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法力高深的符咒还可与其他符咒抗衡……那作为己用岂不就是抢来他人法力了?”直至此刻,月析柝才想起曾看过书载。
那碧色的镯身上有一圈模糊符文,想必定是符咒得来嵌于其中。
离冷不应,回身坐到案后继续查看日记。
“太师叔可真厉害啊……”书载将符咒收为己用,不啻再画一幅,月析柝不由喃了句,“太师叔对妖颜真好……”
话毕,走至离冷身侧,凝神看起日记来。
两人翻了大半书册,终于从零星记录中整出头绪:当年,老掌柜发妻染疾,缺了一味稀世药物。无奈此药求而不得,眼看发妻将病重身亡,知府不知因何得了消息雪中送炭,掌柜之妻得以起死回生。老掌柜感激知府大恩大德,知府不求别的回报,只要求延长治疗司空二小姐病情。掌柜本欲拒绝,这事违背医德,思来想去,知府救的是妻子的命,也害不了二小姐性命,便应了。可是,二小姐回来的是尸骨,他这一回报恩也没报上。
“绝对是知府杀了二小姐!不是那个药方!肯定用别的法子!”月析柝暴跳如雷。
离冷只平声道:“明日你与我走一趟邻县。”
他们这次去将邻县彻底翻了个遍,也未寻得一名原府邸下人,好似被有意清理。连同那知府,升迁得人间蒸发,什么都找不到。
月析柝气闷到郁卒,好不容易挖到的线索又断了,司空一案全然陷进僵局。离冷吃完就上楼了,月析柝没人说话,越想越生气,边吃晚饭边捶桌子,直捶得木桌发出嘎啦嘎啦的惨叫。
小二怕他一个不留神把桌子给砸了,又念他曾与客栈一干伙计相谈甚欢,遂入内搬了酒坛献殷勤:“心情不好就喝酒!一醉解千愁!这酒一般人我还舍不得给,保准你喝了什么忧愁都没了!”
月析柝将信将疑,接过酒盏小抿一口,顿觉醇香爽口回味无穷,霎时来了劲道抱着酒坛子喝不停。
等小二发觉他喝水似地灌酒时候想抢回酒坛子,月析柝已经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脑袋晕晕乎乎,只浑浑噩噩地想抱个小猫小狗来抚慰一下自己。等他这么想着伸出手,已经有个东西被他抓住,立时按进怀里抱着一通狼吻。
“哇呀呀——!!!”
惨叫像锯木头的声音一般割着他的脑袋,他还以为又有贼盗或妖类来袭,死死抱着胸前那东西,直把他当成了毛茸茸的猫狗护着。
岂料那玩意吓个半死动个不停,死命地挣扎,爪子都抓到他脸上来了,他养的猫猫狗狗几时变这么凶残?!
月析柝正暗自抹泪,手臂上忽然一股大力,那东西乘势逃没了,他伤心地伸出手想去呼唤他回来,呯一声撞进一个温暖怀抱。
月析柝一愣,他不过出门个把月,他的猫儿狗儿几时长这么大了?正自疑惑,自己就腾空而起,又像那日一般跌进了云里,身上很轻,全身都暖洋洋的。
月析柝舒舒服服地裹在雪白云里,忽然一下从天上落下来,头磕得生疼,胃部一阵痉挛。过了一会,腰上一紧,他又回到云里,轻轻飘飘,好不舒服,鼻尖淡淡清香,周身暖暖的。
月析柝睡得舒服极了,一脸做了好几个美梦,梦到他一剑砍飞了知府,梦到太师叔夸他有勇有谋,梦到他家师兄睡在他身边——!!!
月析柝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战战兢兢地扭过头去,离冷侧卧在他近旁,长长的黑发散了开,微睁着眼望他。
“啊啊啊!!!”月析柝抱头哀嚎,许久才敢从指缝中偷看一眼,唯唯诺诺地小声问,“……师兄……这是我的床吗?”
离冷轻哼一声,又阖上眼,不理他。
月析柝极缓慢地转头,看到屋内一片狼藉,到处是撕碎的纸张,还有几滩摔碎的瓷碗。自己的床铺也移了位,乱七八糟像被抢劫了似的,床单团作一团扔在地上。
月析柝小心翼翼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正待蹲下,就闻到一股奇怪气味,登时脸色剧变,缩着脖子后怕地看看又睡过去的离冷,心虚不已。
常年不沾酒的月析柝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酒品究竟有多差。
难道以后都不能喝酒了吗?月析柝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去梳洗,可行走江湖的大侠都是一碗烧酒一块肉的,不能沾酒的大侠那还算得上狂野的汉子吗?
待月析柝回屋,离冷已不见踪影,想来是去找原司空府下人了。月析柝不禁松了口气,他昨晚吐成那副鬼样,还全要离冷善后,实在没脸见他。
第四章:(下)
离冷机缘巧合之下遇上一名从前服侍二小姐的老妪,原是二小姐贴身侍婢。
这老妪透出一则重要线索:司空二小姐也喜欢蓝艳时,早在画舫之上就对他一见倾心。可蓝艳时一颗心悬于司空泪蓝,二小姐尽管伤心难过,还是忍痛成全姐姐与心上人。却是命运捉人,不慎泄露私奔一事,害得其姐软禁蓝艳时挨打。自是羞愧难当,不敢同姐姐说,幸而蓝艳时知此真相也不怪责于她。
月析柝心中狂吼:一切都是知府使的坏!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去处决了那知府,却被阴辰邪一句话堵死:蓝艳时因何伏罪般喝下毒药一心求死?而非言明一切揪出罪魁祸首?
月析柝一瞬气短答不上来,阴辰邪却是轻轻松松带上日记和药方去了佛堂,说是真相大白。
月析柝诧异,回头见离冷眼中也有疑惑,自是跟了上去。
进到画中,听得阴辰邪慢条斯理地缓声道来,月析柝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瞬间捏紧,几乎呼吸不过来,煞白了一张脸。又觉幸好,幸好泪蓝不在画内。
全部都是闹剧,全部都是错过,也全部都是遗憾。
知府原非祸首,只强暴了司空二小姐,却也未想取其性命。泪蓝错手杀了其妹,蓝艳时参透真相而心生愧疚,也心甘情愿喝下毒药,只求将这秘密一同带走。泪蓝直到此刻,依旧蒙在鼓里,以为蓝艳时杀的胞妹,因爱生恨,无穷无尽。
月析柝听得头昏脑胀,失魂落魄地转首去看离冷。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下意识地看向离冷,好似就能平复混乱的心境。
他们出画以后,阴辰邪却未告诉泪蓝实情,只说确是蓝艳时杀了其妹,他是个彻彻底底的薄情寡性之人。
月析柝不可置信地看去,阴辰邪面上看不出情绪,甚至唇角尚勾了一抹笑。
直到妖颜带他们来到后院,取出那狰狞手掌中的纸团,看到纸上潦草字迹,月析柝再也忍不住了,鼻尖很酸,他撇过脑袋,盯着离冷深邃的眼瞳努力呼气。
他们走的时候,泪蓝抚着妖颜送的朱槿浅笑,月析柝听到阴辰邪说:“朱槿花开了,你记得带他们回家看看。”
一瞬的脚软,月析柝一个趔趄,慌忙捉住身旁的手臂,随即腰便被按住向上扶了一把。离冷的长发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面颊,鼻尖徘徊熟悉的清香。
少顷,离冷自若地松手退开,抬眼看看他,月析柝望着那面无表情的脸孔,不知怎么蓦地红了脸,张大了嘴,手也慌张得不知往哪摆。
下一刻,离冷就到前头去了,月析柝拉在后面偏着头,一脸不可思议。
女鬼泪蓝一事可谓告一段落,她无意中早已手刃伤害妹妹的凶手,徒留自己困于蓝艳时留下的骗局中。虽心下怅惘,月析柝还是长长舒出一口气,也总算是查明了事情真相,尽管留泪蓝在阳间不妥,却也是阴辰邪定夺,奈何不得。
月析柝这一回客栈,立马发觉,棘手事件还远没有停歇。
醉酒吐脏的床单因洗不干净而赔了钱,余下闲钱已不够再找另一间客房,小二因为昨晚的事吓得不敢见他,连带一干伙计哆哆嗦嗦地离他十丈远,直把他当成了大魔头。
“见鬼?!我竟然被他们当做异教妖人了吗?!”月析柝闷闷不乐地走回客房,行至门前浑身一颤,闪电般想起,既然自己的床已经不能睡,岂不意味着要跟离冷挤……
月析柝思索良久,最终大义凛然状推门进去,走到离冷床前,扬起笑容道:“师兄,昨晚麻烦你了,今晚换我来照顾你吧!”
离冷慢慢将视线从书本移到他脸上:“照顾?”
月析柝一呆,继而想到什么似的理直气壮道:“师兄,你晚上睡觉踹被子!无论你踹多少次,我都会帮你严严实实盖好!”
离冷眼带困惑,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久到月析柝的笑容变得干巴巴,有些紧张地望着他。离冷忽地侧身往里挪了挪,将目光转回了书上。
嗯……?师兄这是……?
“万岁!师兄我一定帮你好好盖被子!”月析柝欢呼一声,呯地扑上床来,抱着被子滚成一团。
“别把床弄塌。”那头冷冷扔来一句。
月析柝早已为重回温暖的床铺冲昏了头脑,一边把被子往头上冒,一边道:“师兄的床果然比较舒服,软绵绵的也很暖!”还有淡淡的清香。
钻进被窝里躺了一会,月析柝扭头转向离冷,他靠在床头微垂着看书,尖尖的下颌在烛光下显出一圈浅黄微光。
月析柝定定看了一阵,离冷突然合上书,挥手熄了烛台,片刻窸窣,身旁不再有响动,那幽然淡香更清冽了些。月析柝深呼一口,满意地弯了弯嘴角,沉沉睡去。
但月析柝准备好了与离冷同塌而眠却没准备好与他同时醒来,当他一睁眼看见近在咫尺的俊美侧颜,并且那一头散开的如缎黑发碰到了他的鼻尖,大脑刹时空白一片,耳朵嗡地一声。
离冷的肤色在清晨微光下白得几乎透明,宛若柳叶的狭长眼眸缓缓睁开,眸色黑得纯粹,方才惺忪转醒而并无平日的疏离冷漠,眼尾微微上吊,细眉细眉斜飞入鬓,果真当花侧帽之姿。
月析柝通地红了脸,连耳根都红了,一把掀了被子,手忙脚乱地逃下床去。
完了完了!我居然被师兄的美貌迷得晕头转向!我一定是中邪了!
月析柝一手抚胸,一手按着脑袋,慌里慌张地用水直泼脸,边泼还边骂自己禽兽不如,万一对师兄兽性大发这可怎么办……
等他梳洗完毕,离冷已站在门边:“早餐后同我去一趟寺庙。”说完,开门下楼了。
月析柝一愣,万分疑惑地跟下楼。
客栈的伙计们依然离得远远的,这让月析柝内心挫败更盛,只觉得这俩天一定被可恶的野狼精野狗精之类附身了。
待到他与离冷前往浚稽山脉之时,月析柝才猛然顿悟离冷想法,与他昨日所想一致:纵使女鬼泪蓝凄惨可悲,这里也不是她该停留之处,她应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只是眼下的寺庙,让立于庙中的月析柝登时生出茫然。
废庙破败,寺内荒芜杂乱,佛堂倾倒幡幢裂帛,断墙碎石滚洒一地,狼籍之状犹在,唯廊道两侧墙坯之上的鲜艳壁画不见影踪,独留数滩焦痕,如同为烈火焚烧殆尽。
月析柝在庙里转了几圈,未曾找见泪蓝,想来是魂魄无法在烈日下现身,寻个地躲起来了?
“师兄,泪蓝不在这里。”
离冷面无表情地凝视灰墙焦黑,眸中微光一闪而过,忽道:“她不会出现了。”
月析柝一愣,心底隐忧瞬间膨胀,他慌忙地望了望离冷,一步跨至墙前低了头细细查看。
取代了壁画的焦痕细看之下并非火烧留下,而是数以百计的密密划痕,将颜色剥离了墙体,翻出了内里灰黑。
“……这些壁画……都被线划掉了……”月析柝后退一步,大惊失色地道。
片刻,他惶惶张张地抬头看向离冷,颤声道:“……泪蓝……死了?”
离冷微微颔首,眼睫低垂,看不清眼中是何。
尽管知道泪蓝祸乱作恶,最终下场也定是魂飞魄散,却不想这结局来得如此突然,昨夜还执朱槿笑得浅淡的凄丽女鬼,今朝世间已再无她丝毫。
月析柝瞬间僵住身形,脑中空白,手掌颤了起来,被离冷握住牵往后院也无所觉。
只见后院的坟场也被毁个七七八八,好似火焰席卷过般,再细看之下,碑石上尽是细线拉扯的划痕,碎裂成块。
“……这般行事,果然是太师叔……”月析柝不由喃喃。
至此,他才惊觉左手被离冷轻轻握在掌心,月析柝呆了呆,方感觉手心温热,离冷已松开了手。
“此事已了。”
话落,离冷倏然点地而起,月白衣袂迎风翻卷。
月析柝转身遥望凌乱坟场,突兀地闭眼深深一躬,再无半分留恋,回身而返。他身后,微光挥洒大地,晨曦烙于碑石墓地,涤净了重重阴霾,灿若之初。
第五章:(上)
往后数日,阴辰邪悠悠然然留于桃花坞,月析柝与离冷便也跟着住下来,刹是恬静祥和,烟雨水乡,风景柔美,吴侬软语,一派清闲。
阴辰邪应了离冷切磋请求,初时月析柝还和妖颜一道在旁——说是观摩,妖颜至多就是歪着脑袋睡觉,月析柝起初惊诧于阴辰邪使的提岚绝学,却也不似离冷对武学造诣的痴迷,渐渐没了兴致——后来,两个游手好闲便凑合到一块,没有了各自纠缠对象,颇气味相投。
月析柝对阴辰邪和妖颜的关系很是好奇,拐弯抹角地发问:“你和太师叔认识多久了?”
“记不清,”妖颜摇头,想了一下,说,“从家乡出来就遇到了。”
“看来你们认识很久了……”月析柝小声下了结论,又旁敲侧击道,“那,你们……这样……嗯……就是像现在这样,有多久了?”
妖颜眨了眨眼,不解地道:“……一直都这样。”
什么?!太师叔从一开始就和妖颜有这样的不正当关系?!
月析柝愣了愣,面上遽然升起红晕,遥望那头正在与离冷过招的阴辰邪,他忽地讷讷说不上话来。
妖颜好奇地望着他,道:“你怎么了?”
月析柝慌忙摆手,边摇边别过脸,错开视线,心底默默流泪自己的思维何时变得这般龌龊……
突然听得妖颜说:“你的功夫是不是很差?”
月析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为什么!”
“那你怎么不帮他打邪……”妖颜伸手一指离冷。
月析柝瞟了眼,道:“噢,师兄啊,他喜欢单打独斗,我要是出手了他会不高兴的。而且,我出手的话就是二对一,对太师叔不公平。”
“哦……那你的功夫比他好,”妖颜垂了眼睑小声道,顿了顿,又问,“比邪好吗?”
月析柝挠了挠头,心虚道:“同太师叔还是差了一截吧。”实情是岂止差一截,就连对着离冷,都差了好几截……
妖颜却不疑有他,好像真的信了他,桃花眼浅浅弯了起来,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瞳亮亮的。
月析柝被这仰慕敬佩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连连抓头摸耳,手脚都不自在。
妖颜这样问了之后就不再说话了,呆呆望着不远的阴辰邪出神,好像在沉思他与离冷月析柝对打究竟有多少胜算。
月析柝大言不惭地贬了离冷一顿,心想还是不要将师兄说得太差,将来万一露馅就糟了。谁料到了晚上,报应就来了。
这几日,月析柝都和离冷挤一张床。每回月析柝抱着枕头往里蹭的时候,离冷尽管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也不阻拦,只侧身往里靠了靠。
这次月析柝照例抱了枕头,笑弯了眼,冲离冷道:“师兄!今晚我也会帮你好好盖被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