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君侧 下——鱼巫巫

作者:鱼巫巫  录入:02-16

不过那道圣旨对于他这个兼管御林军统领,却是个不大不小的差事。

晏长治派了他挑选和亲队伍的随员兵士,魏远争早晨刚呈了花名册,晌午就被召进宫去。

「魏大人,这边请——」

御书房里依旧金兽吐雾,暖香微熏。几案上堆着几沓折子,整齐地置着文房四宝。

「魏大人,皇上让您先候着——」

哪个奴才,也不把窗关紧了。魏远争站在一旁,被风吹得后脑疼。

「啪嗒。」

几支毛笔从案上滚落下来,柔软的毛峰沾着墨汁,一下污了摊开的奏折。

「呀,这可怎么办!」太监们聚拢过去,捧着那染了墨的奏折,急得直跳脚。「魏大人,帮,帮奴才们想想办法呀。」有人朝他招手求援。

魏远争走近了,看那雪白的内页上擦了道长长的墨迹,假意一笑:「这我可没办法……」

太监里两个小的负责伺候笔墨,一听这话,瘪着嘴泫然欲泣。

「呵——」魏远争接过奏折,朝他们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把窗户关了。吹得我头疼!」

几个太监忙不迭地奔到窗边。魏远争也不捉弄他们了,仔细看了几眼那奏折,原来是封花名册,所幸脏的只是边角,几个人名还都能看清。

嗯?什么花名册,竟然还有他的名字。魏远争对着纸上「曲休」两个字愣了愣神。

「魏大人?」小太监在边上可怜兮兮叫他。

魏远争转过头去,见那小太监不过是十多岁大小的孩子,眼里白花花的泪珠儿直打着转儿。「没事。」他心一软给应承下来:「待会儿就跟皇上说,毛笔是我不小心给碰落的。」

「谢魏大人,谢魏大人——」小太监破涕为笑。

魏远争放下奏折,「嗯。」他边想边走回原地。那册子是太医院给递的名单……曲休他,竟然要随和亲队伍去上宁?

不及细想,帘外响起一串足音。帘掀起,他暗里一看,果然是晏长治到了。

「微臣恭迎陛下——」

晏长治颔首,瞥了眼折子:「你给动了?」

魏远争无奈,他还没帮着顶罪呢,就有人先给定罪了。「微臣该死,是微臣不小心——」他伏下.身去。

「得了,朕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平身吧。」晏长治也不急着坐下来,屏退了内侍众人。

魏远争谢恩起身,却听他开口问道:「你挑的御林军可在准备了?」

「是。臣昨日已经通知了他们,让他们——」

「好。就让这批人照旧准备。你,给朕再挑出六百人来。」晏长治随手捏起枚田黄印,端详着底下的字,一顿:「务必是最好的精兵。」

皇城之兵,哪个不是优中选优。魏远争答应下来,却不知是何原因,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晏长治忽然叫了他一声。

「嗯?陛下?」

「以后,不要说朕不成全你……」素来清冷的语气,在说时却带着微叹。魏远争心头一惊,猛地想起几天前和远纷的那番话——

「您……」他想问,却摸不着头脑。突然,晏长治把手中的那方印章扔给他。

魏远争接了端在手里翻看。那脂润的田黄石尚感温存,通体明透的石身底刻着一对阳文小字,「击刹」。

「陛下,这印?」若他没记错,击刹,是古时的军队名。晏长治无端赐印,难道……

「朕今日赐你击刹印。来日,就能让你领击刹军。」

难道这印,却是给自己的一剂定心丸?魏远争方欲谢恩,心里边激动万分兼之困惑万分。晏长治却没有挥退的意思,继续告诉他,击刹军队,已然成立五年。

五年,这样的数字让他不由得抵触敏感起来。原来五年前,晏长治不止是利用他们扳倒相王,甚至已经开始筹策自己的死士……

正月里那一场叛乱,就连他这个主将,也不知道击刹军的秘密存在。陛下他,究竟还隐瞒了多少步棋?思来想去,魏远争心头大乱,只道行礼谢恩。

「别高兴太早,朕让你先练好这六百人的小军。以后,由他们做击刹的前锋。」

对了,这才像陛下讲出来的话。魏远争再次领旨,陛下他,从不会突然给人巨大的利益。

坐在回大理寺的官轿里,他脑中翻覆着的,一直是晏长治的话语。他说的是……会给自己作战的机会?浑身忽然难以自已地一颤,晏朝,不用再向胡人求和了?

轿子颠颠簸簸,如此这般一思量,魏远争却将曲休的事一时间忘得干净。

第三十七章:狱中问情,脉脉谁诉

魏远争之前去探过曲休的病,门口小厮回他,却说曲休的身子已好了,正回太医院复职呢。当下松了口气,想着曲休应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正欲退出来,但听得里头有男子的声音,笑得开怀。

门扉轻掩,一小道缝隙里隐隐绰绰露出截白色的衣角。魏远争无意间探去,没曾想见着了小四儿和自己说的火狐。白衣男子身旁似乎还站着一人,看不清身影,只听得他略略沙哑的嗓音。

火狐安安静静地蹲在他们身边,懒散地将头半倚,耷拉着靠到男子靴上,喉中呜咽。再一看,火狐的右边耳朵不自然地低垂下来,稀疏的狐毛里泛出一层肉色,竟是残了。

魏远争不动声色地往回走,心里却不住欣喜,像是在坚冰里找到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要是他没看错,那火狐的耳朵,是被火灼伤了的。

之后那几日他忙着击刹的事,挑选御林军都忙不过来,对曲休竟是无暇顾及。直到蔚念有天晚上和自己说了,德妃娘娘在宫里,出了事儿。

魏远争原本就对这路亲戚没什么感情,后宫的事情他也从不过问。只是德妃,竟是和他一起出的事。

不必想,也知道这让魏远争连夜赶回大理寺的他是谁了。

他一个好好的太医怎么会私通宫妃!魏远争连轿子也不曾坐,径直往马厩里牵了马,就跨上鞍奔了大理寺而去。

所幸曲休没被押往刑部或京都府衙,而是送到了大理寺审讯,魏远争听到这儿暗暗吁了口气。他不敢懈怠,一路催促衙役赶快带自己去牢里。

到了牢房,一屋子却空空如也。魏远争暗叫不好,等赶到刑讯室,衙役的鞭子正欲落下。他见状眼疾手快箭步上前,执鞭的人一时收不住势,凌厉的鞭尾一下扫过他的脖颈,立刻翻开火辣辣的一道血痕。

「魏,魏大人……」在场的人全都傻了眼。执刑人手上还握着那鞭柄,茫然站着,直至见到魏远争急匆匆地转过身去给犯人验伤,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魏大人,小的不知道您要来……小的,小的该死……」鞭柄上浸了冷汗,脱手滑于地上。

前头扑簌一声,曲休手上的绳索被解开,重重跌在了魏远争身侧。

看着大理寺卿整个人几乎都扑在了正审讯的犯人身上,一旁的少卿坐不住了。「魏大人你?」

被他开口一问,魏远争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失妥当,把曲休安置在一旁:「苏大人,你也知道此案出事的德妃娘娘是内子表姐。虽说我理当避嫌,不过……」他语意未尽,话外深意却不言而喻。

「这……」苏壤再不济,也是于官场厮混了二十余年:「呵。魏大人既然有意亲自过问,苏某自然相信魏远争不会偏帮犯人。」

魏远争一听,笑起来:「多谢苏大人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要接过这桩案子,他大理寺卿头衔还是能当任的。

等苏壤领着人都走尽了,魏远争又将门口的几个衙差也给打发了出去。他回头,却看见曲休静静地坐在地上,微阖着双眼,嘴角浅浅抿起,比他倒是要平静多了。

「起来吧。」魏远争走近了唤他,手垂在半空,想要将他扶起来,却在两道缓缓抬起凝视的目光下有些尴尬。

曲休谨慎地避开他的双手,扶着一旁的墙壁站了起来。魏远争看见那双眼扫过自己脖子上的伤痕,而后听他淡淡开口:「多谢。」声音里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带感情。

这样的发现让魏远争多少有些失望,他试探性地叫他:「江南?」

曲休抬起头,干净的脸上露出困惑,却突然被魏远争牢牢地擒住了双手。温暖通过手心,充溢了他整个身体,冰凉的指尖不禁流露隐约的战栗。

曲休张了张口,当他以为对面人又要询问些什么的时候,却意外地被慢慢松开了手指。「曲太医。」魏远争唇角勾起,弧度亲切。

「好了,我们来审案吧。」他随手拖过墙边的椅子,坐下去紧盯着垂首不语的那人。「你在御花园的杜宇亭和德妃碰面,是做什么?」

这问题看来已经被问了很多遍,「只是偶然碰到。」沉静的声音很快回答了他。

「那你为什么要去杜宇亭?那天,你给德妃例诊?」魏远争手头并没有此案的记录,仅凭着蔚念告诉自己的大致经过,很多事情不得已要从头问过。

「并无例诊。我去那儿……」魏远争正等着曲休的答案,却毫无防备地撞上他漆黑的眼瞳,陡然心跳。那眼神如冰似雪,寒冷中有不知名的情绪在流转。

魏远争第一次在犯人身上体会到难以触碰的游弋,甚至抓不住话语中的重点。

「傍晚我正要出宫,路上碰到个形迹可疑的太监,就跟了过去。然后在杜宇亭,他消失了。」这话,他估计也是熟谙于心。

「还有谁见过那太监?」

面前是沉默的摇头。魏远争皱眉,没有旁证,单凭曲休自己的供词,根本不能被取信。回想起方才的眼神,他愈加疑虑,曲休素来懒得与人交道,更别说追着一个偶遇的太监跑到杜宇亭去。

「那他又是怎么形迹可疑了?」

「他……身上有血。」回话都带着自嘲的讥诮语气。

「很多?他受伤了?」

曲休又一次摇头:「没有受伤,只是胸襟和袖口溅了血。」

魏远争忽然明白了苏壤要对他用刑的理由,的确,曲休的话在旁人看来是漏洞百出。

且从太医院通往杜宇亭,并不顺路,所经之处又是宫中冷径。若曲休确是遭人陷害,被引诱去杜宇亭,那这案子可就棘手了。

「那……德妃娘娘手上,你写的诗笺,又是怎么回事?」问题的关键,不是曲休和德妃为的什么去那里,也不是宫娥所说的,撞见二人时亲昵的姿态,而是诗笺这一确凿的物证。

「诗笺不是我写的。」所有怀疑都被否决,可偏偏曲休又拿不出一点证据,连回话也是模棱两可。魏远争直觉那其中一定少了一环,而这一环,或许就是曲休今日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的原因。

「魏大人。」在这时候,曲休竟主动叫他:「您该去看看那诗笺。」

诗笺?脑海中灵光一闪,曲休那般自信的语气,莫非他知道诗笺中的端倪?

「那诗笺上的笔迹与你的,有所不同?」魏远争追问。

「我并没看过那诗笺上的字。」这一开口,却又推翻了魏远争的设想。他站起身来,「那曲太医为何如此肯定?」

「相信。」曲休仰起头,逆光中噙着鲜见的微笑:「相信魏大人,会发现的。」那样的笑容又好像他们是早就熟识的。

胸口却悚然一悸,因为在过分弯扬的嘴角下,曲休的眼神比平素更加疏离,纯粹的黑白之间,夹揉了太多不同于印象中的晦暗。

魏远争第一次意识到,先前仅有的几次相遇,也只可能划开陌生与相识的距离。如今,他们只是两个互不了解的陌生人。也许此刻站在他身前的,仅仅是拥有江南一样躯壳的,另一个灵魂。

「你是江南?」

他再一次问他,靠近他,问句里带着笃定的语气。纵然时间不符,纵然没有纹身,可他在看到火狐时,分明想雀跃的,他不甘心,不甘心刚才自己思绪的闪烁。即便还是一样的答案,他心里还是存在着侥幸。

「江……南?」

他否认了。「告诉我你是他,我就救你。」修长的手指微一用力,将略尖的下巴抬起更高。

「便不是他,魏大人也会救我。」

指尖掠过细腻的肌肤,颓然垂落。原来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资本去挟持他。

「陪我……」大理寺卿像一个最落寞的孩子:「陪我喝酒。」

「你是他——」醉了酒的魏远争点着曲休的鼻子,脸颊醺得泛红,委屈地喃喃。土墙壁上紧贴着微弱的灯火,绳捻的灯芯只剩了一小截露在外头,偶尔发出「哔剥」的声响。

曲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一遍遍回答重复的话题。

「湖缺,不是满月。」

「什么……玉刀?」

「为什么要恨你?」

魏远争看面前的身影叠成了一双,左摇右晃,从来也不点头。他生气了,气鼓鼓地跑到曲休那儿,看曲休的眼睛瞪大了看自己,撅起的唇又满意地上扬。

一下,两下。他转过身去扑墙上钉着的烛火。

越扑,烛火越是飘摇。

简直就像某人一样。

「小心!」曲休还没来及拉住他,油灯,灭了。

第三十八章:明烛煎心,一字回暖

「啊——」食指被烫着,一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来。」黑漆漆的,是谁牵过了自己的手……指端有丝丝的风,凉凉的。

魏远争像呆了一样。

不消片刻。「咚。」大理寺卿睡死在了花梨木的桌子上。

鸡鸣犬吠,清晨时分。案上的人醒来,头疼欲裂。

「咝——」想动,冷不丁地牵动了脖子上的鞭痕。魏远争伸手一摸,发现伤口不知什么时候绑上了一层细细的布条。

他怎么睡在那儿!还来不及高兴呢,魏远争就看到地上蜷着身体的某人。

曲休。他想要叫醒他,却发现那手脚都是僵的。一身冷汗「唰」地沁出,急急忙把他拖起来。

明明有气儿,怎么这么动都不醒呢。魏远争抱着他冷冰冰的身子,搂得更紧点。

温热的手掌贴上脸庞,衬托他苍白的肌肤宛若透明。为什么好好的人,脸上却总寻不到一丝的血色?

饶是这样,才让他的睫毛仿佛世间最深浓的黑。看那两弯静静地垂着,任由晨曦打下月牙的弧度,倒是难得温和,有了几分人情味儿。

要说,总一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样儿,多不好。

手心忽然一沉,头的重量整个压了上去。「曲休?」魏远争有些担心,该不会是风寒了……轻轻把头扳过,拂回几缕发丝,夹在耳畔。

有莫名的冲动,又将发丝抽出,俯下身去看。紫色。

「咳……」怀中身体剧烈地一颤,「咳咳,咳咳——」手一松,曲休立刻背对着他半蹲在了墙角,背脊不自然地弯曲,很……痛苦吗?

「怎么了?」魏远争走过去,搭住他的肩膀。

「走开!」手马上被重重地甩落。曲休,依旧在咳嗽。侧着看他,手紧紧地掩了嘴唇,眉头拧在一起。「水。」指缝里溢出低唤,又顷刻捂得更严。

就连喝水也不让自己看到……

「你,还好吗?」许久他才面向了自己,表情却全然没有了睡着时的平和,刚刚抑制的咳嗽似乎让他的气息还很不稳定,手放了下来,却在衣袂底下屈起了拳头。

「嗯,还好。」又是客套有礼的语气。

魏远争指了指他的耳朵:「那……曲大人,可以跟我,说说那纹身吗?」曲休,你要怎么解释那凭空多出来的纹身。

拳头握得更起些。沉默,双眼看向自己,又是迷惑的状态:「那纹身?自小就有吧……我也不清楚……」

「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魏远争一把扣住他,「你明明是江南!」

「咳,魏大人……」还要骗他?或者——

「你,在恨我吗?」眸光一下黯淡,沉寂得令人不忍怪罪:「是恨我,才要躲我?」

「恨?」曲休笑了笑:「魏大人怕是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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