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轻裘淡淡一笑,心头明白:司马笑如此说,便已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布置停当了,要拿自己做饵,钓慕容哀那条大鱼。然而燕轻裘却不知除夕过后究竟有何变故,慕容哀去了何处更不了解。司马笑是见他独自躲避而未见慕容哀,便揣度他晓得慕容哀的行踪,千算万算,却不知道浮月山庄中横生变故。
燕轻裘自然不会多嘴,既来之则安之,自坐进那马车便只打坐调息,将大病所损的原气补回来。车内又是锦被毛皮具备,甚为暖和,帘子一放下,一点寒气也钻不入。且司马笑毕竟骄矜,虽唐虹一提再提,也不屑于给他下“化功散”一类的毒药,只封了他诸多大穴,令他不得随意运功。燕轻裘遂将这段押送之路当作修养,老实得很。
司马笑上次与慕容哀交手,教“快意秋霜”戳断了锁骨,即便五大世家多的是灵丹妙药,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样也是有些束手束脚。如今两人同处一车,反而因此都少了些戒备。待得走了两三日后,司马笑还拿出酒食来与燕轻裘同享。
这一日过了临青州,天近黄昏,小雪又至,司马笑撩开布帘一笑,为燕轻裘倒了一盅状元红,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燕轻裘见他如此,也不扭捏,道声“多谢”,接过一饮而尽。久未沾唇,虽寻常欢伯,此时也如佳酿。燕轻裘长叹一声,回味悠长。
司马笑见状,又与他斟满:“飞花公子好爽快!我看阁下面色不佳,如此豪饮,可有不妥。”
燕轻裘笑道:“劳烦司马公子挂心,在下偶感风寒,已好了大半。”
司马笑握了杯子在手中暖着,点头道:“也是亏得这一病,不然得费上一番功夫才能请飞花公子去红叶山庄了。若是这次又请不到,在下必教家严狠狠责打。”
“司马公子已在红叶山庄摆下阵式降我了么?”
司马笑眯眼摇头:“不敢。只不过尊友此番闹出的动静太大,五大世家既为苦主,又蒙同道不弃,不得不尽心戮力。而今连串血案,旁人也就罢了,‘清河铁鞭’杜有廉却是少林俗家弟子,罗汉堂的圆真大师正在红叶山庄等着,飞花公子若再不愿吐露真情,恐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燕轻裘面上神色不变,追问道:“前日放火的那位智颠和尚,莫不是少林门下。”
“少林僧众有谁如此狠毒?他乃是少林弃徒,因为好酒贪杯被逐出门墙,不过他天赋禀异,用少林功底自创了独门功夫,且内力深厚。但凡少林有事,他都愿来帮把手的。”
燕轻裘还记着那胖大和尚焚毁山庄的事,不由得冷笑一声。
司马笑察言观色,也不多提,搓着酒盅岔开了:“今日能在此共饮,我愿将之前过节一笔勾销,不知飞花公子意下如何?”
燕轻裘知他性情,笑道:“之前恩仇好消,但恐司马公子所求者,并不止于此。”
司马笑浅呷一口,道:“往日里我在江湖上行走,听人说起飞花公子,莫不交口称赞。言道:行侠仗义,风流多情,谦恭有礼,文武全才,令兄更是朝廷命官,素有清名。而如今再提燕轻裘,十个倒有九个语带鄙夷,只说什么叛离正道,虚伪狡诈,更难听还骂为自甘堕落……”
司马笑神色暧昧,咽下了后半句话。
他话中所指燕轻裘如何不知,然而除夕之前他还可斥之为“莫须有”,如今想起那一夜荒唐,却只能暗暗发窘。
司马笑自然不明白此刻燕轻裘心中气苦,又道:“飞花公子或许不信,我却真心佩服阁下。如今白道少年英侠中,有名无实之辈甚众,若阁下这般身手的却少,加之尊师乃神人米酒仙,将来成就不可限量。阁下为何要偏与那魔刀结交,自污其身?”
燕轻裘反问道:“司马公子果真认定那些血案皆是慕容所为?”
“桩桩都与他有牵连,如今行凶更教人亲眼瞧见,已无可辩驳。”
燕轻裘摇头道:“非也。之前那十三桩血案便不清不楚。慕容哀身为光明教掌刑左使,杀人何曾怕露行藏?这些血案中,明明无人目击凶手,却又能从死者尸身上找到种种伤痕与他的独门功夫对应。唐门老十六遇害,仆从竟说是带了面具的,而死者仍是受啜血剑法之害,若要藏头隐身,这样行事岂不怪哉?司马公子查探此公案,莫非就不曾起疑?我与慕容哀相识这些时日,略知其脾性,鼠辈行径他决计不会做的。况叶善被杀之际他与我正在西湖饮酒,而与子孝及碧瑶、绮罗两位姑娘也只是匆匆一会,再无来往,这几桩血案栽上他的头,着实冤枉。”
他尚不明司马笑心中真意,因而也不愿将自己与慕容哀开棺验尸所查得的告知。
却见司马笑脸色一僵,随即笑得更欢:“即便如阁下所说,先前血案皆是嫁祸,那杜有廉之死却是武当青云道长和崆峒派牛远策牛大侠亲眼所见,又当如何辩驳?”
燕轻裘又道:“既然早先血案说兴许是嫁祸,后面这一着未必不是。青云道长和牛大侠从前可曾与慕容哀打过照面,认得清面目?”
司马笑眉间微蹙,却不答话。
燕轻裘笑道:“慕容哀惯来一身的黑衣,手执银色长剑,若要在未见过真容的人面前假扮,只消身量相当,再有这两样足矣。”
司马笑不甘心受制,语气不善,道:“这么说来即便是青云道长等所见,也是假的?魔刀这许多年来杀人如麻,生性残虐,飞花公今日竟真要为他开脱么?”
燕轻裘耐心甚好:“在下之意乃是说,青云道长与牛大侠所见之人,或许并不是正主。再者杀人总有动机,慕容突然踏足中原,说他大开杀戒,那究竟为了财还是为仇?或者更有深意?我与慕容哀相识这段时日内,便觉他并非众人所说之魔头,虽性情乖僻,却也重义重情。且慕容为刑堂掌刑使,所杀者大多为光明教徒,这杀人如麻的帽子,委实过了。他绝少踏足中原,与各门各派也少有冤仇,亲厚者更是无几。在下斗胆说句不恭的话:司马公子,我与他既为朋友,又相识数月,共经患难,他是何种人我应比阁下更清楚吧。”
司马笑冷哼一声:“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燕轻裘也不生气,淡然道:“若识得清人,一日便够了;若看不透,纵有一生也枉然。”
司马笑默然不语,倒了酒自饮,虽然只是一瞬,燕轻裘却分明瞧出了他嘴角的苦涩一笑,与寻常模样大不相同。
他二人自相识以来,从未有如此恳谈。燕轻裘岂不明白各人之心固若岩石,轻易不能动摇,是以也未曾想用几句话便扭转局面,因而不再多言,只赞酒美。
燕轻裘本就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司马笑虽然自傲,家教却是周全的。如今燕轻裘虽为阶下囚,司马笑却仍旧以礼相待,是以全无剑拔弩张的气氛。但无暇与唐虹等却是极记仇的,无暇心高气傲,上次败在燕轻裘手中,便引为奇耻大辱;而唐虹教慕容哀断去一臂,更是恨之入骨,现下慕容哀不见,种种怨气便归在了燕轻裘身上。
这一路上,无暇冷言冷语是少不了的,时时明讥暗讽,只想激得燕轻裘出手,好一雪前耻。而唐虹则更为歹毒,身上旧伤未愈,已经携了遍体的毒,几次要下在燕轻裘身上,虽不是致人死命,却也可以瞎眼聋耳,幸得司马笑与杨重几次维护,才未得逞。
司马笑身为统领者,自然要一个囫囵人送到红叶山庄,燕轻裘却不知为何杨重对他这般上心。自上次在松林中相助,他便不多与燕轻裘打照面,这次相逢更加无话。然而沿途大小事物,他竟打点得分外妥当,每每在无暇、唐虹为难之时,便借口他事或引来司马笑解围。否则以燕轻裘此刻病体且内力又被封,难保不遭毒手。
燕轻裘瞧司马笑待杨重之态度,远不如对唐虹及智癫和尚等那般彬彬有礼,轻慢之色显而易见。杨重虽然微末,到底是东海杨家主事,却不知道司马笑这圆滑人物何故如此。燕轻裘几次想寻个机会试探杨重,却终因有人看守而作罢。
这一日离徐州只有五十里,天降大雪,行路艰难,前后也无接应,司马笑便停下车马,与其他人寻了个寻常客栈住下。他还是如在车中一般,叫店家备了间上房与燕轻裘同住,并在外间拼了张床,令杨重守夜。
司马笑让燕轻裘睡那雕花床,自己要屈就房中一方矮榻。燕轻裘待要推却,司马笑却道:“飞花公子何苦如此,明日到了红叶山庄,只怕少不得要睡在地牢中,那时候便是石头床、粗棉被,多的也不可得了。”
燕轻裘听他口气,一半揶揄,一半也是实话,于是不再客气,登床睡下了。
从离了浮月山庄,这算是燕轻裘最舒适的安歇之处。然而月上中天,他却依旧毫无睡意。耳听得司马笑呼吸平缓,似乎已入梦境,则更显得周围万般寂静,千头万绪一时间涌上心头。
这几日来,燕轻裘与司马笑饮酒谈天,离不得“慕容哀”三个字。司马笑聪明机巧,怎不会趁着一路贴近,多做盘问,探听口风。燕轻裘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怎样,也只说一半留一半。血案诸多疑点,他尽数倒出,慕容哀之脾性,也略略提到,但是其真正身世,半点不露。况且慕容哀之下落他确实不知,便是要说,也无从说起。
每逢二人无法可说,燕轻裘便闭目调息,一面练功,一面思索除夕前后所遇种种。他估摸着山庄中的变故就在他病那几日。如今心头疑问种种,有几点甚为要紧:幕容哀与姜峰下落究竟为何?此其一也。那瑶琴被毁,意义为何?此其二也。若是魔教强敌来袭,院中为何不见打斗痕迹,又独独留下身染沉疴的自己?此其三也。司马笑话语之间,并不知那处便是慕容哀的祖宅,却为何会找来此地?此其四也。
这连串疑点都与浮月山庄相连,若司马笑晚来几日,燕轻裘便可细细查看,如今那智癫和尚将山庄烧作了白地,便是有蛛丝马迹也早化了灰了。
司马笑原本以为慕容哀会来劫人,然而一路上却非常平顺,早先打算就落了个空。燕轻裘一面宽心,一面又更不安,对慕容哀的下落更是心中无底了。
他暗自叹气,想起司马笑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由得口泛苦味。回忆慕容哀的种种,避不开那一夜情潮翻涌,虽是酒后乱性,却也极为舒畅,竟是平生未有之乐事。燕轻裘将慕容哀视作挚友,极力淡忘那时行径,几日不敢多想。此刻夜深人静,却兀地掌控不住,那朦胧点滴都变得清晰。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纷乱,想到明日便要到达红叶山庄,幕容哀是否真会出现?为何如今还毫无消息?陡然间回忆起幕容哀与大黄小灰逗趣时的笑容,还有二人琴箫合奏的畅快,恍惚记得那人说的一句话:“对我真心相待之人,我必真心待他。无论将来如何,绝尘须得信我。”
由此心中大安,终于沉沉睡了……
半夜时万籁俱寂,只有一束清光自窗缝投入,在地上落下一片白。
燕轻裘正睡得舒服,却渐渐感觉颈脖上冰凉刺骨,若压了块冰砖,他头脑昏沉,半天睁不开眼来。只听得耳边有人嬉笑道:“飞花公子果然做了好梦,如此都不醒转么?还是我放的药多了一些些,迷了窍了?”
燕轻裘身子绵软,强令自己睁开眼来,赫然见一黑影端坐床头,双手正扼住自己脖子。
他心头大震,待要起身,却发现连指头都动不了;想要呼喊,舌头却僵直了。
那黑影又嘻嘻一笑,道:“飞花公子请了,在下搅了公子清梦,罪该万死。公子切勿妄动,在下为不打扰其他客官,便用了些药粉助眠,不想也洒了些在公子身上。若是此刻催动内力,恐不多时就气血逆流了。”
燕轻裘听他声音清越如少年,却黑纱覆面,看不清长相,一双手若死尸一般,毫无温度,放在自己咽喉处好似一圈铁锁。
那人见燕轻裘眼神凌厉,却吃吃笑道:“公子必想问我来历,我却不能说。只有些小事须得告知公子。”他一面说着话,一面用拇指摩挲燕轻裘肌肤,显得轻佻已极。
燕轻裘怒气渐升,那人却好整以暇,慢慢地道:“飞花公子不想知道慕容哀的下落?”
第二十章:飞花落地沾红叶
燕轻裘教那蒙面男子制住,见他与自己闲答儿说话的模样,似乎多不在意,便暗暗地一提气——
这时一股刺痛顿时从丹田直上胸口,如冰锥般插到心中。燕轻裘大吃一惊,这情形竟如同寒毒入体,不由得脸色大变。
那人瞧他忽地皱眉,笑道:“我为公子好,早教公子不要妄动。如何?可是疼得厉害了?让我来为公子揉揉……”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移到燕轻裘胸口,探入衣内,竟贴着皮肉狎玩起来。
燕轻裘怒气大盛,张口要骂,却又被那人掩住了嘴。一双冰手在心口两处,活生生地冻死人了。
那人叹气道:“方才我问公子可否想知道慕容哀的下落,公子竟然不睬我,还暗中动作,看来也并未将那人放在心上。”
慕容哀听他捏腔拿调,心头嫌恶已极,苦于被掩了口,也骂不出,只觉得平生恶心之事,以此为最。
那人见他羞恼交加,反而更是开怀:“我知道公子为人,最是重情谊,口里不言,心头却是急的。我便做个好人,也不讨嫌了,说与公子知道——那慕容哀此刻可是自顾不暇,公子此去红叶山庄,怕是有苦头吃,别的也不论,单有一点万不可说。”
他顿了一顿,凑近燕轻裘耳边,低语道:“在吹愁山庄中验过宁梦山尸首所得的,最是要紧。”
燕轻裘冷冷一哼:之前司马笑便是探得了他二人开棺验尸才设下罗网,斗得两败俱伤,怎么又会不知道宁梦山的遗骨有蹊跷?
那黑衣男子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又笑道:“飞花公子也莫将白道诸人想得太聪明了。那尸首如今烂成一滩污泥,后来者能知道什么?只不过多骂几句冒渎死者、丧尽天良罢了。”
燕轻裘心中一惊,顿时明白:当日他们查验时,尸首本就已经腐烂了,慕容哀又开膛破肚,后来虽然掩埋完毕,只怕黄土压下,皮肉骨血早混作一堆,哪里辨认得出“棉里针”残留的痕迹?
燕轻裘想到此节,又电光石火一般在脑中闪出“肖春笛”三个字!面前那黑衣男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与司马笑、杨重皆迷倒,用毒技艺之高,且言下之意,又知晓“棉里针”的干系,难道竟是唐家姑爷肖春笛?然而那肖春笛十年前便已经三十有六,怎会仍旧一副少年嗓音?
这样一想,便觉心口上的两只手越发地冰人了,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那人嘻嘻一笑,这才将手收了回来:“公子也忒不禁事了,这寒冬天,连些微暖气也不施舍与我吗?罢了,我也识趣哩,得了空闲再来拜访吧。”
一面起身,又一面说道:“方才诓了公子,那药粉的效用其实只到早晨,公子这便安睡了吧,醒来就自然无恙。在下方才叮嘱之事,可一定牢记才好!”
燕轻裘见他这就要走,情急之下张口发力,竟吐出两个字:“慕容……”
那人听了,又停下步子回转来,笑道:“我就说,飞花公子如此重情,自然对慕容哀看重得很。且放百十个心,与其担心他,倒不如多想想自己。这个世上,并非人人都若公子一般厚道的……”
语毕,只见他走到窗口,翻身出去。一串行动翩若惊鸿却又寂然无声,好一身俊逸功夫。
燕轻裘心头着急,眼却慢慢地闭了,虽然明白是药力强劲,却免不了满心无奈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