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戏外,包厢中默然倾听的杜红衣记忆瞬间倒回逢阳城那夜宴罢归来,杜家班门前萧岐执着他的手说:信是人间
有好梦,余生不许付长嗟。
倒回到萧岐说“我也能是一个友人”,说“红衣你终是不肯信我”。
乃至后来的宜安城中与赵兰儿情好日密,萧岐每次走开的身影。
杜红衣心想萧岐你可知这句唱词便是我当日一直未曾向你解说的心里话。
剧情一步步地进展,回忆中心底一片渐渐洇开的钝痛。他在泪光朦胧中看台上唱作的凤歌,凤歌手中拿着一张纸正
在念白:“行行,廿载烟云一梦轻,沦落风衫青。长恨繁华,淹却繁华,误了卿卿。”
泪水终究滑下。
身边的桌上不知何时静静放着一条汗巾,扭头看时段青的身影正撩开门帘走出包厢。
“天涯颠沛,两处孤单。恨青山未怜望眼,叠做重峦。”台上凤歌身背行囊,跌撞寻觅中唱腔凄戚。
而那千里之外的人到如今功成名就在即,四五年的寻觅了无音讯,他应该已经放下。
杜红衣不再听下去,擦干泪痕,他拿出早已备好的信笺走出包厢。段青并未走远,就在门外守着。杜红衣把信笺交
给他,让他送到后台让郭班头一定明日后再转给凤歌。
段青回来时,杜红衣已在福安楼侧门外等着。楼外灯火尚明,街巷却悄然少见人影,人们都在戏中颠倒。而楼内琴
鼓咿呀,此际清晰传来阿原的落寞声腔:“种种行错。鸳盟分作各。旧时约。来生诺。彩云飞,笙箫落。双孔雀。
”
杜红衣叹了口气,说:“我们走吧。”
出城门时杜红衣十分感慨,掀开马车帘幕望着夜色中的南颖城门。这一年遇到凤歌,也是个沉淀往事的契机。到如
今想做的都已做了,一切也都该就此抛开了。若《孤心》能红遍大江南北,便算做他的喉舌吧,想来该明了的人应
是能明了的。
前台的凤歌与阿原入戏很深,台下人众如痴如醉,不时爆发彩声。郭班头听到中场心放下了大半,叫过后台总管吩
咐了几句,就抬起手中的紫砂小茶壶啜了口轻哼着戏中的曲词转回房中休憩去了。
谁知还没怎么眯着,门上就响起了急促的叩击声。先前那总管在叫:“老板快开门。”
郭班头翻翻白眼,暗想这小子怎么这么当不起事呢,这都铁板敲钉就等着唱完戏大家伙去好好喝一顿了,居然还来
烦他,难道事事都要他来过问?
待他起来没好气地打开门,一眼却看见外面除了那总管围站着好些个人,阵势有些逼人,仔细一看当头的正是曾经
见过的那位京城大官。慌得他就要伏地叩拜,却被对方伸手拉住。
萧岐一听到那句“行行,廿载烟云一梦轻,沦落风衫青。长恨繁华,淹却繁华,误了卿卿。”,就明白了:段以恒
一定就是杜红衣。
自二月里那日不得不返回兵营,萧岐一直关注南颖城郭家班讯息,这夜好不容易赶来时戏已开场。他原想着段以恒
或者也会来看戏,就将拜访的事推到戏后,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惊喜。
只是这是当日杜红衣离开时给他的留言啊,如今这样明白地放在戏词中,只怕其人已经不在南颖。萧岐心里一紧立
即起身离开了福安楼。
待在段以恒的住处扑了个空后,他就再也控制不住,那种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住的无力感充斥了全身。这么多年
的寻觅终于得了个确切的消息,难道老天竟不肯成全?
郭班头说段以恒先前曾送来一封信,萧岐仿如濒死之际看到天赐的生机,一把攥住郭班头的手忍不住口气里就透出
了哀恳之意,“能否一观?”
郭班头不敢怠慢转身即从房中拿出了那封信。而此时前台彩声一片,大幕未落凤歌还在戏中。
那阵疾雨般的马蹄声并没引起杜红衣的注意,直到它们忽然阻在了他的马车前。
马车被迫停住了,段青似是想发问却被人止住了。外边一片诡异的安静,杜红衣微微蹙眉,正待出声,听到有人催
马来到帘外,轻声说了句话。
“红衣,是我,萧岐。”
深色的马车帘幕在夜色中显得十分黑重,仿如厚厚的门隔着那个人,隔着前尘今日。如今只要一伸手,萧岐却忽然
有些情怯,心跳得厉害。
仿佛沧海已作桑田,可那帘幕依然垂着没有一丝儿动静。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萧岐迟疑了一下伸手缓缓揭开那道车帘,夜色随之一点点地投进了车内。里面的人身形端直,往上看,长长的泪水
和着月华在他苍白的脸上一齐静静地流淌。
杜红衣双手紧紧地攥着座上的缎垫,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定定地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庞无法遏制地流泪。四五年过
去,原来思念并非淡了,而是已然刻骨。
萧岐停住了,眼泪也“刷”地落了下来,可心却一下子安定了。
******
南颖城杜红衣的住处。
萧岐说:“有一件事要找红衣问罪,《孤心》里我怎么成了女子了呢?”
杜红衣一怔抬头。屋里没有点灯,两人都站在窗前,月华斜了半身,照见萧岐眼里满满漾着的清亮亮笑意,他在继
续说着,“好在里面有一句,‘彩云飞,笙箫落。双孔雀。’”
吟完这句唱词他看住杜红衣,低声说:“红衣你说,这句指的可是此刻?”
他眼中的渴求带着温柔让人无法抵挡,杜红衣忽然红了脸,转过头就想走开。可萧岐拉住了不放,杜红衣慌乱地推
他,拒绝声里有着几分激烈的恐惧,“不!不行!”
相持使得静默凸显,杜红衣扭头看见萧岐眼里已注满了悲伤。
呆了半晌杜红衣说:“萧岐,你我终究是不同的人,再贪多,我的罪孽就深重了。”
萧岐摇头,只问:“你究竟在怕什么?”
杜红衣怔怔地看着他,终于沉重地长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已没了介入的资格。”他垂下头,转眼看向别处。
萧岐却笑起来,“有没有资格,得我说了算吧。”接下来的话他说得坚定,“来生诺与今生约我都要。你不许再走
了,要走我们一起。”
杜红衣心中震动,他看着站在明暗交界中的萧岐笑容平静别有一番轩昂态度,想说的、耻于启齿的全都满满地堵在
了喉头。
他终究做不到只顾着自己,往事一路积贮到今日早已经结成了厚厚的硬壳裹住了他,长京时他走不出去此刻他依然
走不出去,逢阳城之后他们已经在各自的路上走得太远太远。此刻站在明暗交界中的萧岐仿如站在他人生的分岔口
,他又岂能忍心看着萧岐就这么随着他从此往暗里迈去了。
突如其来的悲伤涌入杜红衣的眼中,他摇摇头想说“我们过好今夜吧”。然而萧岐已经侧过脸,嘴唇紧紧压住了他
的。
杜红衣瞬时定住了,这猝然的一吻冲破往事直逼到他的真心面前,裹壳纷落如屑如尘,他猛然发现他对萧岐的拥抱
与亲吻竟是渴望已久。
萧岐心跳得厉害,他清晰地感觉到杜红衣没有丝毫的反抗。实在的触感是一种幸福,却如同冰冻之后的复舒,细细
密密的刺痛瞬间碾过全身。他抱紧杜红衣深深吻入,他要这样消融了多年来两人之间的所有伤痛。
杜红衣脑中轰轰乱作一团,他想不起他对萧岐的这种渴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他与萧岐的第一次四唇交接是在宜
安城外的送别,那一次他推开了他,这一次却再没力气推开。
进入的时候生涩地疼,杜红衣的额上渗出一粒粒细微的汗珠。而窗前的月光圣洁,沉迷中的萧岐眉目别样地清晰,
这一切和着低吟、喘息与欣悦全都化作一只巨大无形的手,拨弄得人心神俱丧。杜红衣形近自虐地承受着,如果疼
痛与鲜血是新生的必经之途,他愿意独自担承。
第二日清晨城门一开,萧岐就同杜红衣带着段青乘两辆马车离开了南颖。
渡江之后一路往东南方疾行。十日后永州城破的消息传来,萧岐听到不由低眉沉思,过了会儿发现杜红衣在看着他
,才抬眼笑道:这一带山地郡县众多,天下初定之际整治起来需要耗费许多时日,我们趁乱掩身其中最好不过。
夜幕深笼时他们到了一处偏僻小镇。四处人声悄然,客栈的灯笼风中微微晃动,光线昏黄不清,两人站在阶下脸上
的笑容却很是明朗,仰首吸一口气只觉清新感直透至全身每一细微处。
小二送来两大桶热水打着哈欠走了。屋里隔着屏风暖光迷蒙,静静流泻过来。连日奔劳都有些乏了,萧岐转目去瞧
杜红衣,杜红衣微觉尴尬避开了转身欲走出屏外,口中含糊说:“你先吧。”
萧岐拉住他,笑道:“分什么先后难道要等水凉了?”他伸手去解杜红衣的衣裳,杜红衣下意识地阻住,“我自己
来。”
萧岐含笑不动,杜红衣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这几日他什么也不想,只跟着萧岐一路而南,他知道若是稍稍多想就
会陷入莫名的恐惧当中,虽然这一路并未见到什么捉拿告示。五月里的衣裳单薄,没一会便委落脚旁。杜红衣只是
深深望住萧岐,他想走到如今,他两人之间还要分什么彼此?
萧岐抚着杜红衣脸上的伤疤,“一直想问这里是怎么回事。”
杜红衣低下眼,轻声说:“不小心划到了。”
萧岐怜惜地看着他没做声,手指在伤疤上摩挲了半天才低低叹了口气。
热气渐渐蒸去了疲累,萧岐靠在桶沿,“再过两日就可以到白石,少年时我曾经去过那里,是一个僻静的小山村,
风光很美。碧绿的水,雪白的石,到午时阳光穿过山林洒在屋前,紫雾氤氲,十分幽谧。”他睁开眼,杜红衣正目
不转睛地望着他。他不由微赧朝着杜红衣笑,“红衣你一定会喜欢。”
杜红衣回他一笑,“当然。”
——正文完——
番外:人物辑评
这段时间一路读过林夕、flor与方无对文中人物的评析,心里很感慨,其中不少与我心有戚戚焉,于是想着摘抄下
来,算做我给诸位的一个总回复,也借此与这文的同好分享。
日后再有妙论,也将一并辑录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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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红衣:
杜红衣身世凄凉,自认心比天高命比纸贱,自叹人生如戏,戏里戏外都浑然一体,台上演绎是人生的落寞走下台来
亦是心境凄楚。
杜红衣的性格安排着他转身再转身。
至《孤心》时,几经磨难的杜红衣已相当看开,有几丝世事看开,淡泊清心的意味。
乱世中的红衣,犹如重生不似重生却偏是重生。
无论繁华也好乱世也罢,若是能给红衣一个平台,他未必不想一展才华。但对于红衣最适合的重生莫过于身自在。
他很厌恶周遭的环境,却不得不屈委其中,身陷淤泥而其心自洁,个中滋味,在他看来唯萧岐可知。
他对萧岐的感情有如自虐般的抑制,因为他怕别人因己而受伤,更怕自伤。
——林夕
红衣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强者。红衣的聪明不需要多做解释,知人识己,说话做事,会让人心头暗道这是个聪明人
儿。至于强者,则是我对他生活智慧的评价。
红衣对其他人的态度都是由己推人。
正因为这种将自己放在最中心的态度,他才活的踏实而不忐忑,才获得了生命的从容。
红衣是个人情相对淡漠的人。
可以说,红衣从来不会失去自我。
我不觉得他有自卑,他有的是所谓的自知之明。
他在对待萧岐时完全是种内心而来的平等态度。考虑戏子身份的影响也是外界不会接纳之类,这是种现实的考虑,
也是世俗人情中摸爬滚打上来的红衣理所当然会顾忌的问题。
——flor
我觉得他带了很多爱意,也带了很多恨意,只是没有让情感主宰行为罢了。
极懂人情世故,在人前总能应对自如,而面对真心待自己的萧岐,却屡屡地冷淡。红衣的淡漠、红衣的自我,都只
是一种保护的意图。
往往对情感最不能淡漠的人,表面看来就最淡漠,因为怕受伤。
红衣说萧岐心性清清如水,而他是红尘间一大魔障,我认为能说出这样的话的,自己心性必然也是清清如水的,只
是他不魔障,便活不下去了。
红衣:我虽然很喜欢你但仍为了你想要的自由、理想或者其他什么的,我仍可以选择离开或者其他。(注:冒号之
后语出 flor 。)
他早期对萧某人爱得不够深。
他对怎样算对萧某人好、怎样算坏的标准,是根据自己的角度的评判的。
杜红衣是很执着的人。
他认定了一件什么事,便一定要坚持,比如说,离开萧岐。他这执着太过自我,认定了自己觉得对萧岐好的,却没
曾想,给自己和萧岐都带来了伤害。
红衣要是没有那个才学,也就不会想得太多了,也就不会被方看上了。
要是本身条件没那么好,可能也就没那么贪心了,对自己要求少点会过得舒服点。
——方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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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岐:
萧歧便是杜红衣命中之人。
“信是人间有好梦,余生不许付长嗟”,可以说是一种间接的表白也可以说是一种承诺。
起始之初萧歧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看客,但唯有他看出红衣的清高及落寞。
他以诚心对待红衣,而不存有偏见,不象王九山之类张口闭口皆戏子。
他对待红衣可谓是小心翼翼,怕触动那根敏感的神经。
萧歧应有过人之处,这在他辅佐北廷王定天下,可以看出。
心思异常慎密。
萧岐以一种很宽容很自由的方式对待杜红衣,不想去强压什么,正是因为这样他摸准红衣的心结,或是解结的方式
有些不对,心愿是好的,但却是过于守候的心态。
方庆舒说的对,红衣和萧岐的确不是一路人,身份不同境遇也不同性情亦不同一冷一温,但偏偏在感情上他们是一
致的,彼此深爱着。
红衣和萧岐二人能够心心相通,最重要的是萧岐能够解语红衣,至后来因太在乎对方了,一个想尽办法敬着,一个
设法的躲着别污着对方,太在意所以才怕伤害才有情苦于心的感觉。
理论上爱是没有界限的但实际上却是有屏障的。
——林夕
萧岐说我也能是一个友人,萧岐的压抑是吸引红衣的一个重要因素。
萧岐:我虽然很喜欢你但仍为了你想要的自由、理想或者其他什么的,我仍可以选择离开或者其他。
当你对一个人真正动心的时候,这种压抑是自然而然的,并非只是性情缘故。爱一个人,自己心里面就将自己放到
尘埃里去了,所有的行为和表示都会犹豫再三。有句话,我怕表白了连朋友都做不成。
——flor
红衣和萧岐想来先天都是极清的性子吧,只是一个出生在了贵胄家,一个出生在了贫困里,后来接受的人情冷暖不
同,便有了不同的体验。我一直觉得后天形成的性格不是性格,只有先天的才是本性。
——方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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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庆舒:
虽然手段令人不耻,但是到最后却在红衣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红衣也恨不起他来。
方庆舒对红衣的爱意可以算是爱意的,只是每个人爱的表现不一样。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这不代表不爱。爱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