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冷一回来就被掌门找去,不知说的什么大事。
月析柝瞅着瞅着便按捺不住,撩起袖子就冲进人群,玩得比谁都欢。
他们在提岚待到上元终了,又接到新任务下山:找到阴辰邪,与他一道前往长留之山的清平关。
掌门与月析柝说时言语不详,只含糊提及恐关外异变,且时局急迫,要他二人定邀到阴辰邪同往。
月析柝心中纳闷,下山之时便特地留意关外情况。
皇帝病重,与此同时,皇四子容王险些被刺,伤势未知,不过从缠绵病榻的皇帝大怒来揣测,必是不轻。皇帝不顾病体,严令年初班师回朝的凤昭王清查此事,定要揪出这始作俑者,为容王讨个公道。
此事一出,皇四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毋庸置疑。太子及其党羽人人自危,纷纷争相奔走,一时之间,皇城风起云涌,动荡不安。关外蠢蠢欲动的蛮夷又因皇帝抱恙再添一笔,神御皇朝正可谓时局如弦绷欲断。
却是朝堂之事与清平关并无多大关系,至多也就是蛮夷蠢动,妄图进犯中原。但掌门总不会想让他和师兄太师叔三人合力退敌保护神御疆土吧?
月析柝想来想去都觉此事古怪异常,无奈怎么都猜不透掌门用意,索性不再想,先找到阴辰邪才是正事。
阴辰邪行踪不定,要在偌大疆域找到他并不容易,好在掌门指示,他身边那妖物乃是妖之君主九重眉墨,急需获取强大妖力以维声息,故而,他们应在妖域无异。
听闻这个消息,月析柝又是好不震惊。怎么都想不到妖颜的身份竟是九重眉墨,他对钻研古籍一向没什么兴趣,但九重眉墨这个名头却是如雷贯耳的: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眉墨之中,九重眉墨为最,不仅为眉墨之王,也是众妖之王,以万妖之名统御诸妖,法力无边,通天彻地。
“妖颜怎么看都不像妖之君主啊……”月析柝讷讷自语。
离冷头也不回,兀自前方疾行,直往少勾之泽。
月析柝一度以为尸山便是妖域入口,被离冷否决之后,才知道妖域真正的入口在少勾之泽的水下,非妖类甚少可入得其内,多溺于之中夭水。
他被离冷的话骇得魂飞魄散,赶忙跑去查古籍,寻得古书有载:鬼城幽都,极南至是,匿于夭水,几不可寻……瘴疠之地,阴气所聚,万象虚无,地上幽冥也。
看来此行凶多吉少,越过了那个死人多活人少的夭水,迎面就是那劳什子鬼城……妈呀,这不是必死无疑了吗?!
所以此行月析柝带了十二万分的勇气,几乎就要在提岚写遗书,被离冷看到他咬笔杆苦思冥想的傻样,拽了一把拖出来,啼笑皆非的语调:“你不会有事。有我在。”
那时,月析柝听到他后头加上的半句,瞬间面上绯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半天也恢复不过来。
直到现在想起来,依然有些面红耳赤的感觉。
月析柝心有余悸地偷瞄一眼离冷的背影,又莫名觉得面颊熨烫,听到离冷说话,他红着脸跟上去。
“妖域岁时与此迥异。”
“哎?”
月析柝一愣,猛然忆起有簿记,长老师伯也曾说过:妖域内四时紊乱,悬象不清,日月升落同辉纷杂,无时令无年月,无瞬时而动,岁祲。
……一天到晚妖气弥漫的鬼地方。
……难不成……他和师兄进去之后就是两个糟老头子?!!!
……又或者……他们出来的时候会是两个淌着鼻涕的死老头子?!!!
天哪!!!这太可怕了啊啊啊!!!
完全被自己的幻想吓到疯癫,月析柝使劲甩着脑袋,颤抖着嘴唇问:“师兄,你知道凡人跑进妖域会有什么下场吗……”
非常害怕离冷嘴里会蹦出个“弹指苍老”之类的惊悚词语,月析柝战战兢兢地瞪着他,脸面煞白。
岂料离冷微微偏头,狭长的宛若柳叶的眼眸浅淡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忽然上扬了一下,漂亮的细眉和眼尾也慢慢弯起来了:“我会陪你。”
“轰——!!!”
月析柝只觉脑中骤然空白,他烧红了脸,耳廓也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结结巴巴地颠三倒四地说着:“师兄我我我……不不不……你你你……”最后又像是落荒而逃,捧着脑袋狂奔着跑走了。
离冷在后面看着月析柝惊慌失措逃窜的背影,竟是不禁又勾了勾唇角。
他应该浑然未觉自己方才把心中所想统统说出来了吧?
若是入得妖域,果真朝露昙花,一夜荣枯,他们合该在一起,同生同老。
第十九章:(上)
少勾之泽地处极南,有提岚河与浮戏之川两大主流来汇,为昆吾山脉东端、咸阴之山末端与浮戏之川下游交界。
湖边已多年无人居住,思及泽底夭水凶险,离冷月析柝打算在最近山坳的小村庄借宿一晚,待得明日精神饱满再进妖域。
村庄攀在昆吾延来的山峦间,坳中墨色苍翠,几处炊烟在那树杪之间徐徐而起,恰是晚膳时分。
山中宁静,冬季更甚,但这座山村却不似这般,尚未看见村口,嘈杂之声便传出老远。近至村前,便可见村口围了一群村人,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面上或有惶恐或有震惊,更多憾色与感叹。
月析柝上前,想找人问个清楚,看见人群围着的那片空地,蓦然怔了一怔。
村门内不远的空地上一滩殷红的血,那血泊着实有些大,浓稠得发黑,隐约可见血中一个模糊的轮廓。密密麻麻的蚂蚁顺着蜿蜒开来的血迹爬来爬去,密集的黑红渗得人心慌,直觉得不适。
光是这滩血泊,就足以想象此人惨死的情状。
村人们挤在村门口,对着空地指指点点,唏嘘不已。
“康老头真是好苦的命……过两天可就是他儿子娶媳妇了啊……”
“可不……康老头操劳了大半辈子,一个人把那不成器的儿子拉扯长大,好容易到了享清福的年纪……竟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去了……”
“他这一生真的太苦……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
尸体大约已被清走,空地上站了几个青年,除那个穿一身不合时令的马褂外披个灰裘的,还有三三两两的中年男女,其余一律打扮,冷着脸孔在四周来回走,像是在调查什么。
最中央的青年正与他们交谈,面孔略显灰败之色,应是村人口中所说“康老头的儿子”。
“嘎吱嘎吱——”
浑厚的车!辘碾地声由远及近而来,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月析柝与村人齐齐扭头,闻声而望。山路拐弯那头驶来一辆四轮马车,横长车身绘展翅大鹏,轻便迅捷,不一会,便稳稳停在村口。
车上下来几个锦袍男子,为首一个外披一件白毛狐裘,一脸焦急地走来大声问:“人呢?!”
“……表兄,”那青年愣了一下,小声唤了一句,“你们都来了?”
狐裘男子大步走去,身后那些人也疾步跟上。
那雍容的气度和华贵的打扮在这小村庄是极少见的,一时间,人群再度窃窃私语起来,康家竟有这等富贵的亲戚?还真应了康老头给儿子起的“富贵”这个名字。
“舅舅呢?”
那中年男子嗓门不小,与康富贵和那几个黑衣青年的交谈也可听闻一二。
村人又是一阵讶然,这个衣着光鲜的人竟然是康老头的侄子?那一班锦袍的男子,也都是他的亲戚们。
印象中,与康老头来往的人中,是没有他们的……
“什么?!!”
一记厉声喝斥响起。
月析柝一愣,这一怒喝着实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狐裘男子赤红着脸面,对康富贵大吼出声:“你就这么让他们把他抬走了!?”
这一声乍响引得人群一滞,随后也引来了愈来愈大声的交谈,那声音充斥着耳膜,几乎盖过了一切。
“是啊……康富贵这小子让他爹在那躺了那么久……”
“他到底在和那帮人说什么……爹没了半个时辰才到……”
“这孩子大概是吓傻了吧……”
寥寥数语便将月析柝心头愤怒尽数激起,再联想到青年毫无所谓的呆愣神情,怒火就噌地窜了起来,他一手拨开人群就要跨出去。
“你都不知道帮他整理下遗容就这么让他躺在那里?!”狐裘男子的头顶几乎冒烟。
康富贵被说得理亏,低了头嗫嚅着开口:“……我、我不知道……”
他身后那三两的中年男女赔笑着凑了上来:“他还小,没有经验,没有经验。”
“没有经验!这种事也讲经验?!要他老子死几次才够?!”狐裘男子几乎连鼻子也气歪,吼得一干人都煞白了脸,他扭头对那群黑衣人道,“你们把舅舅的尸首送去哪里了?”
“前村义庄。”
狐裘男子转身就走,那一班锦袍人也摇摇头作无可奈何状。
身后是方才被骂农妇无力的声音:“前村太远,你们不能在天黑前赶到那里,太危险了……”
狐裘男子充耳不闻,对身旁的几个锦袍男子道:“你们留下,把事情调查清楚。我去义庄就行了。”
岂料他才要登马车,那车夫惨白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我我、小的上有老母下有儿孙……实、实在不敢——”
“滚下去!”
狐裘男子怒叱一声,凶狠的视线将车夫吓得连滚带爬地掉下马车,他一把抢过皮鞭,气势汹汹地跳上马车,挥鞭即走。
月析柝怔怔瞪着空地上一群显是被惊吓到的人脸,胸腔忽地弥漫起莫名惆怅,正要转头说些什么,腰上突然一紧,竟是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离冷揽住他高高跃起,稳稳落在那疾速驶离的马车上。
月析柝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回头望,离冷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惊诧不已的狐裘男子,声调冷然:“我等护送。”他狭长的眼眸宛若柳叶,瞳色纯黑,如波澜不惊的深潭,几近诡秘。
狐裘男子一惊之下倒也应得爽快:“好。谢谢二位。我叫康庄。有礼了。”话毕,又是几下皮鞭,马车飞快地奔驰起来。
月析柝怔怔望着离冷,他只是冷着脸看着前方蜿蜒的山路,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猜不透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帮这个康庄一把,月析柝自是乐意。只是师兄的举动中却透漏着古怪,他直觉有些不妥,但又说不上究竟什么地方奇怪,只是迷迷糊糊觉得不同寻常,早先心头的不安又似更凝重了些。
康庄的驾车技术很好,并不像穿着看起来那么一副大老爷的模样。
赶了蜿蜒曲折的半里山路,天色就稍稍暗下来了,康庄还趁着闲暇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叹了口气,说:“我那表弟……还真是不成器啊……”
月析柝先前就听得疑惑,此时便再也按捺不住,顺着话头道:“的确看上去没什么担当。”
“担当?”康庄斜来一眼,嗤笑一声,道,“何止没有担当?就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罢了。”他那口气不好,说的话也不好听,但却实在,饶是月析柝这个外人,也没有要帮康富贵反驳的想法。
“也只有舅舅一直宠着他才把他宠成那副无能的样子,要是没有舅舅一直护着,他那样的人……”康庄没有说下去,但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了,他吐一个大大的烟圈,周身烟雾缭绕,颇有腾云驾雾的仙气之感,“我这人心直口快,得罪过不少人,但也就因为这快人快语才发了家,说话难听小兄弟不要介意。”
月析柝摇摇头,感觉到离冷不着痕迹地将他搂在怀里,一臂搭在他腰上,牢牢钳着,不知为何,就有种离冷也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直觉。
“无妨。江湖中人,不讲究。”
康庄笑了笑,道:“恐怕再对着那臭小子那蠢笨的傻脸我就要动手了,这口恶气,不说说我是怎么也消不下去的,小兄弟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
“舅舅是中午给新房擦窗的时候摔死的,就是那臭小子新婚的房子。我接到消息已是两个时辰以后,到刚才才赶到,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那小子知道爹死了竟是半个时辰后才到的,谁知他那时去了哪里。没有叫大夫,没有给舅舅换身衣服,擦一擦满头满脸的血……他二十八的人了,连给亲爹收尸这种事也不会做,这不是身为人子天生就会的吗……”
“没有经验?都说这种话了,还有甚好说!”
康庄又狠狠抽了一口,道:“我就说舅舅太宠那小子,明明是个没用的货色,宠到天上去,快而立的人还什么都不会,成天就要老头子帮这帮那,真不像话。如今喜事便丧事,我都不想帮他办婚事了,可毕竟舅舅拜托过我好几回啊。”
天色更暗了些,迫近薄暮。
山路调转了个头,直直往令一山头去了。康庄挥了几下鞭子,便听那车!辘声和马蹄落地声此起彼伏。
“舅舅年轻时候是个教书匠,真的是满腹经纶博学多才,哪像我们浑身铜臭的……但偏偏时运不济,受了迫害吃尽苦头,落个凄惨狭长。后来境遇总算好一些,讨了个老婆,那女人也算是个妙人,大户人家的千金,究竟是谁舅舅没说,他们过了很短一段日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就被捉回去了,这场婚姻也就这么完了。舅舅搬到这个破山村,说是想修身养息,但谁都知道是他不想给那女人名声抹黑,嫁过人的女人总是不清白么。”
“他给儿子取名富贵,康富贵——健康、平安、富贵就都有了,其实是个烂俗的名字。一个人把富贵拉扯长大太不容易了,就靠那么可怜巴巴的一点工钱,还不要我们接济。我生意忙,每回来看他们都不忍心,舅舅骨头硬,怎么都不肯开口说困难,每次撑不下去都是穷困潦倒到饿死的地步。”
“舅舅太宠他了,给他过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长大就是那副样子,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没用的人谁会愿意嫁给他?直到现在才讨到一房老婆。本应该是开始享清福的日子了,可谁能料到,竟然会是这样。”
“舅舅这一生,真的太苦太累了。”
康庄重重长出一口气,那烟也吸到了头,夜色彻底笼下来,不远处的义庄在漆黑的夜幕下悚然矗立着,飘着长长白绫。
但却不觉得可怖,他要去见的是亲人最后一面,为他整理遗容,总要让他体体面面地离开。告诉他,会好好完成他的嘱托,照顾他的儿子,办好那场婚宴。
马车停在义庄前,马儿被那森冷的气氛骇得有些不安,嘶嘶喘着气,康庄安抚地摸摸鬃毛,笑一声:“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哪怕鬼敲门。”
说着便是大步流星地跨进义庄去了,那破败的牌匾在他背后摇摇晃晃发出凄厉的声响,却没能撼动他稳健的脚步分毫。
月析柝和离冷随后跟进去,进了内堂便见到康庄站在一块木板前,定定立着,一动不动。
那板上横躺着个人,以可笑的姿势歪着颈仰着面望天,手脚裹在黑褂里,全身骨架都折了,摔得血肉模糊,只能够依稀辨出是个老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