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夜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冷冽的眼光扫过来,查克一动不动,他知道任务失败的结果,他在等待接受褚夜的惩罚,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毫无怨言。褚夜终是没有挥下刀,他摆了摆手,查克随即隐没在人群中。查克用眼神会意四散开来的同伴,两眼直视着横木上的亚素,随时准备上前营救。从昨夜起,他心里就隐隐感觉不安,方才褚夜在看向横木上的亚素时,那种冷绝的眼神让这种不安瞬间放大到数倍。
为什么他不肯接受他的安排?一定要让他眼睁睁看着他被业火焚尽,受尽万蚁噬心的折磨不可吗?他忽然想,若他真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巫师才好,那他就不会为他动情,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悔恨。“悔恨,吗?”褚夜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这样两个字眼他曾经以为他这一生也不会用到。
蓝珞在众人灼灼的眼光下,款款走向巫师亚素。这一刻喧嚷的广场忽而安静下来,大家屏气凝神,望着蓝珞用业火点燃了火把,遂而点燃了横木下的干柴。几乎眨眼间,火势腾地一声蔓延开来。法师们围着燃起的火堆站定,口中吟唱着祈福颂词。就在火点燃的那一刹那,四散在人群中的褚夜的亲卫队们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等他们的少主一声令下,只是直至火势逐渐蔓延开来,他们也没能等来褚夜的命令。
火光将亚素一张绝美的脸照得愈发惨白,他微微阖了眼,仿佛世间的一切再与他无关。火星窜起,漂过亚素被风扬起的灰白的衣角。
风愈刮愈烈,沙尘漫天,衣袂翻飞,迷乱了人的眼,有人受不住狂风,开始找地方躲藏,人群中,一群灰衣人拔地而起,踏着攒动的人头,乘着狂风,将那熊熊燃烧着的木柴踢飞,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慌乱地四处逃窜着躲避,查克呆愣了一秒,便听见褚夜暴怒的喝声:“拿下他们,一个都不许放过!”
围着亚素的法师中,有两个衣袍皆着了火,在地上翻滚着,其他法师额角汗珠滚滚,加快了口中的颂词。神子蓝珞已被众法师保护着逃进了摩耶庙中,褚澜王欲披甲上阵擒下乱党,被褚夜拦下了,武将们受命誓死保护重臣与新王,褚夜拔下腰间长刀,纵身跳下神庙。
人头落地,鲜血四溅,一抹明黄的身影从褚夜眼前疾驰而过,那人在灰衣人的掩护下顺利救下亚素,将其横抱在怀中。尽管那人面上蒙着黄绸,单凭那一双眼,亚素便认出他来。
灰衣人在褚夜及其受过严酷训练的亲卫队们的猛烈攻势下逐渐处于歹势,节节后退。
“放下他。”褚夜喝道:“饶你们不死!”
黄衣人抱着亚素,突而笑起来,“让我放下他?也要问他肯不肯。”
褚夜猛睁了眼,心里像是有什么极宝贝的东西悬着,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跌落下来,摔碎了。“若溪。”褚夜想唤他的名儿,却终究没有唤出声,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焦灼而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亚素已从黄衣人身上下来,他看来十分虚弱,许是长久滴米不进的缘故,尽管如此,却也没能减少这个人半点的风采,那是一种凡世不该有的美,让人惶恐,使人退缩,叫人撕心裂肺。褚夜的亲卫队们不由自主地随着亚素迈着轻缓的步子前进,一步一步向后退。只留褚夜一个人定定站在原处,他的心阵阵缩紧,丝丝迸裂。
“阿夜。”他轻声喊了一声,嘴角漾起好看的弧度,细长的手指撩起胸前一束如墨黑发,生生扯断,“今次一别,但愿再不相见。若再贪恋一丝,犹如此发。”
他在说这个话的时候,清清冷冷,看不出一丝大喜大悲,褚夜眼睑轻颤再看向他时,那惨白的脸孔上美丽得令人沉醉的眼眸,落下一滴血泪,“我真傻,明知道你是骗,却还是心甘情愿。如今,我做不了巫师,亦做不了你心中所爱,我还能做什么。”
“若溪,我……”褚夜张了张嘴,手指根根缩紧。双眸对上亚素的眼,他要说什么,说自己情非得已,说他言不由衷?他发现此刻说什么皆是徒劳而已。
安翼大统帅率领护城军赶至,看到眼前情景先是吃了一惊,随后跃上神庙,抱拳道:“末将护驾来迟,还请王上恕罪。”他口中已自然而然将从前的“主上”改作了“王上”。“末将有眼无珠,竟未识得东之国黎王陛下,还请恕罪。”安翼起身护在褚澜王身侧,转身朝黄衣人微微一俯,眼中精光闪烁。
褚澜王及一干文臣武将俱是一惊。一统西之国不过只是个开始,能够一统东西大陆,坐拥为王才是褚澜王数年来心中夙愿,只是眼下西之国将将统一,民心尚未归一,根基尚未稳固,若在此时擒获黎王反倒使得日渐强大的东之国师出有名,为营救王上军心大震势不可挡。可若是就此放了黎王,在众臣百姓的眼皮子底下,在这王城脚下,他新王的权威势必大大折损,又何谈一统东西大陆?褚澜王眉头深锁,这回安翼大统帅着着实实给他出了个难题啊。
“这位将军。”黄衣人拱了拱手道:“在下确是东之国人,却并非你口中所说之人。在下此番前来,不过是为救下心爱之人。”黄衣人说罢,抬眸看了眼亚素,“他并非什么巫师,不过是因为不愿跟我在一起才谎称自己是巫师而已。”
尽管他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从褚澜王的面色看来却似乎是信了。他原本就不知该如何对策,既然他说他不是黎王那么他便不是了。褚澜王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的灵仙一眼,顺水推舟道:“灵仙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灵仙煞白了一张俏脸,匍匐在地,“许是,许是臣下看错了。”
“看错了?”褚澜王喝一声,“你一句看错了,便让本王差点错杀一人,该当何罪啊?”
“啊,求王恕罪,求王恕罪……”灵仙磕着头,眼神瞟过底下黄衣人。
“起来吧。”褚澜王道:“黑袍巫师人人得而诛之,为使我西之国国泰民安,灵仙,安翼,本王命你二人不惜一切代价擒回巫师亚素。”
“是。臣下定不负众望,擒回巫师亚素。”灵仙、安翼齐道。
第二十七章:相思成灾
这场闹剧究竟是如何收场的,褚夜已经记不清了,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眼里只有那一个人而已。他只知道,父王回宫后大为震怒,表面上看来他是成全了一桩好事,实则却是装疯卖傻放走了黎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叫那人带走了黑袍巫师,堂而皇之地出了日出城城门。褚澜王下令全城戒严,随后下了一道密令,速速擒回巫师亚素,若如生擒无望,就地正法。这道命令褚夜是不知的,因为自从亚素被劫走后,他便请辞回了日落城。
虽然王城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日落城却仍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褚夜是一个人连夜回的城,谁也没有通知。安惜见他一回城便将自己关进古兰殿中,闭门不出。安惜去了几次,褚夜连一句话也没跟她说。
“安惜小姐,何事如此烦心?”左裴背着手,踱步而来。
自从褚夜走后,蓝珞随之也走了,偌大的宫中,她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每每这时,左裴却能一眼看中她心思,借机与她说话,不管她如何克制自己心中的情绪。她原本忌讳他是东之国人,不愿与他多说,但一来二往,渐渐地,她竟愿意透露自己一点儿心思,因为这个人总能让她在满目的黑暗中找到一丝亮光。
但是该忌讳的话她仍是谨慎地避过,“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褚夜。
“想必是连夜赶路太过劳累了吧。”他总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安惜小姐,你想想,这偌大的日落城中还有谁是值得他连夜赶路的呢?”
安惜仔细想了想,“梅法师”这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她眼眸暗了暗,看向别处,“值得他这么做的人不在这里。”自从上次贸贸然去了珈蓝别馆,即便难以启齿,她却总觉有些事若不问个清楚明白难以死心,便又去了一次,但除了靠在墙角已无一丝生气的木偶,已是人去楼空。
看着她眼底里深藏的哀伤,左裴的心也跟着揪了一揪,这样一个驰骋沙场英姿勃发的女子竟为一颗痴心缠绵黯然神伤至此。“那便对了。”
“什么对了?”安惜满脸不解。
“我猜。”左裴顿了一顿,道:“是那个人出事了。”
不管是不是为了安惜,左裴觉得都有必要跟褚夜好好谈一谈了,这几日,他眉心突突地跳,总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如若真是那个人出了事,那么事情便复杂了。
左裴敲了敲门,不见有人应答,轻轻一推,发现门是虚掩的,空空如也的房间,像是不曾有人住过,左裴想了一想,恐怕褚夜头天回古兰殿,第二天一早便去了那里。凭着记忆中的路,左裴负手朝着珈蓝别馆走去。
碧波荡漾,凉风习习,褚夜靠在湖边的一棵大榕树下,手里摆弄着一个通体漆黑闪着幽光的东西。“这便是人人梦寐以求的黑水晶吗?”褚夜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当它还挂在亚素脖子上的时候,看来是如此美妙绝伦,当他将两块水晶合二为一却平凡得如此可笑,就连一块普通的金子也比不上。
将水晶球捏在手中,不想再多看一眼,可又忍不住再看。他记得接到父亲密函出发前往日出城的头一个晚上,他约他见面。皎白的月光随着湖面轻轻荡漾,他站在那里,眼眸低垂,薄唇微启,修长优美的体态,仿若黑夜般的发丝拂过微红的耳廓,泪坠般乖巧的耳垂,惹人遐思,“你,留着吧。从一开始你不是就没打算还我。”
那个时候他自信地以为自己那一刻的心动绝对是出于对一个人的欣赏,就像他欣赏查克的舍生取义,可到后来,这种欣赏在毫无察觉中渐渐变了质,成为一种留恋,一种无可抑制的留恋。
“你不是说过吗,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他俯下身,掬一捧水,侧头看他。那双幽深的眼眸里,是比沧月星空更让人无发自拔的迷恋。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与他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他都无法淡忘,他尝试说服自己那些特殊的感情不过是因为两只水晶球互相吸引的缘故,可是如今一整只水晶球都捏在他的手里,他满腹心思想的却都是他,仅此而已。
“我喜欢你。”他便这样毫不设防地说出来,一个字一个字都很清楚,清楚得直接从褚夜的耳膜传到心脏,让他的心脏随着每一个音节都漏掉一拍。只是那个时候,为了掩饰真实的心境,他强装镇定,一笑置之,避而不语,也不知他是否有看出些端倪来。他当然知道,一个本来不应有情的巫师究竟是下定了何样的决心才说出那一句喜欢的话,而他却为了称霸四城坐拥为王利用了他的情。他一直以为是这样的,直到眼睁睁看着他紧紧握着手中落发,美丽得让人沉醉的眼眸落下一滴血泪。他说的那些话冷冷清清,语调不缓不急,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就像是对着空气说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对他早已动了情,或许比他更早。心痛得无以复加,犹如撕裂。
褚夜握着水晶球,泪水情不自禁滴落下来,喉头一阵血腥,哽咽出口,“若是没了他,我要你何用,要你何用……”
左裴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又犹豫了一下,唤了一声:“夜兄。”
褚夜仰头看他,眼神有些涣散。
左裴看他眼里湿湿润润的,吓了一跳,心中的不安瞬时排山倒海,加重了语气:“夜兄若不嫌弃……”
“他走了。”未等他问出口,褚夜截住他的话,“是被黎承昊带走的。”说完,唇角上扬着,是左裴从未见过的凄凉。
左裴呆了一呆,“那夜兄打算如何?”
“你说。”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褚夜道:“我若再去一次,他肯不肯跟我走?”那唇边的笑意还挂着,除了凄凉似又平添了几许落寞。
“夜兄。”左裴上前一步,“在下认为,这个时候去东之国并非明智之举。”
“我知道。”褚夜口里虽这般说着,可从他望向湖面迷蒙的眼神却让人觉得这话一点也不可靠。褚夜接来下的话便证实了这个想法。“可我没有办法不去。”
“如若夜兄不嫌弃,便让左裴代夜兄去吧。”左裴道:“我本就是东之国人,王城内外,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虽与左裴相处不过数月,但褚夜相当肯定左裴的为人,他说的话一定会兑现,若是事件的主角换成其他什么人,他便可毫无顾忌,若是那个人,他却不想旁人插手,因为这本就是他欠下的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偏偏他欠下的却不是钱,而是情。
“左兄。”褚夜站起身来,“我走之后,请代我看顾好这座城。”
“安惜小姐她。”左裴迟疑了一下,“很担心你。”
“我知道。”褚夜道:“安惜她,亦有劳左兄照顾了。”
东之国王城近郊。
黎承昊带回亚素,并未将他带至宫中,一路上他们都受到追杀,不用想,也知道必是褚澜王派来的人,那些顺口胡诌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会信,更何况是老谋深算英明神武的褚澜王,虽然他心里倒希望那些话都是真的。随行的大内高手死的死,伤的伤,快进入王城的时候,只剩下三人,其中一人未能熬过进城,就连黎承昊自己也伤了左肩,明黄的袍子被血染红了大片。望着那鲜艳夺目的红,亚素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何苦。”
亚素被带去了王城近郊的一处行宫,黎承昊自己亦留在此处养伤。
“我现在与常人无异。”亚素道,“再不能为陛下达成所愿了。”
“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黎王笑道,伸手抓住亚素的手腕,亚素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你明知我的心愿。”黎王的声音软下来,眼眸里燃烧着蠢蠢的渴望。
亚素完全记不得初次见到黎王时是个什么模样,总之并非如今这样为情所困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看进他的眼眸里,那种眼神愈发熟悉,内心里似被什么扯动了一下,“何苦。”他道。
“你问我何苦?”黎王压抑着声音,抓住亚素的手不觉加重了力道,牵动左肩上的伤口,血浸出来。
“陛下难道忘了,朗月殿下正是因亚素而死。”亚素微微抬眸。
“你……”黎王似气极了,甩开亚素的手,一步一步走进,俯身咬住他的耳垂,“你不要逼我。”偏过头吻上他的唇。
“陛下错了。”亚素猛地将他推开,睁着惊恐的眼,“是陛下不要逼我才是。”
黎王被亚素推得脚下一滑,跌进一张凤纹雕花檀木椅上。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该总想这些事,想的应该是黎明苍生才是。”亚素整了整衣襟,缓缓道:“褚澜王觊觎东之国已久,如今得以一统四城坐拥为王,发兵讨伐是迟早的事。”
突然听亚素说起这些事,黎王颇为吃惊,不,应当说是十分震惊才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明明还是那个人,那个不染凡尘,不被世俗所扰的日思夜想着的人,却又不像是那个人。早知当初不管用尽何种方法都不该放他出天籁境地,这东西大陆之上,或许只有那个地方才能与他匹配。
“那你觉得该当如何?”黎王隐去了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心思,就像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国君对着他忠心耿耿的国师在说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