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挥挥手,示意她走,女人卷着被子就下床出去了。
偃武还跪坐在床上,床上已经空了,他向前一趴,倒在枕头上,眼泪终于,终于,汹涌的流下来。
不管他再怎么费尽心机遗忘,都是没有用的,他们不放过他,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他们还是防不胜防的出
现。
那个人,那些事,不像是忘记了,反而像印在脑海中最深的地方。
他不想承认傅白虎的话,你让他承认什么,喂,那个被你害死的男人其实是爱你的,甚至……比旁人都爱你。只是
被你害死了而已。
而你呢,你虽然整日想着杀了他,但其实……他也……是在你心里的,只是被你害死了,只是被你瞎了眼的害死了
而已,
那样的话,他会崩溃的。
所以他一直苦苦的否定,刻意的忘记,只是希望自己能坚持着活下去,他知道,自从那个人一走,他就像被挖去了
一块,在这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又逐渐被掏空了,他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倒在地上,粉碎粉
碎的。
偃武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无休止的流着,如果别人看见一定会觉得他太过悲伤哀恸了,但是偃武一点也没有觉得
自己现在有多悲伤,他只觉得自己可笑,瞧,他多像是一条自己咬自己尾巴的鱼。
多么滑稽!
传说,东方有一位英勇善战的帝王,他拥有广大富饶的土地,无法计数的人民,打了无数场胜仗。他在战场上几乎
没有失败过,每次他出现在战场,必定会把对方打的溃不成军,落荒而逃,他几乎是所向披靡的,百姓极其依靠他
爱戴他,每当他旗开得胜回到家园的时候,王都的城门口都有全城的百姓夹道欢迎,人们像他或者撒花或者呼喊,
以他们的方式表达对这位把国家推向顶峰的国君的狂热拥护。
但是他极其沉默很少说话,没有见过什么东西能打动他。有像雕塑一样英俊而不动声色的脸。坐在象征人间至尊的
宝座上,永远让人不敢正视。
多少年轻人把他看住神邸,疯狂的崇拜他。他成了强大和沉默的代名词。
有多少人崇拜他,就有多少人好奇他,但是却没有人能接近他,第一是因为他的身边总有严密的像蜘蛛网一样的防
守,卫兵比任何国君的亲身卫兵都谨慎小心,不敢出一丝一毫的错。第二是因为他不喜欢有人接触他,也不相信任
何人,听说他睡觉的时候都不许人在他身旁,身边的嫔妃都不能再他身边过夜,当她们进了自己的职责之后,就一
刻都不能多留的被送出去。曾经还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闯进寝室,他几乎是立刻从沉睡中睁开眼睛,看
都没来得及看,直接拔刀毫不犹豫的把那个人杀了。
因为谁都不能接近他,所以他永远显得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人们也就越加好奇和敬仰他。对他的崇拜和支持
也越发厉害。
总之,他是东方最强大的帝王。
但是他不快乐,他的眼里常年起着大雾。
第28章
距大王登基两年之后,突然有一天,大王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
他要调动军队里所有能调动的士兵,去北方边境一个叫雪花江的地方,把那条河翻过来,搜查一个人。
士兵们平常都是大王养着,大王要他们去他们就去嘛,可是这一次大王竟然跟着去了。
这算什么,御驾亲征么,又不是打仗。
不过能跟大王一起去还是让人高兴振奋的啊,回去之后可以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们说嘴,一定把他们羡慕死,现在又
不是两年前啊,能让大王亲自出宫的事根本就没有好呗。
不过军里的大将军傅白虎好像不愿意让大王去,他居然对大王说,找也是白找,何必把自己的心吊起来,再摔下去
呢,现在你要学的只有接受它。
大王一下就怒了,据说把傅将军打了一顿,还一边打一边气的直哆嗦的骂,都是你,都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
傅将军只好一边挨打一边跟个哄孩子似的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陪你去找,你一定能找着还不行吗。
不知道大王到底把他打的多狠,只听说这场打让傅将军这副钢筋铁骨休养了快两个月,后来,傅将军好了,见了人
还笑着说,要不是大王当时还病着,他早没命了。
对了,当时大王还病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反正听说挺严重,要不是执着的要去翻河,估计就没了。
等大王和傅白虎都好了之后,军队里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大家终于出发了。
几天后到了雪花江,还没休息呢,就被上面派去搜河了。
这次整的特别大,上面的命令是让我们把河翻过来也要找到那要找的人,但是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妈的,比这费事
多了,不仅把这河寸寸搜遍了,还让我们沿着这贯穿两个国家的河,到岸边搜索,几乎把挨着这条江的住的每一个
人都问遍了,有没有在某年某月某日打捞过一个人,这一天没见到,那么第二天呢,第三天呢,这个月呢,下个月
呢……有没有打捞过什么可疑的人呢,然后怕他们隐瞒不报,还跑到人家那些渔民家里搜查,还告诉人家说,提供
线索者赏,隐瞒不报者杀!妈的,你威胁个毛啊,冲你这架势,谁还敢藏啊
!
两年了,当时不找,现在估计早被水冲走,泡的稀烂,然后腐烂了或者散了呢,你让当兵的从哪里给你找个整人去
。
但是士兵们敢怒不敢言,还是勤劳勇敢的找啊找,这场搜查持续了几个月,当兵的都跟当地的百姓熟起来了,真是
从来没有的长。
但是时间再长又有什么用呢,经过层层排除,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条江从原来的素氏国一直延伸到原来的驻马国,其间弯弯曲曲,多少旁支,途径上百个小城,上千个小镇,更有
数不清的村庄,从雪花江郡浩浩荡荡一直流到驻马国的北方,哦,应该说是原驻马国的北方,毕竟现在素氏驻马一
家了嘛。中间以山区居多,尤其是越到原驻马国越多,深山沟子多了去啦,好多地方零零散散得住着山里人,连个
村都算不上,而且山边水边杂草丛生,奇禽怪兽非常多,吃人的也有不少,万一你找的那个人在水里,不管是尸体
还是活人吧,被吃了怎么办呢,即便活着上了岸,江边都是深山,被山里的野兽吃了也不是没可能的啊。
反正,士兵们实在是觉得找不着了,不用找了。
他们记得他们走的时候,他们大王就一个人站在一棵十分柳叶稀疏的柳树下面,看着早已平静的江面,好久好久。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还是看见他站在那里,一个人默默地执着地站着。
旁边傅将军苦口婆心的劝着他,找不到是一件好事,证明还有希望,你这样一直找,是想找到什么呢。
这一句话就让大王动摇了,他半回身,说,真的吗,只要找不到,就是说还有希望是吗。
傅白虎看着他,点点头说,是,还有希望,只要你肯等。大王立刻像小孩子一样点点头,用那种抓住救命稻草的语
气说,我肯等。
人都是这样,在他绝望的时候你给他抛一根救命稻草,他就有动力活下去,哪怕是虚假的也好,慢慢的,一次又一
次,绝望的多了,受骗的多了,他就会习惯了。不会再那么寻死觅活的。
傅白虎转身走的时候,别人问他干嘛还要多说话,惹事还不够多吗,傅白虎迟疑了一下,说,事情是让他打破的,
他说了一次真话,就再用一次谎言拯救吧。
希望他能守着这个不可能实现的谎言活下去。
浩大的军队终于收工了,士兵们收拾东西离去,只剩下一树稀疏的柳条,和一个没有人的平静的江面。
他们终于结束了搜江这个奇怪的命令,这个迟到的命令。
番外
偃武小的时候,舅舅常常对他很凶,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只要稍不如舅舅的意,就会大声骂他,让他跪在母亲的
牌位前,一边逼他看着牌位,一边历数那些他都听得耳朵长茧的往事,到最后又会讲他们现在多么悲辛,让偃武一
定要争气,一定要报仇雪恨,把本来属于他们的夺回来。
国舅的下半辈子好像只记得这件事,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椒夫人有时候听舅舅训偃武训的太狠,会扯着他的袖子
,劝他熄熄火,有时候也会听着听着就拿手帕擦着眼泪,姨妈和舅舅性格不同,姨妈很温柔圆滑,也很会哄人,长
得也非常甜美,一看就是那种温婉善良,安分守己的人。舅舅却完全不一样,他强硬要强,野心很大而且想做的事
情就要做到,自从他们一家人遭了难之后,偃武成了他的希望,也成了他的心病,他日夜督促他念书习武,不能允
许他有一点懈怠,偃武就是他手里的武器,他要把这武器擦得最亮,然后再将它刺入敌人的心脏。
国舅的话每一个字都深深的烙在偃武的心里,每说一次都让他压力更大,负担更重,他抿着唇默默地听着训斥,十
四岁的孩子,就懂得要争气,即便是寄人篱下,也不能被人看不起。
第一次见到师丹的时候,他紧紧抿着唇,不肯露出一丝讨好的样子,像一个乌龟罩着一个坚硬的壳。他们以前也求
过别的国王收留他们,但是那些人听了他们的事,不是直接拒绝他们,就是怕惹事的急慌慌的把他们赶走,甚至还
有人落井下石冷嘲热讽。
偃武做好了对各种情况的心里准备,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抬,结果,没想到的是,上面那位国王,幽幽的叹了口气
,然后淡淡的笑了一下,说:“既然如此,就留下吧。”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很清淡,很温和,他忍不住抬头看了这个人一眼。
他长得很美,白色的衣服,衬得他如神邸一般,偃武一下子就觉得他长得很好看,不是平常人的那种好看,而是一
种感觉,怎么说呢,仿佛永远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但是却又让人感觉他温和宽容,像遍洒甘露的观世音。
偃武跪在他脚底下,显得像个教徒,
不过,他对这个人真的十分敬畏又想靠近,如果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仰慕吧。
然后他就开始了他的寄住生活,让他没想到的是,师丹对他格外好,他在舅舅那里生活的十分忙碌又单调,到了师
丹这里,他不骂他没用,不催他上进。说话永远温声细语,赐他一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像是刻意让他放松下来一
样。偃武其实不像其它小孩那样好吃,但是为了多看他一眼,多跟他在同一个房间里待会,他还是常常往师丹那里
跑。
与师丹相处多了,他越来越感觉到师丹与舅舅的不一样,有一次他对师丹说自己刚刚练习完骑射回来,师丹竟然对
他说,勤学是好事,不过也要顾惜身体。
偃武当时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些异样感觉,舅舅对他就像是一块又冷又硬石头,而他面对师丹,却常常像现在心里
暖暖的酸酸的。
虽然知道舅舅是为了他好,但是只要能选择,人都会选择能让自己感觉温暖的东西吧。
他一天一天长大了,舅舅在耳边说的话也越来越多,整日提醒他要争气,不要忘了他们现在是寄人篱下,不要忘了
他们有多屈辱。
偃武也比小时候更加敏感更加要强,他每天勤学武艺,有人说他下手太毒辣,也许吧,一个满身血海深仇却没法发
泄的人,怎么可能仁慈的起来。
但是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仰慕师丹,从初见到现在没有一丝改变。要说彻底摧毁一切的应该是在那一年他们意外的收
到邀请他们参加素氏国一年一度的赏花宴的事。
那时他们很意外,舅舅也很高兴,知道宴会上有比武,早早就在家对偃武说让他一定要取胜,偃武谨记他的话,但
是,那天还是输了。
他在最后关头奋力一击原以为可以取胜,但是没想到人家是神兵利器,他的剑削了人家一下反而自己断了。偃武非
常懊恼,也有点担心舅舅训斥。
但是师丹还是大力夸奖他一番,然后又很体贴的说怪那把剑不好,不怪他,赶明送他一把好剑。他听了心里又来了
那种暖暖的酸酸的感觉,但是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后来他果不其然还是让舅舅骂了,还被罚去跪母亲的牌位,那是他最怕的事,每次当他对着死去的母亲,就觉得无
处可逃,人生的重担把他压的喘不过起来。
可是那人竟然突然出现,像天降神兵一样,轻轻几句话就把他解救出来,他猛地抬头看着他,忽然眼眶就不受控制
的红了。
这个人像是知道他的一切一样,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把他捞出来,让他缓一口气。他才是知道他的。知道他需要什
么,还给与他最需要的东西。
那一天,他被舅舅训斥来训斥去,什么也没吃,自己也没好意思向别人要吃的,空着肚子就睡了,果然到了晚上,
胃就开始疼了,而且还发烧,他昏昏沉沉醒不过来,知道师丹一直在照顾他,直到天亮烧的轻了,才能睁开眼睛,
实在忍耐不住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他胃疼,师丹立刻问他想吃什么,他只好说了一个最想吃的最清淡的粥。关键还
是最简单,不会显得他太挑剔。
师丹却一点嫌弃他的样子也没有,立刻让人准备了粥,而且竟然亲手喂他吃,偃武躺在他怀里,非常惶恐,毕竟他
还是很敬畏师丹的,然而师丹却很自然的递了一勺过来,他只好乖乖吃了。
那一晚,是他们最亲近的一晚,偃武兴高彩烈的以为这是他们走近的开始,却没想到已是彻底的结束,从此之后他
们再也没有过像那天晚上那样毫无隔阂的温情的相处。
两个人像两只飞行的燕子,在半空中刚刚触碰,就乍然分开。
第二天,师丹亲自送偃武回去,到了门口,看见舅舅和姨母都在门口迎着了,偃武没怎么注意两个人的脸色,只觉
的对师丹有些恋恋不舍,他真的是很喜欢这个人啊,很想靠近他,偃武自然地把这种表情挂在了脸上,师丹还当着
众人的面和他悄声耳语,不会忘了送他剑的。偃武心里一暖,粲然的笑了,等师丹一走,偃武一回身,才看见站在
台阶上的舅舅脸已经黑的像碳一样,气得发抖的骂了一句:“畜牲,你干了什么好事!真是把我们的脸面丢尽了,
以后我们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做人,啊?你说啊?我们以后还怎么做人!你还怎么夺回你的皇位!血海深仇还怎么报
!”
椒夫人一下就哭了,偃武一头雾水,问:“这是怎么了?”
椒夫人哭着说:“我的偃武,我们听说大王一直把你当做‘那个’,难道你在大王身边这么久不知道么。”
偃武怔了,“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那个是哪个。”
舅舅恨恨的说,“你不懂?你不懂你怎么和他那么亲热,那个还能是哪个,就是娈童啊,他一直把你当娈童养啊…
…”
偃武听到这一句脑子就哄得一声炸了,以至于后面舅舅说什么他都没听到,只回过身,看着远去的御驾,很久,很
久……
旁边椒夫人忙止住舅舅给了他一个眼色,旁边两个官员,脸上有点挂不住,匆匆走了。
后来偃武才知道,那是两个从宫里人的嘴里听说了风言风语,专门过来道喜的小官员,要不是他们,舅舅他们也跟
他一样还不看不出来呢。
舅舅狠狠地赏了他一个耳光,把他打得倒在地上,勉强信了他说不知道的话。让他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偃武扶着脸,没想到什么以后,他满脑子都是师丹,他一直那么景仰的敬畏的像神邸一样存在的人竟然对他抱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