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明显在事业上遭遇了长久不顺利的记者先生终于决定要回家去。倒不是因为他找到了合适的素材准备回去动笔,而是面包师商店里陈列的点心告诉他:家里那位先生还需要一部分碳水化合物作为热量补充。
他并不知道阿历克斯喜欢吃什么,最简单的燕麦硬面包估计不会有错。或许加上一点鸡蛋沙拉——记者先生和房东太太打过招呼,推开自己那扇漏风的门,却发现早晨放下的东西有点不一样。
一个杯子砸在了地上。他的牙刷上还沾着没有冲干净的沫子,刮胡刀也显然用过了。毯子下面显然还是鼓着的,那个人型蜷缩着背对着他,毯子外层上沾着新鲜血迹。
“嗳……阿历克斯先生。”他轻轻拍了拍毯子下面的家伙。“如果您需要清洁,可以对我提要求。——您的衣服已经不能要了,血污洗不出来。不过我当然试过,房东太太甚至怀疑是我大姨妈……”
阿历克斯瘦骨嶙峋的肩膀轻轻地抖了一下。“我在越南丛林里都没这么狼狈过。”
“越南?我的老天,那里现在正打成了一锅粥,您去那里干嘛?”
记者拉开了阿历克斯企图作为沙丘,像鸵鸟一样埋进去的薄毛毯。不出他所料,上腹部已经包扎好的纱布上渗出了一大团鲜红血迹。卡波利特长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拖住伤员的肩膀帮他翻了个身。拉开抽屉拿出医生留给他的手术剪刀,开始剪断那些绑得很紧的纱布。
“是不是有点疼。”他没话找话地开了口。毕竟这个场景虽然比他见过的那个血淋淋的雨夜要温和的多,但他对自己的外科手术水平并不抱自信。“德卡瑟尼亚医生今天晚上还要来一趟……呃,您还在发烧。”
阿历克斯没有应答,颜色浅淡的蓝眼睛无神地望着他。持续的伤后低烧已经将他折磨得筋疲力尽,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除了有几次记者的手着实下得重了些,剪刀险些戳进他的肉里去。
一块带着淡淡肥皂香味的凉毛巾擦着他的脸,感觉也似乎麻木了。沮丧像海潮一样涌上来,在那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早就应该死了。在兵临城下的柏林,在凄风苦雨的波兰,在被凝固汽油弹烧成一片火海的越南丛林。死亡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美好,是从这永久挣扎不出的痛苦中挤出来的唯一一丝解脱。
他感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并不像父亲的那样粗糙,但同样温暖,有力。
“我需要一点热麦片粥,还有牛奶。”他竭力从牙缝里挤出单词。“请将我的枕头垫高些,还有笔记本和铅笔。卡波利特先生,我不能总呆在这里,我需要一个计划。”
房东太太很诧异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佛朗索瓦·德卡瑟尼亚医生。这可不是一位常客,毕竟她和老先生的身体都还不错,定期会去他的诊所检查。而唯一的房客记者先生——要是按照他的理论,所有的医院都得立刻关门,改成电影院。
“晚上好,医生。”记者急匆匆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与医生握手寒暄。他早在十分钟之前就听到医生大驾光临,那辆老掉了牙的雷诺轿车每次发动和停止都要像一个老头子那样哆嗦着喘半天。
“嗳,我可爱的小比埃尔,我可不是为了您——是您那位可爱的客人,雪貂先生——我对他并非一无兴趣,毕竟今年的狩猎季节还早着哩。”医生从身后拖出一个大旅行袋。“我儿子小时候的衣服,雪貂先生穿来应该合适。——袖子可能短一点,凑合着吧。睡衣是我的小姑娘的,粉红色——没关系,我早已经把蝴蝶结剪掉了。还有。”他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纸盒。“草莓乳酪布丁,我觉得最近几天我们镇上的面包大概不会适合雪貂先生的口味,除非他喜欢猫馅夹心法棍。”
记者耸了耸肩。“老天爷,这是我们的报纸明天头版头条的新闻,您是从主编女士那里知道的?”
“啊,不。要知道神父先生有时候在保密工作上做得最差劲。”医生径直上楼,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一次性乳胶手套。“其实你们那报纸的唯一用处就是——算了,这个说法太俗,但仍旧不失为一个好词儿——这么点儿大的一个镇子,男爵先生家里吃中饭的时候多一道菜,下午三点半就能传得整个镇子都知道。”
“我也想去闯巴黎,但我当年就是这么被踢出来的。”卡波利特一把抓住医生的肩将他拦在了门外。“我觉得这个家伙不简单,他说过他去过越南。”
“啊,不新奇,我觉得他应该是个美国人。”医生用力去拉门把手,被卡波利特拽得向后仰了一下。“噢,小心,我不想在这里摔断脖子——天哪,比埃尔。”他挑高了一边眉毛。“我敢说你那个主意蠢到了家。”
10.
莫妮卡·莱利将一堆打字员今早打好的文件抱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浓咖啡。她已经发誓要戒掉咖啡因了,但在过去的一个星期内她不得不继续靠这种化学刺激来维持自己脑神经的兴奋。
在欧洲分局的第68号情报员已经失踪四天四夜了。除了本地时间15日凌晨他从瑞士城市洛桑发来一条二级加密电报之后,阿历克斯就好像被大地吞噬了那样消失掉了。
她抓起桌上的白色电话听筒,想了想,还是放下。作为欧洲总局后勤保卫处的处长,她的办公桌上永远放着四部电话,三黑一白。她拿起一部黑色电话机的听筒,拨通了通讯处的号码。“蓝利市有什么消息?”
“没有,女士。”电话那边是一个新来的德裔工作员,工作极其认真的小伙子。“我半个小时前同本土联系过,没有任何新一步指示。而且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们在外面‘扫街’的工作人员撤回来,”
莫妮卡换用左手夹住听筒,看了看腕表。此时正是美国东海岸标准时早晨九点三十分,如果有什么问题在刚刚过去的三十分钟内应该通过电报或者跨洋电话传达到地处维也纳的欧洲分局。这一任分局长是在本土坐办公桌起家,不如上一任那么铁腕强权。这让分局里的一群职业官僚将踢皮球当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
“监听,继续监听。”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今早涂上的红色指甲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碰掉了一块,看上去好像一团白色的霉斑。“按规定。”她将电话听筒夹在左肩和耳朵之间,尖着手指给自己的英纳格机械手表上弦。一不小心,指甲油又崩落了一大块。“按规定我们应该继续密集关注和联络到今天晚上十一点。威廉,帮我拨电话,直通老头子的办公室。”
“好的,女士。”那边的声音停了停。“越洋电话,大约五分钟之后通。”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块草莓乳酪布丁显然对于阿历克斯的精神恢复有很大的好处。他已经能自己靠着枕头坐起来,并且扶着硬皮笔记本在上面下笔如飞。“我需要您帮我最后一把。”
卡波利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了。他恨不得要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他只是做了一个荒诞至极的噩梦,或许是昨天晚上喝多了——只要闹钟一响,他就会从乱七八糟的床上醒过来,或许还不会将睡裤当衬衫套在脑袋上。
“很简单,非常简单的一个任务。”阿历克斯用力闭了闭眼睛。“我恳请您我帮我发一个电报。很简短,发到美国马里兰州蒙哥马利郡。然后打一个电话,到奥地利的维也纳。”他将一张用铅笔写了一串杂乱字母的纸条举起来,蓝眼睛直直地看着记者。“不管是谁接,你只要说‘告诉老头子,我在这里’。他们会找过来的。”
卡波利特向后退了半步,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答应这个要求。但他的直觉让他难以拒绝那双颜色明亮的蓝眼睛。他咬咬牙,接过了纸条折好放在自己的衬衫口袋里。“然后呢?”
“电报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会被一个人接到,然后他会让后勤组来找我。让您彻底——”阿历克斯挥了挥手。“放心,我们不会用间谍电影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方法来洗掉你的记忆。我们顶多是给您一笔封口费,足够让您在把钱数完了之后就忘掉我。另外那个电话是电报的补充,他们会定位我们的位置。我建议您不要再镇子上的邮局发电报,到最近的市区邮局去。”
“为什么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卡波利特觉得自己的脑子仿佛一部马达在颅骨下面轰轰地运转起来。他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个危险问题。
“因为。”阿历克斯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这种上报是越权的。我在这里是单线联系,无权主动联络我的上线情报员。那只是一个私人地址,我在这个时候联系他其实是违反工作条例的,但我没办法。别的可能是您会被一个苏联特务给截住,我会被从您这里拖出去枪毙。他们或许——我不敢保证克格勃有没有足够的资金来干这个——会给你一点好处让你闭嘴。放心,您大概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们最多也就是口头威胁你几句。毕竟这里是法国国境内,不是原始森林。”
卡波利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上帝,我为什么要捡您回来?”
“没有任何一个人不会对顶在自己脑门上的枪口买账。”
“好吧,我认输。”记者抓起了自己挂在门后的大衣,向窗外看了看。阳光明媚,他放下那件厚重的呢子衣物改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夹克衫。“我这就去,要我给您带点什么?柠檬蛋糕怎么样?”
“草莓太妃糖更适合我的口味。”阿历克斯的表情丝毫没有显得轻松。腹部的枪伤让他没法弯腰,也不能长时间靠在枕头上坐着。卡波利特想了想,折回来将他身后的枕头抽走,扶着他躺下。“等着我,下一班到市区的电车半个小时之后开,我大约晚上七点回来。”
“注意身后。”阿历克斯似乎是叹了口气,也好像是牵连到伤口,牙缝里挤出来一丝嘶音。“苏联人没有走远。”
11.
他坐在那里。
迈克尔·马什用力闭了闭眼睛,幻象消失了。在他的印象中那个金发的小男孩总喜欢占据他的办公室里靠窗户的一把椅子,手里攥着几块嵌着葡萄干的小点心或者什么小玩具。阳光洒在他白里透红的脸上,淡淡的绒毛上泛着一层金色,好像放在橱窗里的洋娃娃。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对那个孩子视而不见,仿佛他只是童话里逃出来的彼得·潘。孩子伸了伸腰,四肢开始变得修长。他长成了消瘦的少年,只有那一头丰厚明亮的金发和蓝眼睛没有变化。少年站起来,放下手中的书本随手翻着他桌上的文件。偶尔斜着嘴角讽刺国会的议案,说每一个参议员都是阿尔茨海默氏病的中年患者。
他记得在少年变成青年之后战争又一次在越南爆发,有一批年轻工作人员要被一个“特殊任务”送上战场。他连夜搭了红眼航班飞到那个永远都是夏季的东方城市,城市里充满了汽车尾气,茉莉花和汗水的味道。一种亚洲人聚居区特有的气味。他们坐在宽阔而拥挤的机场候机大厅里,他对着那个孩子整整唠叨了两个小时。没有一句关于工作,只是一个单亲父亲对于他们要去上大学的独生儿子能说的所有的话:要注意好好吃饭,保护好自己,别太拼命。
小阿尔一直保持沉默,微微闭着眼睛。蓝色虹膜被遮在长睫毛下,似乎觉得他絮烦得过了分。机场广播响起,冷漠而柔和的女声提醒所有飞往泰国曼谷的乘客登机。他所能做的只有单膝跪下,给孩子最后一次系紧鞋带。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文件堆中抽出一页。上面已经被红蓝两色铅笔画满了标记重点的符号。他坚信阿历克斯的失踪只是个偶尔现象,他只是受伤了,或者因为某种原因而脱离了他们的联络线。只是难以解释为何后勤处的联络员在他们的活动范围内一直都没有找到他。阿尔只是走丢了,好像他五岁那年走丢在马里兰州植物园。总能将他找回来,只不过这次可能不是在热带植物馆里爬一棵椰子树。
“阿尔德里希?”他快步走到门口敲了敲门槛,助理不在走廊里,估计去了洗手间。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做事细致,只是性子有点慢。因为和阿历克斯昵称相同,他基本上都只称呼助理的教名。“阿尔德里希!帮我发个电报到伦敦好么?”
比埃尔·卡波利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只被猫按住了的耗子,根本没处可逃。他早已经后悔答应阿历克斯的要求,甚至后悔不该把他捡回来——但是,当时谁能不为那支手枪里的子弹买账呢。
所以他只好把现在的情况视为自我丰富人生经验的一个突发事件。在自我安慰了将近一分钟之后,他跳上了开往维也纳城区的电车。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好像揣着几十只狂躁的兔子。屁股底下的凳子仿佛一块滚烫的烤饼石——愿上帝保佑英格兰国王。(注,英国国王加冕时候的王座椅子板传说是圣人所用过的烤饼石)
阿历克斯一再对他重复,这个事件完全与他无关,或许就在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就会彻底脱离关系。卡波利特只觉得这个解释就好像那颗撞上了地球的通古斯陨石,地球的运行轨迹变没变另一说,几千米纵深的一个大坑谁去给填上?
这简直是他的人生有史以来第二紧张和害怕的一天,最紧张的那一次是他上中学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后墙上被垒上了一个马蜂窝。父亲和他翻着百科全书找出了应对这些害虫的法子,父子俩开车到附近的镇子上去买了一大块硫磺,打算将所有的蜂子都熏死。结果……父子俩幸而及时跳进了院子后面的一条河,一只巨大的马蜂在十五岁的比埃尔脑门顶上叮了一口,鼓起来足足有鸡蛋那么大一个肿包。
他心有余悸地在额头上抹了抹。电车到了站,门打开,一群人涌了上来。他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紧张地观察着坐在他旁边的几位乘客。那个明显有着越南血统的女孩子在打瞌睡,漆黑的马尾辫在他肩膀上扫来扫去。
她完全有可能是个——管她是什么,总之来头不善吧——的特工,上个礼拜五刚刚险些打死那个可怜的阿历克斯,现在又像一条鲨鱼追踪着血迹一样跟来了这里。也或许是那个膝盖上放着雨伞的老先生……老爷子额头上的皱纹看起来就很假,八成过会儿跟着他走进了电报局就会撕下塑料面具露出一张满脸横肉青面獠牙的脸……
卡波利特不由得向座位里面那位穿着警服的胖子靠了靠,警察先生撑得滚圆的屁兜上乱七八糟吊了好几样警用器械,不过没有枪。虽然这身警服看上去就好像是假的,但就他服装的绷紧程度而言,插在裤兜里的那块怀表估计都掏不出来,更别说什么武器了。
电车开得很快。幸而是城际交通,中间站点很少。在路上的一个小时之间在卡波利特先生的脑海中已然爆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苏联人用核弹把巴黎和里昂轰城了一片白地,美国人的——管他是什么型号的坦克吧。反正挺大的,炮筒子很长——各种坦克在他的房东的菜园子里碾过去,将刚种下还没长成了的卷心菜和胡萝卜刨得到处都是,镇子上鸡飞狗跳——
铃声叮叮当当地响,他要到的站已经到了。记者先生拽平了夹克衫的领子,起身下车。维也纳市也不算大,转了一次城内的有轨电车(他非常小心地一直回头看,保证身后绝对没有人在跟踪),终于到达了邮局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