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怀着孩子,一会儿便是一个天儿……”说到一半,却也不逗郎奚了,只因他心中也有些闷闷地想哭。
可是,又有什么值得哭的事情呢?
宁夜蹲在郎奚身边,轻轻摸着他的肚子,两人都陷在这种淡淡的忧愁里。
“我把圆泽唤出来问问。”
说着,便去屋里翻了一盏灯出来,点燃了摆在屋子当中地上。
宁夜将一只手点在那烛火上,郎奚低低惊叫一声,却见宁夜脸上还是一副温温的笑脸。
那火焰渐渐燃到宁夜的指尖,他指尖上便出现了一打案卷,上面形形色色的名字飞转而过。宁夜口中一直念着圆泽
的名字,然而那案卷越翻越快,却始终没有看到圆泽的魂出来。
一缕又一缕的魂飘出来,白雾朦朦地缠在宁夜的手上,不多时就爬上了宁夜的全身。
众鬼嘻嘻笑着:“找圆泽啊?圆泽不是早就投胎了吗?不知几世轮回了……”
“圆泽和尚啊……大人你找他做什么?我可比圆泽和尚好上万分……”
许多鬼说着便缠着去扰宁夜的心神。凉凉的手伸去宁夜的脖颈里,拉扯他的衣衫。
宁夜心神所聚,分不出神来驱赶,只觉得得心烦意乱。
郎奚见宁夜的脸色有些发白,便挪到他身旁,刚一触到宁夜的身子,宁夜便一口鲜血喷出,浇在那火焰上,灭了。
郎奚大惊,扶着宁夜即将倒下去的身子,“宁夜,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干你的事。”宁夜把身子靠在桌脚上,余光见郎奚举措不安,唇边淡笑起,搂过郎奚,也不管自己满嘴的鲜血
,就亲了一口。
“倒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伸手碰我破了功,我便要被这些鬼魂缠死了。”
郎奚泪眼婆娑,忽的就抱住了宁夜的脖子,放声大哭。
“哭什么?不就是找不到圆泽吗?这般大哭,丑也不丑?”
“方才我看见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宁夜把唇角的鲜血狠狠一抹,又往旁吐了一口淡红的泡沫。
“我看见了你……”
“呆瓜郎奚,我不就好好地在这儿吗?当然看得见我了。”
“不。我看你穿了红衣……在城头……”
城头。
红衣。
牙旗猎猎。
风沙里,几经阡陌不识荆。
第三十二章:千门
“将军,为何还不杀进去?”
“将军,杀了他!”
“将军!将军!杀了他!我等拥你为王!”
将士三呼,如雷灌耳。
兵戈相交,地动山摇。
城已破,而琅宣却失了踪影。
“众将士稍安毋躁。”邺绯一开口,众人便噤声了。他白晰的眼角溅上了一滴血丝,真如一朵血色的桃花绽开在他
脸上。
如此娇艳的脸,却让人起不了丝毫亵玩之意。军中谁人不知,邺绯原先是琅宣的男宠?可军中又有谁人不知,邺绯
那血色修罗的称号?
当年从宫中出来,琅城上下早已一片流言绯语。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这些风言风语,他以往不是没有听过。宫人不敢传入他耳中,琅宣一味地宠着他,自不会告诉他这些,但是姐姐说
过。
在骊宫中,姐姐留他住得一晚。那一晚,骊宫点烛全无,姐姐苍白如鬼。
她湿答答地从水中爬起来,双肩颤抖得厉害,在黑森森的宫殿里向他走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姐姐了。自他进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姐姐。
几个月下来,她消瘦形同鬼魅。
“姐……”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向后退去。然而却听姐姐厉声一喝:“不要叫我姐!我清河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
他愣怔当场。
“姐姐?”
“你忘了家仇国恨了?你忘了是谁让邺国破亡,是谁像奴隶一样对待我邺国王族?”
“他……他待我很好。教我读书习武,就像父亲和姐姐平时教导我的那样……”
“区区小恩惠就能把你邺绯收买了?你想想那踏遍我河山的铁蹄,那无数鞭痕下是多少族人的鲜血?!你怎么能忘
了你的姓,你怎么能忘了你姓!”姐姐的身形猛然扑过来,掐住他的咽喉,厉声依旧。
“你是邺绯……你不是珞天那个混帐东西!你是父王最爱的小儿子,你是姐姐最得意的弟弟……你是邺绯啊!姐姐
做了琅宣的女人不要紧,我要这江山里有我邺家的血脉……可是你,怎么可以做他的男宠?你男儿的尊严呢?尊严
在哪里?!你知道满城上下怎么说你的吗?‘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我是区区女子,不在乎这些,可你是
男子大丈夫,你怎么可以如此?”
他当下就哭了出来,嘴中唔咽,支离破醉地喊着“姐姐”。
清河松了手,把他拖到浴池里坐下。在水里,把他一层一层湿透的衣服脱下来。
“来,姐姐给你洗澡。”
他呆呆地坐着,清河看着不忍,抱了他的头按在胸口,泪水肆意。
“姐姐吓着你了……姐姐也是为你好……你邺家的男儿,千万不可辱没了自己!”
声嘤嘤,泪汩汩。
他只觉得姐姐的胸口软软一片,有温意从湿透的衣衫上传来。
姐姐丰满的身子……
儿时,姐弟从不忌讳彼此的身体,而此时却是大有不同了。
姐姐的手软若无骨,轻轻地在他的身体上揉搓着,“姐有多久没给你洗过澡了?”
他泪未干,语带哽咽,“不记得了。只觉得好久。”
“姐姐给你搓得才是干净……”忽然清河划过他身体的手一使劲,在他少年的背上划出一道红痕。
“他日日这般抱你吗?”说着就去逗他的雀儿。
他大窘。
身子一扭,“姐姐你说什么呢?他待我很好,就像父亲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清河抓了雀儿上下撸着,“是和我这般一样吗?”
“姐姐你……放……手……”
眼里只剩下姐姐疯狂的笑意。
……
他知道自己无甚立身之处,愤然投入军中。军中多憨厚之人,但也总免不了有一些奸狞之人。
直到一杆银枪扫尽不平之音,他第一次在军中抬起头来。
那日他在马上,背负银枪,一身浴血。马下已是一人身首异处,鲜血干涸。
“哪个还不服,出来比划!”
“哪个?你吗?还是你?!”
众人见他一副连命都豁出去不要的架势,纷纷却步。
方才仅是有一人叫了一声“小婊子”,众人便见他一声不吭挤出人群去,只道他是胆怯的没种之人。谁知半刻,众
人一口酒还没喝完,便有马蹄得得疾驰而来。
众人见马背上低伏着一人,银枪倒提,在阳光下豁亮,冲将过来。心中都畏惧那马蹄无意践踏伤了自家,便让出一
条路来。
马上提枪之人正是邺绯。
他在那人面前勒马,马蹄高抬,嘶鸣不断,直接把那口出狂言之人吓得跌坐在地。
他双脚勾住马腹,身子往下一捞,一道银光闪过,那人的头颅便已分了家。
他倚仗着腰腹之力挺身而起,在马背上坐得端正。缓提缰绳,道:“谁,还敢不服?!”
自此,军中才真正地以他为尊。
新入营的士兵都道军中一位尊如天神的“血色修罗”——修罗大人上阵冲杀,从来不披战甲!
******
时至今日,军中不敢有人再提起这码事,也全仗他军威赫赫。
而此时攻城之际,如果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稍有犹疑的话,只怕会军心不稳。当下容不得他思虑良久,在众将的喧
哗声里,他反手一挥,众人如潮水一般往正殿涌去。
众将数日攻城,劳苦不堪,如今大功告成之即,心情雀跃,只道擒了王便可安定下来,就连主帅呆立在外面也不察
觉。
他只觉得自己的肩不断地被人掠过,人群里或有察觉了他的异样,停下来关切地问一句:“将军?”
他惘然回头,“噢”了一声,然后把枪提在手里,也进了殿中。
殊不知,此时的他,随便旁人震到他的手,那枪便要掉落在地。
“将军,让那贼子逃了!殿中一个人也没有。”
“将军,不知给那老贼逃到哪里去了……连、连……也不见了,想是被老贼捋走了。”那士兵连说了几个“连”字
,也没能说出一个名字来,然而他知道那个名字便是清河。
清河给琅宣生有一子,被封为宣妃;然而清河还是自己的姐姐;那个士兵一急之下,便不知如何称呼了。宣妃自然
大大不妥,直呼清河又大为不敬——现下是邺国复国之时,那么以后这清河便是长公主。
他将枪往背上一负,大步闯入殿内。
银枪峥峥,心内从未有如此地坚定过。
殿前闹轰轰地一团,士兵们在殿前殿后都搜了个遍,见不得老贼踪影,便开始往泄愤地将殿内一切,抢的抢,毁的
毁。
“左副,带你的人往殿外搜搜,不要让那老贼跑远了!”
“周将军,你往皇城后山去追堵!”
“其余人等,在皇城里细细地找!”
踏过烟青缎子,往殿后绕去,空落落地大殿里只余他细细的呼吸,重重的脚步。
摸过床角一只彩釉的瓷瓶,他脸上热泪滚落。
“琅宣……”
那只瓷瓶在他缓缓转动下咯咯作响,床板翻起了一道裂缝。
记得当年他们一起发现这条密道的时候,那密道中腾起一股灰尘,可而今,一点尘蒙的感都没有。
琅宣一定就躲在这下面。
他翻身而入。
果然,秘道里冗长冗长,一路都亮了油灯,挨着墙一路延伸过去的,是一排血手印。
琅宣,受伤了吗?
眼前的灯火扑闪一下,忽然间全黑了。他心下大惊,凭黑听音,有利器破空而来。
他看不见,只凭着直觉用枪那么一挡,金属相交发出蹭蹭的响声来。
是暗器。
不只一发。
一共是九发——他听到地上扑扑扑地有八下声响,然而还有一枚打入了他肋下。
他闷哼一声。
原来,原来琅宣这般恨他……
恨他的背叛,恨到即便是身负重伤也不愿原谅他。这九发暗器,枚枚袭向他的要害,若不是他用枪挡下了其中的八
枚,只怕……
他的功夫是琅宣教出来的,果然再怎样,还是躲不开那最后的一枚。
他口里含糊地叫了两声琅宣,正要往前走去,却忽然发现挪不开脚步,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刹时间的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让他明白这暗器上喂了剧毒,此刻毒性发作,命不久已。
黑暗里渐渐有人一跛一拐地走过来,然而他的意识已经模糊。
宣琅……
头痛欲裂,却有一行泪从他的眼角划下来。
琅宣,对不起。
只因我姓邺,不要怪谁,更不要为难我姐姐……你们就从这秘道走吧……走的远远的,连着我的命,一起活下去。
我后悔了。
姐姐,来世不要再逼我……
******
“宁夜,那是你对不对?然后,那个你至死都在念着的人,是我,对不对?我是琅宣?”郎奚激动地扶着宁夜的肩
膀道。
“宁夜,你听我说。不是那样的,不是我……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从始至终,都没有……”
宁夜刚吐了一大口血,身子有些虚,他拽住郎奚因激动而发撞抖的手道:“那不过是前世而已。这一世,我们在一
起就好了。”
“宁、宁夜?你不在意?”
“哼哼,他当然不在意了。因为,那个被伤害,和你纠缠一世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木门恍开,门外的光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斜身靠在那里。
“我的好哥哥,我倒要问一问你,我为什么要背叛我?奚奴明明是我的人,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你为什么要跟
我抢?”
宁绯头一低,走了进来。
“哥,你跟奚奴说的都不错。我们以前就是有背伦常,可是那又如何?我们那时光都还小,不懂得什么,年少迷途
,算不得数的。”
郎奚听宁绯的话,心中大是不解,抬头问道:“什么有背伦常?”
宁夜懒得看他,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把我们的事跟郎奚说过,是你自己多疑了。”
宁绯顿时大为窘迫,他咬了一下唇,忽然拽住郎奚道:“奚奴,你生是我的奴才,死了也是我的死人,当初卖身契
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的!你说你跟不跟我走?”
“我、我……”
郎奚看了一眼宁夜,见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揩着自己嘴角已干涸的血渍,缓缓摇了摇头。
第三十三章:是非
宁绯一身官服未褪,明晃晃的官袍上绣彩的飞鱼张纹甚是嚣张。他特意穿了官服来见宁夜,只为的证明自己并非一
无所是之人。
郎奚不认得这朝中品阶,不知这是飞鱼服,但宁夜却是知道的。想不到,月余不见,他一路青云直上,已官至如此
高位。只是,他此时神色可惧,身子微向前倾,就如同倾城之云黑黑欲压,很让人不舒服。
“奚奴!你给我再说一遍?!”宁绯又惊又怒,伸手就要来夺郎奚的手腕。
郎奚身子略略一欠,躲在了宁夜背后。
“绯儿,这种事情也能勉强的吗?我自是纵你惯了,但郎奚这件事,我却不纵着你。”宁夜见郎奚在背后悄悄拉住
了他的衣服,心内暗喜,看向宁绯的眼神却还是冷静的。
宁绯见拉他不着,悻悻地缩回手,背在身后,挺了身子道,“奚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邺绯如今可就站在你面前,你
怎的还不过来?”
宁绯十分自负地说了这一句,本来甚是笃定郎奚会过来的,结果郎奚只是颤了颤嘴唇,眼里露出疑惑的神色来,身
子反倒是更加往宁夜身后躲去。
“你!”宁绯一怒,便往那门柱上一脚踹去,“你不信我的话还是怎的?你当真以为你看到的我哥吗?爱穿绯衣的
人,是我!”
郎奚低头看了看自己微鼓的小腹,喃喃道:“我、我不管你们谁是谁,我只要孩子平安就好……”
“孩子?什么孩子?”宁绯大惊。
“你不要这么对他大呼小叫,郎奚现在对他腹中的孩子宝贝得紧。连我都碰不得。”宁夜起身,把郎奚往身后一护
,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宁绯被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弄昏了头,在屋里团团转了两圈,全当是宁夜他们推搪的借口,一时间慌乱起来。
如果他们谁都不当前世一回事,那自己还有什么筹码?还有什么可能把郎奚从哥哥的手中夺过来?哥哥自小便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