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传(少侠VS魔头)上——梁陌

作者:梁陌  录入:02-19

锋伯冷笑道:“区区地龙算什么,他们恨不得将浮月山庄抄个底朝天,能挖开的都挖了,能掘的也掘了。”

燕轻裘思度,锋伯口中的“他们”必定是当年来下战贴的白道众人,因为传说当日挑战,各门派都是驻扎在山庄外,等发觉无人回话才指使弟子打探,进而入了山庄。他们在山庄中如此大肆动作,跟寻常匪类无异,就不怕丢了面子?燕轻裘转念一想:莫非是在寻找什么?

说来也不奇怪,柳家功夫学自关外,与中原流派大不相同,甚至传说师承魔教,若能找到些秘籍之类的,不光能偷学到技艺,日后对付魔教也将大有裨益。

只是柳家才遭灭门,便行如此下作之事,未免叫人齿冷。

燕轻裘这般想着,忍不住问道:“锋伯莫不是说当年正道诸门派在山庄内翻找了一通?”

锋伯鄙夷道:“正如豺狼之于腐肉,有何正气可言?少林武当的秃驴和牛鼻子倒顾及脸面,别派顺手牵羊的就多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侠们也不是照样在老爷、老太爷房中四处探寻,打量我不知道,不就是想找《穿云剑谱》么?老太爷都是口传,何来剑谱?”

燕轻裘又问道:“锋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道可否详询?”

老仆道:“公子客气了,但问无妨。”

燕轻裘道:“当日埋葬遗体,你可知大哥未死?正道诸人就没有清点尸首?”

锋伯长叹:“老朽那日里从别院赶回,老爷少爷已经遇难,尸首都收殓了。老朽不会半点武功,废人一个,也只能扶棺痛哭。不过老朽信不过那些人,趁着棺盖未封,一个个地看了来,别的东家都还落了个全尸,唯独少爷脸遭削去一半。老朽细细地摸过了手脚,分辨了痣和疤,便知道不是少爷的尸首。虽然这些年来少爷音讯全无,老朽却想着他必定逃过了一劫,早晚会回来此处……如今能亲眼再见他,老朽死也瞑目了……”

这一番话说得锋伯泪水涟涟,不住地擦拭眼睛,燕轻裘也忍不住恻然。

原来除了这老仆,旁人都以为柳家全数被杀,锋伯见各派人士在山庄中四处搜刮,自然更加不会说出柳蕴芝或许生还的消息,只盼他能远远逃开。

燕轻裘却又思忖,当年慕容哀又是如何逃出生天?如何去到关外?莫非竟是当时所征讨的那名魔教掌令使所为?改名为“哀”,是否有哀悼之意?

然而这些恐都是锋伯所不能答的,要问也只有去问慕容哀。燕轻裘斟酌一番,也觉难以开口,于是打定主意,若将来慕容哀告知还好,若不愿说,也就作罢,绝不揭他旧伤便是。再说知心相交,更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如此主意一定,心头似乎轻松几分,燕轻裘又向锋伯问道那旧琴之事。锋伯答道:“那琴原本是少爷的爱物,之前老爷与夫人便常常抚琴吹箫,羡煞旁人。少爷自小学了琴,后来老爷便将琴赠与他了,少爷喜爱得紧……老朽将琴收在房里木箱中,公子如何知道的?”

燕轻裘指指窗边案上:“前日大哥翻找出来,见已经无弦了,便裹了放在那里。”

锋伯惨然道:“老朽无能,终不能令这琴复原,惹少爷伤心了……”

燕轻裘连忙安抚他,说道慕容哀也无心再抚琴,或是找来当个念想。正说着,便听榻上那人咳嗽一声,醒转过来。锋伯连忙去伺候,燕轻裘也用碗盛了肉汤端过去。

一番休憩之后,慕容哀脸色稍和,说了声多谢,便将肉汤喝光。锋伯为他将火盆移近些,道:“少爷,明日就是腊月二十三了,老朽想去邻近集镇上卖些兽皮,再采办些年货,或许得耽搁一夜,不知少爷有什么要吃要喝的,尽管吩咐老朽便是。”

慕容哀道:“有劳你来去奔波,若是安心用我随身所带银两,不是更好?”

锋伯却依旧摇头——原来慕容哀身为魔教左使,随身倒是有些钱财,单是金叶子便不少,然而回来此处是隐藏行迹,锋伯深恐露财之后引来事端,依旧以打猎砍柴为生,还将慕容哀带来的黄狗与灰狗都训成了帮手。

燕轻裘道:“我们江湖漂荡惯了,不多讲究,锋伯大可不必专程跑这一趟。”

老仆呵呵一笑,脸上皱纹更深了:“纵然公子不讲究,老朽还是该好生款待的。少爷既然回来,祭祖这一道不可少,祭品更需齐备。况且过年过节,若吃得如平常一般,也忒无趣,老朽如今身体旺健,外面也没有下雪,跑上一趟也不妨事。好在少爷这几日都无须逼毒,也让老朽偷了个空档。”

慕容哀知他心意,于是点头道:“既然如此,便早去早回,若银两不够,粗粗买些香烛纸钱也就够了。”

锋伯答了声“是”,又扯了些家常,说了近日里大黄与小灰在打猎时的趣事给慕容哀逗乐。待时辰晏了要去睡时,燕轻裘跟他出了屋,在僻静处突然道:“锋伯此次去得远些,能否看看有没有琴弦可买?若是寻不到,买些丝线也成。”

锋伯看了他半晌,感激地叹道:“公子待少爷之心,着实让老朽感激。这事老朽记下了,公子尽可安心。”

燕轻裘客气了几句,重新回到慕容哀房里。

此刻慕容哀正起身来活动筋骨,见他进来,问道:“绝尘方才不是歇息去了?”

燕轻裘道:“哪里,明后两日锋伯出门,只有你我二人,我是自小便‘君子远庖厨’,只能烤得熟番薯,若不问清楚还有什么果腹,待锋伯回来岂不是要看到两具饿殍?”

慕容哀哈哈大笑:“绝尘果然有远虑,看来下厨之事,还需我动手。只要绝尘不嫌弃味道,我倒有些手段的。”

“如此甚好,”燕轻裘又道,“不知大哥还需逼毒几次?”

慕容哀沉吟片刻:“如今余毒稍减,估量体力内功,还可行五次,之后便不能了。若算时日,你我还要在此逗留一月有余。绝尘莫不是烦了?若是要想元宵之前回家一聚,可自去,免得日后说我扣人!”

燕轻裘道:“哪里,小弟只是想,还有这些时日,若只论武功,着实无聊。我有新曲尚还生疏,不知大哥可愿与我演习丝竹?”

慕容哀本在伸展四肢,听了这话便顿了一下:“绝尘本就箫不离身,我那琴却早不能弹了。绝尘莫非不知?”

“好琴无弦确为憾事,但琴与人俱废,更是可惜,我有惜物的怪癖,最见不得这样的事,少不得要拉着大哥作陪。”

慕容哀见他这样说了,也笑道:“绝尘若真能接上弦来,我必定拼了脸面也要在你跟前献丑。”

燕轻裘听了他这话,细白的面孔上不由得浮现出喜色。

第十七章:围炉共醉同鸳梦

姜峰不在山庄之内,诸多杂事便由慕容哀和燕轻裘两人分担了。燕轻裘虽然出身世家,却在江湖上走跳了几年,并不娇贵;慕容哀更是因经历大变,自然是早就不同于别的公子哥儿。两人各做各的事,摆弄得井井有条,倒没自乱手脚。

锋伯离家时带走狗儿小灰作伴,燕轻裘便领了大黄去山上各处陷阱查探,白日里好运气,捡了几只触霉头的野兔、山羊,统统交给慕容哀做食材。

慕容哀剑使得好,耍菜刀居然也颇为利落,几下便将一只野兔剖了洗剥干净,架上炉子,又捡了厨房中现成的葱、姜、盐配好,给兔肉涂了厚厚一层油。这样翻烤了一阵,香味浓郁,引得大黄在一旁摇头摆尾,口涎长流。

待得兔肉烤好,慕容哀削下一块先递给燕轻裘,却笑而不语。燕轻裘看他面有得色,便郑重地咀嚼了片刻,竟然果真滑嫩鲜香,很是美味。燕轻裘大为佩服,真心实意地赞了几句,慕容哀高兴起来,又拿出烧酒斟上。他二人将一只兔子吃了个精光,还填了几个姜峰做好的窝头下肚,实在爽快!

燕轻裘笑道:“我算是江湖上少有口福的人了,居然能吃到‘魔刀’所烹的兔肉。若说出去,不知道几人能信?”

慕容哀一面将剩下的骨头丢给大黄,一面道:“江湖上的人只怕大多是要吃我的血肉,对我的厨艺没有半点兴趣。绝尘应当明白,能为亲近之人做饭食,该算得我的幸事才对。当年父母高堂,我不曾孝敬,而今的家人唯有峰伯,他虽年迈,但若要我做饭与他吃,倒不如多照顾我让他来得安心。故而这世上唯有绝尘可安享我的手艺,今日这一餐,已深慰我心。”

燕轻裘心中触动,也不多话,只敬了慕容哀一杯,心头暖意渐升。

一日后峰伯如约回来,因临近年关,带走的兽皮山货尽数卖了好价钱,又采办了两大袋杂物,搭在马背上沉沉地驮着。细细清理,有白面十斤,香烛黄纸若干,还有些烧腊猪头肉和红纸裹的炮仗。这一样样地理出来摆在庭院中,年节的气息在死寂山庄里浓了。

峰伯见慕容哀逗弄两只狗儿,便从衣袋中掏出一个布包,悄悄放入燕轻裘手中,轻声道:“公子所说之琴弦,老朽找遍镇上,只在一位私塾先生处求得,恐不合用,但也无法了。”

燕轻裘笑道:“多谢多谢,在此荒僻小镇能找到已是不易,待我调试妥当了,便要教大哥重新操练起来。”

峰伯咧嘴嬉笑,连连点头。

当夜里燕轻裘便将琴从慕容哀放置的偷偷地方取出,上了弦。此弦虽不算顶好,然而琴毕竟不是凡品,燕轻裘在僻静之处旋紧琴轸,略略拂弦,便听得一声龙吟幽幽地传出。他心头大喜,又细细地调准了,只待年节时拿到慕容哀面前来。

慕容哀下一次逼毒乃是大年初二,因此空余的这几日,便一面吐纳调息,一面与峰伯打扫了院中几间房屋,准备除夕祭祖及夜宴。

其实两次逼毒之后,慕容哀身体已好转许多,他本就随身带着一些内服伤药,顾虑伤势沉重而药性凶猛,一直不敢多吃。如今慢慢地加了些在饭食中,效用果然立时显现,内力比之前又恢复了一二分。转眼间当年的三十便到了,慕容哀虽然仍旧一身黑衣,脸上憔悴却早没了,看上去竟与未曾负伤时无二。

巳正过后天阴了,雪点翩然落下,不多时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峰伯便将原来柳腾龙所居住的大屋打开,请出柳家先祖的牌位,恭恭敬敬摆放整齐了,又将香炉贡品依次放好。

燕轻裘虽然身为外姓,却与慕容哀有结义之情,便一同入内祭拜。

只见香案上按高低顺序摆放了八个牌位,正是柳家祖孙及夫人,黑漆底上分别列了柳芸、柳继、柳腾龙、柳从凤和柳嘉麒的名字,却不见第四代柳葆芝的牌位。不过想到他乃是未及弱冠而夭折之子弟,倒也不怪。

这二十余年来浮月山庄寂寂无人,唯有一老仆还踟蹰于此,祭祀之冷清可想而知。二十年后,柳家唯一血脉重返故园,虽不过供奉些粗糙腊肉、山货烧酒,也没什么祭文,但毕竟是正经的柳家香火主祭。锋伯站在角落里权作赞礼,看到慕容哀拈香侍立,脸上一片肃穆,不由得老泪纵横,唱礼声中都带了哽咽。

燕轻裘立在慕容哀身侧,见他脸上虽无泪痕,眼中却不若平常那般清冷,一跪一拜庄重肃穆,再无飞扬跋扈的煞气。

待得礼毕,三人又各烧了黄纸。只见得烟雾袅袅中,慕容哀抬头望着香案上的牌位,半晌不动不语,如一个木头人。燕轻裘瞥见他放在膝头的手,已紧紧地捏作了个拳头,心底不由得甚为难过——依着慕容哀的性子,若非痛到极致,是不会有此心绪外泄之举的。

祭祀完毕之后,峰伯便擦了泪,转入厨房中做年夜饭。而慕容哀与燕轻裘依旧留在大屋中,看着火盆中最后几颗火星子灭掉。燕轻裘对慕容哀道:“今日除夕,除旧迎新,便是该高兴地过,不宜太过伤心,大哥还请节哀。”

慕容哀笑道:“多谢绝尘劝慰,因我的缘故,累得你要憋在此荒凉之地,不能与家人团聚。这些时日毫无音讯,恐怕金陵那头也会担忧。”

燕轻裘道:“我行走江湖,家中唯有兄长记挂,偶尔一次任性胡来,多赔些不是就罢了。待大哥身体好转些,我再回去报平安也不妨的。”

慕容哀看着他面上笑容,道:“绝尘情谊深重,倒教我无法报答了。”

燕轻裘眼中突然多些狡黠,笑道:“大哥若要报答,可记得之前允我之事?”

慕容哀眉头微皱,而燕轻裘转去隔壁屋里,捧出了那张瑶琴,揭开布帛,只见七根冰弦赫然在上。燕轻裘将琴奉上,道:“之前大哥不愿抚琴,只说是琴弦已断,不愿再续,且告之,若能接上,便愿与我合奏。如今可还愿实践诺言?”

慕容哀双手抚上琴身,却不说话。

燕轻裘又轻声道:“琴不过断弦,换了便可复鸣。琴犹如此,何况其他?大哥虽身负血海深仇,又遭人陷害,然而却终于回来此地,可知冥冥之中总有果报,只是需直面相对而已。大哥无论有什么计较,终有得偿所愿的一天。”

慕容哀双手微微一颤,又看了燕轻裘漆黑的双目,终于接过了琴,转身便放在一张临窗的矮几上,略拨了几声。

燕轻裘走近前去,慕容哀转头看了他一眼,双手按弦片刻,终于开始弹奏。燕轻裘细听,乃是一首《流水》,于是摸出腰间长箫和之。

窗外落雪飘飘,屋内乐音绵绵不绝。慕容哀只觉得耳边箫声如诉,指腹每一动作,便发出琴音,如与之缠绵。他嘴角溢出笑意,顿时全身都暖了。

锋伯从厨房中走出,隐隐地听见琴箫之声,本已止了泪水又浮上眼眶。

临近傍晚,雪是越发地大了。放了炮仗之后,纯白一片的空地上碎红点点,煞是好看。

峰伯辛苦两个时辰,做出了几大盘好菜,又烤了一只整羊,温了两坛烧酒。因心情难得这般舒爽,竟喝得大醉。燕轻裘与慕容哀知他孤苦二十年,唯有今日开怀,也不拦阻,反而与他放诞同饮。峰伯酒量寻常,几杯下肚便又哭又笑,说道柳家以往兴盛,颇为得意;说道后来灭门,便嚎啕大哭;又见慕容哀祭祖抚琴,更喜极而泣……如此大喜大悲过后,酒意更浓,终于支撑不住,倒伏在桌上便睡了。

慕容哀和燕轻裘相视一笑,将峰伯送回卧房中安顿好,这才慢慢地细饮起来。

屋中桌上已经杯盘狼藉,火塘中还有一小半肥羊架着。慕容哀索性将酒壶粗碗都移到那边,又铺了两张兽皮,与燕轻裘席地而坐,一面用匕首割着羊肉,一面相互劝酒。

之前两人都有了五分醉意,因此喝起酒来比之前更是少了拘谨。慕容哀说到兴致高昂之时,还会高声大笑,比之以前初见时的阴沉古怪,竟多了不少活人生气。燕轻裘心中欣慰,道:“大哥今后若能时常如此,小弟便可心安了。”

慕容哀笑了笑,为他斟满一碗酒,道:“我这二十年来,唯有今日才可忘形,绝尘之功最大,当敬。”

燕轻裘饮了,又听慕容哀道:“绝尘与我结识之初,我对白道诸人已然失望透顶,只说不是伪君子便是真小人,不曾想绝尘这般的人物竟真能与我倾心结交。有时我倒会想,如我这般孽债累累的人,怎能连累绝尘的清白?”

燕轻裘第一次听慕容哀话中有自卑之意,连忙按住他右手,急忙劝解,不料慕容哀却反拉住他的手,又道:“想必绝尘也知我脾性,我经逢变故,早已无法如常人般与人相交。然而我只认一点:对我真心相待之人,我必真心待他。无论将来如何,绝尘须得信我。”

燕轻裘只觉得慕容哀抓他的力道极重,浑不似一个醉酒的人,他知慕容哀如此剖心,虽有一半为酒意驱使,也有一半为今日瑶琴复鸣的缘故。燕轻裘只觉心力没有白费,也是由衷高兴。他对慕容哀道:“这些时日相处,旁人都道大哥冷血无情,我却知大哥其实重情重义,只是生性孤傲,不循常理,纵然遭人误会,也不屑于辩解。大凡坦荡热血的人,无论爱憎,都较常人更甚……小弟能得大哥倾心相交,乃是三生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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