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显能听得出阿历克斯已经熟睡,很奇怪,这家伙似乎一辈子没有合过眼那样,整天整夜都在睡。梦里也不安分,总是紧紧皱着眉头,黑眼圈总也退不下去。他伸手摸了摸阿历克斯的额头,仍然干燥无汗,但已经不如下午的那个时候那么烫了。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将毯子向自己这边拉了拉。见鬼,等发了薪就要再去买一条新毯子。
阿历克斯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他一惊,但是没有抽回去。阿历克斯并没有醒过来。那只手停了停,钻进了他的掌心里。手心发烫,指甲已经长长了。
他只能握住那只瘦成一小条骨头的手,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阿尔德里希,阿尔德里希?阿尔——德——里希!”麦克尔·马什先生在走廊里喊了足足四五声,他的临时助理才揉着眼睛从休息室跑过来,头发蓬乱,眼镜搭在鼻尖上。挤出来一个勉勉强强的笑容。“怎么啦,先生?”
“你把咖啡包放在哪里了?”老先生挥舞着一个空空的马克杯。“阿尔德里希,你要是希望午休,可以提前或者拖后一段时间。因为我没有这个习惯,要在中午喝一杯咖啡还得麻烦你,你瞧,这很麻烦。”
上尉总算从快乐的午睡中清醒过来,第一亿次忍住了不把皮鞋油掺进这位长官的咖啡杯里。这个老东西把纳粹德国保安总局的一切恶习都原封不动地保留到了民主共和并且有工会保护劳动者的美利坚合众国,并将剥削每一个工作人员的业余休息时间当成唯一的爱好。
而且他神经兮兮地将所有的秘书都赶出了办公室,在麦克尔·马什先生的词典里面秘书是与告密者和叛徒写在同一词条下面。在他的要求之下所有的秘书都变成了一个临时职业,可怜虫们不得不在一个个办公室之间像清洁人员那样来回流动,每个月都给不同的老板干活儿。
“好的,先生。”上尉从副局长手中接过咖啡杯,幸亏这位老先生还不像他那位少爷,喝咖啡一点都不挑剔,速溶的就可以。只要够浓。据说他的味蕾在战场上就被代用品菊芋给毁了。他撕开了三条速溶咖啡倒进杯子里,沿着杯壁注入开水。百叶窗是拉开的,他忍不住观察了这位素来以铁腕强权出了名的谍报界名人。在下午的阳光下他显得更老了,那些在灯光下被掩饰得很好的皱纹和老年斑此时都无处遁形。原本浓深的褐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染了,鬓边丝丝缝缝里都透出来白丝。
“几点了,先生?”他无助地抗议了一声。老先生伸手看了看表,埃姆斯上尉注意到他的左右手腕上各戴着一只手表,都是四十年代欧米茄的军用款。他知道一个显示着东部时间,一个显示维也纳标准时。
“十二点三十二分,咖啡,快点——你要是累的话就去休息,一点三十分整到这里报到。”老先生指了指桌子边上一个折成四角方块形的纸板儿,他习惯将咖啡放在那里。埃姆斯中尉顺便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这在马什先生的办公室里是完全严禁的——那上面是德语,他不太懂。但是总能看清楚一个地名单词,Wien ,维也纳。
15.
德卡瑟尼亚医生显然是维也纳镇上最为显赫的上流人士之一,因为他有一辆1935年出厂的雷诺汽车。而时光荏苒,车老珠黄。在他从夏龙的大医院回到出生的小镇子上并从过世的受尊敬的老德卡瑟尼亚医生手里继承了这份产业后,他完好地保留了它。不过介于车辆的耗损性,他并不太抱希望将它传给自己正在邻国的海德堡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的儿子。
即使是在现在,车子也太旧啦。档杆已经锈蚀,每次将钥匙打火口后发动机化油口的声音就好像镇上杂货铺的老板在咳嗽。这辆已经老掉了牙的三厢轿车长久以来尽职尽责地担任了这个小镇子上的救护车职责,甚至有几位已经人模人样一本正经的先生当年还在上面尿过裤子哩。
西蒙·德卡瑟尼亚医生舒适地将一纸包面包和干酪扔在仪表板上。由于太太是一位职业女性,每天到面包店,杂货铺和肉铺买小菜的光荣任务就落在了他的肩上。随着在战后婴儿潮中出生的那一批年轻人大多到大城市中去“讨生活”,这个小小的镇子似乎被整个时间定格了下来,只会慢慢地老去。
最近几天都没什么病人,几个装病逃学的顽童除外。德卡瑟尼亚医生看了看表,下午三点钟。他完全可以在下午的茶歇之前去一下镇子西头的单身汉公馆,那里还有一位刚刚被捡来的先生哩。虽然他说法语有德国口音,但医生宁愿相信这是个曾经在英国生活过相当不短的一段时间的美国人。
他一抬头,正和副驾驶座上的人眼神相对。医生一怔,条件反射性地伸手去拉车门,但幸而他已经不像年轻人那样容易冲动了。思考了足有一秒钟,他双手举起,枕在脑后。
“给我点个火吧?”副驾驶座上那位先生似乎是满意于他的表现,慢吞吞地抽出了一支烟。他是个和医生年纪相仿的中年人,鬓边褐色的头发里已经透出银丝。染过了,发梢变得有点发红。鹰钩鼻子,眼睛在暗处是很浅的柠檬绿色,像一只习惯于隐藏在地洞里的老獾。德卡瑟尼亚医生看了看对方的香烟牌子,自己摸出烟盒,给两人分别打上了火。
陌生人满意地喷出一口烟雾,丝毫不见外地将靠自己那边的车窗摇了下来。向医生伸出了右手。“马丁·冯·克莱施坦因。”
医生与他握了握手,从仪表板的储物柜里拿了张名片递过去。“我是个通科医生,从业满了二十五年——镇子还打算给我办个小小的庆典,登报祝贺——请问我有什么能够帮得上您的么?”
1973年5月20日维也纳市美国大使馆
维也纳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欧洲的心脏。早在匈奴黄祸的时代,教皇里奥一世曾经跪在她的围墙之外祈求上帝的鞭子阿提拉王不要摧毁这座多瑙河畔的古城。在神圣罗马帝国统治欧洲的时代,她是奥地利的首都。每一条街道上都流淌着哈布斯堡王室高贵的气息,街道是经过柏油浸泡的木块铺成,而不是德意志地区常见的马牙石。利皮扎马的蹄铁踏上,嘚嘚嗒嗒如同交响乐中的响板。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这里成了一个间谍的安乐窝,各国纷纷在这个宣誓永久中立的国家建立名为大使馆的情报分局。维也纳成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爬满了间谍和他们的线人,以及线人的线人。如此高的间谍密度使得在法国和波兰经常爆发的小规模热战好像在地沟里泡了三个月的鞭炮那样炸不响,因为每条街上几乎都有间谍门的办公地点。他们只能在提供午餐的音乐咖啡馆里互相扔几个卫生眼球,就好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飞行员只能在座舱里互相挥挥拳头一样。在经济上略微宽裕的美国人和西德人会特别慷慨地不顾钱包的抗议而点上一份昂贵的牛排和红酒,以让穷困的苏联同行的眼珠子掉进咖啡杯里。
比尔·默顿抹抹额头上的汗珠,走进了一家旧书店。店老板是个犹太人。在这里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圈子,这也就意味着他对每一个出价合适的人贩卖情报。
店里总是阴呼呼的,几扇窗都钉着木板封条。据说这是要迎合来淘古董书的顾客的心理:他们总是喜欢在犄角旮旯里扒出两本落满灰尘,似乎是尚未被发现的蒙尘珍珠的正版书籍。店老板是个身高只有五英尺一英寸的矮胖子,英年谢顶。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排球裁判一样坐着墙角一个高高的木质三角凳子上。“比尔。”他从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籍上抬起头来。“我早就说过,你不适合穿蓝色的双排扣套装。而更不适合的,就是竟然还打着一个红领结。”
“锅炉是吧?我听别人说过无数次了。”外勤组的组员将他那双足有扇子大小的手放在桌子上。“老莫里斯,我们的一个伙计走丢了。”
老板曼斯条理地将那本书放在桌上,1891年仿符腾堡印刷版《天路历程》,也算是一本古董。“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但只有这个包袱能让你通过天堂的窄门。”他竖起一只手指左右摇晃了几下。“基督徒先生,焦急是心灵的饕餮,可不是能让你通过路德的窄门的美德。”
默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足有桌布那么大的白手帕抹了抹鼻子,他知道和这个喜欢咬文嚼字的老家伙没有话可以讲。如果他知道一些货真价实的东西,这时候早就应该把价码拍在桌上了。维也纳五月的阳光有点烈,他突然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16.
1973年5月20日中部标准时凌晨00:25 科罗拉多州斯普林斯市
“晚上好——不,应该说是早安,夫人。”门外的不速之客终于决定放过了门铃,抬抬帽檐向来给他开门的中年妇女行了个礼。“有事情,很紧急。”
“请进来吧,米歇尔。乔治在家,我去给你烧点儿咖啡。”女士将他让了进去。一条拉布拉多犬在没有点燃的壁炉边站了起来,嗅了嗅空气中新加进来的气味,友好地摇了摇尾巴将食盆拉了过来。它记得这位友好的中年绅士总是会很慷慨地喂给它一大把蘸了咖啡和奶油的方糖,而今天他只是心事重重地拍了拍大狗的脑袋。
对于一个正直而清廉的州法官乔治·纳吉尔先生而言,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让你不厌其烦,却总也避不开。而其中让他最为如芒在背的当属中央情报局的迈克尔·马什先生。这位政府官员早在他还是德克萨斯州一个刚起步的小律师的时候就开始和他过不去。前前后后因为他所受委托的石油公司违规将油气开采权放给丹麦而断断续续打了好几十场官司。而在他因为这些官司而出了名,当上法官之后这个老伙计又噩梦般尾随而至。罗里啰嗦地请他搞到一些和州参议员欧文斯先生有关的小道消息和加密文件。老天爷,要不是那个家伙在中情局也有门道,估计他早就被从法官的座位上轰下去,被架上电椅啦。
而最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那个家伙居然还是他妻子的前夫——鬼知道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怎么会曾经和那么个鬼家伙混在一起——这还不算完,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小姑娘凯瑟琳和辛西娅,甚至拉布拉多犬“巴顿将军”都视马什先生为自己家里人。可敬的法官先生在睡衣外面套了件夹克,打着呵欠走下楼梯。他的太太已经将咖啡和几样小点心摆上了桌。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也懒得去搞明白,为什么伊莱莎总喜欢管那个家伙叫米歇尔。
太太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他才记得把红睡帽摘下来。这样他看上去就不那么像圣诞老人了。
“早,老兄。”他睡眼朦胧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趁太太不注意恶狠狠地向里面加了四个奶精球和两块方糖。不得不承认在这几年之中自己发了福——幅度可以想象苏格兰小猎犬和古典牧羊犬之间的差距——并且谢了顶,但那个见鬼的家伙似乎从他认识伊莱莎以来就没有什么变化。等等。他满怀喜悦的恶意去看着马什先生在这个夜晚明显地要憔悴而衰老,鬓边没有时间去染的褐色头发露出来丝丝银色,眼角的皱纹即使是在灯光下也深得能轻易夹死一只苍蝇。“看上去不妙,嗯哼?”
出乎他的意料,马什居然很主动地给他递了两块点心。“阿尔失踪了。”
“谁——你说,阿历克斯?”法官这才算清醒了些。“他——在哪里?”
对于他而言失踪可是个不妙的词儿。这是病,早在他十八岁时候作为海军陆战队队员在瓜岛战役的时候就做下了。他知道那个金发的孩子,细脚伶仃而满是一副骄傲的少爷德行。他没有儿子,前些年他在送凯瑟琳去海军女子志愿服务队服役的时候得知阿历克斯即将去越南前线作战。那天他破天荒地在花园里开了个茶会,向所有的朋友介绍自己的“侄子”。那个穿着八十二空降师崭新笔挺军装的帅小伙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欢,只是有一点他很奇怪,这个孩子长得既不像伊莱莎也不像那个见鬼的马什。
见鬼,他长着一张德国人的脸。
1973年5月21日 巴黎标准时8:45 法国东南部纳维斯市 白马酒店二楼客房
“老兄,打起精神来,有点活气儿,老兄。”那个灰头发,自称派瓦利先生的苏联人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灰鼬那样从来不会坐下歇一会儿,总是在上上下下蹿来跳去。卡波利特坐在屋子中间的一把椅子上,拼命忍住了不去揍他一顿。“你知道,你知道一个中情局特工是怎么给训练出来的么?”
卡波利特刚想开口说我怎么知道,中情局特工在这里简直比南太平洋小岛上出产的蜥蜴还稀奇,我才不想知道一只蜥蜴是怎么孵出来的。灰鼬——苏联特工立刻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原地起跳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一手拍在他肩上。“哈佛,先生。他们从哈佛挑苗子,成绩绩点要求高于3.5,体育全优——”他又转了个身,似乎开始试图攀爬窗台。“然后这些傻小子们被告知自己即将被美国陆军的王牌部队——八十二空降师,第101空降师或者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大红A师’挑去作情报官员或者技术宪兵,而等待他们的就是中央情报局在明尼苏达州和佛诺里达州的训练场。那些农场出产橘子很少,特务很多——他们被教会怎么窃取情报,怎么躲避反间谍警察。如何正确而严密地使用另两国外语,怎么杀人。”他用手指在记者先生的脖颈上划了一下,却没有收到满意的效果。
“不过您完全没有这种苦头可以吃,因为您的所有特工生涯只有两分钟。对,想象一下格里高利·派克和克拉克·盖博——当然和您对戏的是个真货,不用害怕,人生如戏嘛。”
“废话,您怎么不去?”
“哦我?不,先生,我可不能拿我宝贵的生命去犯这个险。”苏联人耸了耸肩,从裤兜里摸出钱夹戳到卡波利特的鼻尖下面。“瞧瞧,这是我的小闺女,我可不能扔下我的宝贝疙瘩就这么死了——我的命贵着呢,而且,恐怕那个家伙认识我,那样就不好了,太不好了。”
那是个浅色头发的小姑娘,长得应该很甜。可惜还没看清楚,钱夹就被抽了回去。“您你有两句台词儿,就是问那个家伙要一本本子。具体是什么东西您不用管,也不该管——老兄,会说英语吗?”
“会,当然会!我说得很好!”卡波利特如同被点到名的小学生,立刻抬起了头。“我会很多好句子,哦……Yes!,美国人总喜欢这么说还有hallo……”
“……你大爷。”苏联人重重一拍自己的脑门。“不过没关系,这是在法国,为了隐蔽,以色列人大概也会说法语。腰挺起来,像个阔佬。装出一副每个月能收入一千美元的样子——冷静!冷静!哥们儿我之让您想象一下没人真给您钱——嗯,眼瞪大点,好像他欠你钱。”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行,还挺像。美国人和以色列人会在这里接头,他会交给你一本笔记本,里面可能是空的,也可能是一些你看不懂的字符,无论是什么都不要诧异,不要有疑问,拿回来带给我,可以么?”
17.
“越南。”医生在脸盆里洗了洗手,尖着指头在记者先生的几条毛巾中选了一条看上去较为干净的擦干。他戴上乳胶手套,轻轻揭开了伤者腹部的纱布。“哦哦,他给您换过一次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