一辈子戏?

凤歌不好意思地笑:我倒是想,只是不知道成不成。那得是名闻天下的角儿啊,像……杜红衣?他说着偷偷瞄了眼

段以恒。

段以恒脸上却没什么异样,只是说:你也会做到的。然后默了片刻便又微笑着问:不会觉得青衣扮来有些闷气?

“闷气?怎么会?”凤歌有些惊讶,不明白段以恒何以会做此想,他说,“每回演下来除非演砸了,不然心里那叫

一个畅快。”

他笑得憨直:先生如此精通,对此一定比我更有感触。

段以恒却轻轻摇了摇头,说:既是真喜欢就好好唱下去吧,这样也很不错。

晚阳穿过窗棱印在段以恒的面庞上,明明暗暗地,脸上蚯蚓般的疤痕使得他的面目眼神透出十分的沧桑。凤歌原本

想说些什么,一抬眼看到心有所感反倒不敢再说。段以恒的心中究竟藏了段什么样的过往。

不久就是清明,天刚亮段以恒叫了段青,带着早就准备好的祭品去了城郊的摩云山。摩云山山势较周边的山峰陡峭

高拔,每逢阴雨天气峰头云气缭绕看着甚为出尘。

这两日才下过雨,一路上石阶润湿,两旁春草青青春花枝横。段以恒走得不快,眉宇间似有心事,段青在他身后默

默地跟着。

到了地方后段青把祭品在碑前一一摆好。碑上刻字很简略,只是中间一列字写着:杜陈秋之墓。经年的风雨落了些

痕迹,碑头上与字迹凹处都积了些青墨色的苔。冬至时来打理过,此时坟头及四周还算齐整,杂草不多。

段以恒缓缓蹲下身,抬手一下下地抹着字里的苍苔,大致除净后他看着墓碑出了会神,接过段青斟好的酒洒在碑前

,望着袅袅升起的铅灰色纸烬轻声说:“陈秋,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看你了……”

段青在一旁一直忙着割去杂草,掘来新鲜的草皮覆上坟头,插上竹竿系好招魂幡燃放爆竹,只听着段以恒声音越来

越低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一切事毕,段以恒不再出声,青烟缭绕中只是站在墓前凝望着,没有下山的意思。段青陪

他站着不时去翻动一下未燃尽的纸钱,看到他眼角隐有湿痕。

过了会忽然听到段以恒沉沉地说了句:“人生于世都是客,不论身在哪里都没什么分别……”段青站在那里有些踌

躇不知该怎么接话,段以恒已拍拍他说:“我们走吧。”

这时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有人分开榛棘花枝往这里走来。见到段以恒两人那人顿了下继续走过来。

段以恒心里有些诧异站在那里没动,看着那人渐渐走近。

来人身上着了件灰色的长衣,近看才发现底子原是素色不过是沾了些脏污没有洗净看着发灰,发髻挽得也不齐整,

样子看上去有些落魄。

那人走近了抬眼看着段以恒略略点了点头,正要擦身而过时忽然停住了,疑惑地看过来,“你是……红衣?”

段以恒却早惊怔得呆住了,到此时才说出话,“你是秦嘉?”

秦嘉就是当年南颖知州府的公子,杜陈秋的倾心之人。那年杜陈秋愤激之下自沉,秦嘉心中大恸,却不敢有悖其父

禁令只能在家独自垂泪。后来还是悄悄恳了杜红衣带他认的陈秋的坟茔。那天秦嘉摸着坟碑哭得天昏地暗。

杜红衣原本对他有些不屑,只觉得陈秋为了这样一个人了断一生实在是不值。可见他悲恸欲绝心底也不由欷歔,秦

嘉对陈秋毕竟是真心。说到底谁叫陈秋只是个戏子。

若不然,两人或者能得个善终?——只是这样的推念当年的杜红衣不敢相信,如今的杜红衣依然不能肯定。

今日见到秦嘉,意外也不意外。去年冬至杜红衣来时这里草木杂生,看着是长年无人祭奠的情状。若非入口处那两

株并生的乌桕,要找到陈秋的坟茔只怕得很费一番功夫。

当年秦嘉看到这乌桕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了闸,曾对着杜红衣泣了句:“草木尚且如此……”

冬至时杜红衣心底一片凄凉。若非他还记得,凭陈秋当年如何的红火,也不过是归于一座孤坟荒冢。而此际能见到

秦嘉,略略宽慰之余又不免有所慨叹:一生繁华落尽,系念不忘他的终究只是那一个曾经钟情于他的。于是思绪转

到萧岐,可却也只是稍触即回。

有些事,做下了就只能一直走下去。有些人,放开了又何必再回头。可以回忆,然而不必再次倾情。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第一眼之下难免的询问。

“没什么,只是意外。”杜红衣笑笑。

秦嘉眼中露出惋惜之意,“可惜……台上岂非有碍?这样的伤只怕难以掩去。”

“早不上台了。原本也非我所愿。”

他脸上淡淡地,秦嘉只好点点头不便再提。

“皇上南渡之后南颖不久就被攻陷了,我随着父亲逃出,辗转流落江湖,一路颠沛穷病交加。”两人在墓前坐下,

说到这些秦嘉脸上并没多少表情,多年的愁困已经教人麻木,“老父去后,都说南颖如今更为繁华,我就想着好歹

也要回来,就是死……也得在这里。”他回头看着陈秋的坟,眼圈渐渐红了,好半天不再吭声,忍了半晌眼泪终究

流下来。

杜红衣默然陪坐一旁,见他情绪稍定才问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秦嘉垂泪哽咽,“只想待在他身边,守着他,再不想他荒山野地里一个人凄凉卧着。”

杜红衣听了心里难受转开脸去。山间安寂,起起伏伏的是随风而动的云气。远处朦胧可见城郊的河水平畴,若是晴

日一眼望去视界很是开阔。

当日他去护城河收殓陈秋之后,特地为他选定了这里。陈秋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这样一处地方才不致辱没了。

停了会秦嘉问杜红衣,“这几年你怎样?听说在逢阳城你遇到萧相家的公子。旧年曾随父亲拜访萧相见过萧家公子

,极温和风度的人。”说到此牵动心事,叹道,“红衣你比陈秋要福气得多,陈秋不幸遇到我秦嘉……”

杜红衣却轻轻摇摇头,“你错了,陈秋比我强。”

陈秋一生勇往直前地爱了一回,虽然结局不如意,于他而言也算没什么遗憾。想到萧岐那样一个人倒是比秦嘉不幸

,杜红衣心头一阵黯然,不知他如今可还好。

二月初汛期之前乾坤再次巨变,北廷的水军突然袭击大破南朝江边防线,之后大军趁机南下,溃败的南朝龟缩到永

州城中死守。两百年的根基终究不比寻常,何况永州城地处山区,山峰险峻,踞势而守一时倒也难攻。只是终究孤

掌难鸣,南朝覆灭已为期不远。

其中萧岐功不可没,杜红衣记得他曾说过北廷的水军是他一手练成。也记得那晚萧岐深情问语:待功成身退之后红

衣你可愿还与我一起。

天色到晚反晴了。西山上几片云彩薄薄地,微红,使得黄昏的天空看着越发地透润清朗。一抹夕光探入马车,杜红

衣看了眼对面坐着的段青,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段青微微犹豫了下,说:“凤歌曾经来问公子你是不是杜红衣,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哦……嗯,凤歌会问也寻常。”只是这样看来相关的传闻应该也已不胫而走。杜红衣默然片刻后说,“只是,如

今已没有杜红衣,只是段以恒。”

段青轻“嗯”了声,说:“公子放心,我明白的。”

杜红衣低声说:“难为你了段青。”

段青忙摇头,“不会。四五年了公子你知道我的。”

杜红衣拍拍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感慨着说:“是啊。”

马车一路微晃,斜靠在车厢中人不觉轻轻合上了眼,可真当合上眼了思绪反而清晰了。杜红衣想起秦嘉的话,“我

是个没用的,眼睁睁看着他被拉走,还对他说‘分了吧’。其实当初只需一点勇决,再难也终是能捱过去,又何至

于如今天人永隔两处凄凉。”

这话满是沧桑,风中他随之飘飞的鬓发已有了斑白痕迹,而以他的年纪还不到而立。他回过头看着杜红衣,笑得凄

楚,“若他还在多好……他不在了,说从头说来世,都是枉然。”

下山后杜红衣想把秦嘉送回住处,秦嘉却要在城门口下车,他不想杜红衣看到他落魄的现状。杜红衣没有坚持,只

是告诉他说这几日会帮着找人在陈秋的附近建一所屋子。

临别秦嘉欲言又止,最后说:“红衣,我这样的人没什么可以赠你的,只把这半生得来的体悟对你说说。”

杜红衣心有所感,知他恳切之意,便点点头听他说。

“以我为鉴,你别错过了那个对的人。”

马车忽然一顿停住,杜红衣睁开眼才发觉眼角有些湿了。段青下车付车钱,杜红衣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躬身下了

马车。

第十一章

《孤心》的首场仍选在福安酒楼。城中早已传开,是夜又是一场盛会,福安楼满满地尽是来看凤歌这折新戏的。

很多人一早便赶了来占了座位,戏未开场便要了壶清酒,就着几碟花生米茴香豆之类四五人一聚地在那边吃边聊。

杜红衣也悄悄定了一处包厢。他来得迟,算算时辰戏快开场不能再拖了才出门上了马车。

没想到行出院门不多久就顿住了,杜红衣挑开帘子看了眼,见路旁有一个蓬头老丐伸腿睡着了拦了路。段青止住了

车夫的骂骂咧咧,下车推醒那乞丐。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见那老丐惶惑地醒来后接过他给的铜钱感激得频频打

恭。通了路,马车继续行进。

杜红衣微笑着看段青。

段青脸有些红,说:“常在巷口看到,也就熟了,每回见了忍不住稍稍接济一下。”

杜红衣知他是记着幼年遭际的缘故,点点头不再提,只说:“做你觉得对的就好。”

转上大道,路上的人声多出了几倍,听去大多是往福安楼听戏的。杜红衣微微一笑,凤歌的声名已是今非昔比。

待进入包厢,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想来凤歌这一唱若得成功,《孤心》这戏只怕也要随之红遍大江南北。到那

时或者便会传入萧岐耳中,若他听到了又会如何……

杜红衣忽然十分拿不定自己的心意。长京一别四五年过去,他原本平静的心是否早在遭遇凤歌之时便已生出了某些

不该有的眷恋?

胡琴声哑,戏已开场。杜红衣吩咐仍是如上次一般整场戏都压着帘子。

隔着轻纱帘坐在那里,早已熟稔的唱词一一流过心头。生角阿原唱道:“暗夜良长,春山过处,已惯行程肯稍驻?

到今朝,把花期都误。”

在戏中那是一个春天,远赴长安屡试不第的他正走在一条山道上,漫漫花光,人在客途,想到家乡一直在殷殷等着

他的女子,想到前途一片黯淡茫茫然没有着落,心境又怎一个寥落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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