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月析柝瞪大了眼。
离冷道:“既然他要走,找他就并非易事。”
“师兄,你的意思是……太师叔懈怠了?”
“不知道,”离冷边说边解了外袍,抬眼看向月析柝,面无表情道,“我要睡了。”
月析柝一呆,离冷这么说就意味着他也该上床睡觉了,与他同睡一榻。
月析柝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从桃花坞客栈后,他和离冷一直睡在一起。就算拿到了张老爷的报酬,离开桃花坞,这种情况依然没有改变。每回只要离冷漠然的眼神移过来,一个示意,月析柝就听话地抱了被子过去了,顺从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房间里可是明目张胆地摆了两张床呀!月析柝在心底大吼。
可到了下一秒,他在离冷漆黑的瞳中看到了类似坚持的光芒,月析柝只得无奈地默默叹了口气,在隔壁床挑了条被子跳上离冷的床。
“师兄,既然我们……这么睡,下次就不要付两张床的钱了吧……”月析柝还是忍不住说道。
离冷点头,自然地倾身过来搂住他的腰。月析柝身体一僵,长长的发丝垂到他面颊,挠得脸上痒痒的。离冷轻轻一扬手,灯光便熄了,他被圈进怀里按到身前。月析柝梗着脖子,微微僵直了身体,最终还是放松了闭上眼睛。
他不讨厌被离冷抱在怀里入睡,相反,其实还觉得挺好。
有离冷在旁会有温暖安心的感觉,就是梦中裹在洁白云朵的暖洋洋,鼻尖还有淡淡的清香环绕。虽然他平日睡觉也是一觉好眠,但在离冷身边又是截然不同的,而且,还可以看到离冷并不淡漠的睡颜……
这种不知因何而生的心态,使得同榻而眠反倒如同约定俗成。
面对离冷的深邃黑瞳,月析柝每每只得无措应下。至于他这冷面师兄缘何有此作为,他自是想不通透。对于离冷所思所想,若他不说,月析柝便甚少懂得。
翌日清晨,月析柝匆匆一扫早餐就要出门寻人,离冷坐于桌前冷冷道:“回来。”
月析柝脚步一滞,眼带询问地扭头。离冷朝对面的空位点了点下颌,他只得老老实实走回去,规规矩矩坐好。
等了半晌也不见离冷说话,月析柝只好开口:“……师兄,我坐好了。”
离冷瞥来一眼,继续慢慢悠悠地吃早饭,待他优雅地吃完,月析柝已等得快冒烟,听得他道:“今日改道。”
月析柝闻言大惊:“啊?不找太师叔和妖颜了?”
“找。”
月析柝一头雾水,瞪圆了眼好半天才听到离冷说:“并非刻意寻找。”言下之意是边做别的事边找他们?
离冷的行动很好地解释了含义,当天他们依旧查访无名公子和妖颜的消息,却不再匆匆离去,而是放缓了脚程于城镇村落。月析柝沿途听说了不少当地居民稀奇古怪的传闻,他和离冷顺手解决不少疑难杂症。
尽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月析柝整日奔东奔西也累得够呛,一进房间就瘫倒在床,陷进被褥拔不出头来。
“恩公,晚膳炖山鸡可好?”门外探进个头来。
说话的是个中年农妇,住在山脚的一个小村庄。月析柝与离冷路见不平,赶跑了纠缠农妇女儿的地痞流氓。月析柝气愤不过还追上去狠狠将人教训了一顿,直打得他屁滚尿流,缩在地上抱头哭爹喊娘地喊着再也不敢了,四周邻里村人无不拍手称快,终于有人将这恶霸惩治。
农妇感激大恩大德,硬是将两位恩公留下夜宿,伙同左右邻里张罗着要准备一顿丰盛的晚膳犒劳恩公。离冷与月析柝应下请求,同时,一并将村庄里力所能及的事情都解决了,叫村人好不高兴。
故而月析柝累得浑身虚软,有气无力地应了声:“不用麻烦,随便弄点就好。”
“那怎么行!恩公今日出了大力,怎可随意敷衍……”农妇边絮絮叨叨地说边走远了。
月析柝埋在被里,抱着枕心滚了两圈,至此方才明白离冷用意,与其一门心思寻人,不如得了余裕仁义施礼。
这村庄虽是山野小村,吃食倒也颇可口。那农妇同邻里使了浑身解数鼓捣出一桌美食,色味俱佳,光是相貌已惹得看客食指大动。月析柝大快朵颐,好不快活,吃得肚腹浑圆踱进里屋,还在念想那盘没怎么动筷的蒌蒿小炒。
离冷进得屋来,又落座桌前翻起卷书,月析柝大腹便便地挨到床沿,刚坐上去,门外忽然一阵淅沥哗啦,嘈杂之声便传进来。
“……恩公!两位恩公!那、那妖怪又来了!救命啊!”一人撞进门来,趴倒在地,语不成调。
“有妖怪?!”月析柝通地起身,肚子猛弹一下,震得他嘶了一声又跌了回去。
离冷瞥来一眼,又转回去,冷声道:“怎么回事?”
农妇见地上中年男人怕得说不出话来,于是上前道:“长郎说的是村东头的妖怪,经常在那晃来晃去,长得可恐怖了!那妖怪不经常出现,但老在那晃悠,一入夜,大伙都不敢往那走。恩公!求恩公把那妖怪收了!难保那妖怪不会有一日来村里吃人呀!”
周围一圈村人齐齐应声:“求恩公将那妖怪收了!”
“我和师兄现在就去!”月析柝从床上跳起,狠狠晃了一晃。
离冷放下书册,走到桌前,冷冷看了月析柝一眼,步出屋外。
“恩公,你没事吧……”农妇一脸愧疚,望着月析柝臃肿身形欲言又止。
“我怎么可能有事——”月析柝潇洒地挥挥手,话没说完就被低低的门槛绊了一跤,直直摔出去。
门后一干村人满脸黑线,面面相觑。
村庄不大,走一阵就见村头正东,四周没有人家,黔黑幽深,只远处映来丝丝亮光。村头笼了薄薄雾气,细看之下,月色中却只得此一抹薄雾,恰恰悬在此地。薄雾中一道狭长身影,嫋嫋娜娜地原地走动。
月析柝捧着肚子站在前头,心头万分后悔吃了太多,双目瞪着眼前异象,动作迟缓地抽出宽剑。离冷已先他一步,一脚踏破青影薄雾,挥剑斩向长影。
“师兄!”月析柝大骇,急步上前。
银光阵阵,刷刷几道剑气劈散了周遭薄雾,离冷那剑虽是看去砍向长影,实则斩开薄雾,扯出薄雾间一道颀长人影。
那人影长发如瀑,一袭青衣曳地,身姿玲珑,堪堪一名款款美人。美人恍若未觉周遭突变,背朝村庄,定定立于石板之上。
“你……究竟是人是妖!?”月析柝禁不住大喝一声。
那美人闻声而动,金线绣衣转过身来,长长流瀑微扬,露出一张悚人容颜:惨白面上,五官皆糊,眼耳口鼻像是化了一般拉下颊来,殷红之色汩汩淌着。皎皎月色下,更显惊骇。
月析柝张着嘴大惊失色,手中宽剑已不受控制地一击斩去,剑尖挑中青衣,美人倏然化作薄雾。月析柝一凛,遍地纵横四散的雾气却无半分劲道,雾色优美,泻了月光的金绣线回旋飞舞,杳然淡淡散开。地中央徒留一张微黄宣纸,随那飘散薄雾翩然落地。
离冷将纸挑近,这一方微黄宣纸上赫方才美人面目,朱红工笔的眉目精雕细琢,却因水迹花了妆容,细摹之态恐怖宛若鬼魅。
“这是……仕女图?”月析柝瞪着宣纸,不可思议道。
离冷将纸收起,道:“此事蹊跷,远未终结。”
月析柝点头,暗忖此事恐有涉及甚广。虽适才美人并不伤人性命,但却十足荒诞异象,不该出现,惊扰旁人。他与离冷并非收妖道人,仅能辨一二,不为妖类所伤。
于此妖物,不似书中所载,似若画幅凝成之妖,另有其人使之幻化成形。
第六章:(中)
次日天将明,离冷与月析柝复又前往村头正东,循着昨夜遗迹勘探。村庄方圆百里,并无其他异常,那青衣美人消散化雾,只留一幅渗了水的工笔画。
两人在村庄逗留数日,确信没有其余异象,便携了宣纸离开。走时,离冷还费力在村前布下阵法,若有夭邪来犯,虽不至绞杀,却也可困住其一段时日。
为找出宣纸化妖始末,离冷与月析柝沿浮戏之川北上,一路细细查探,每至一处即询问当地百姓,一有传闻便奔而往之。
距离山脚村庄不远就有一座城镇,筑在浮戏下游,近蔓蕖江口,因着宽广水面,来往船只熙攘,甚为富庶,一派繁华之景。
月析柝一进城就满大街寻起客栈来,这几日东奔西跑很是疲累,头上发昏;再者,打听消息,客栈便是再好不过了。
城中客栈不少,月析柝就近捡了一间,大事全都交了离冷,进屋便大睡一顿,赖在榻上直躺到薄暮。
离冷坐在堂中用餐,一杆脊背挺得笔直,与周遭胡吃海喝颇是格格不入。
月析柝睡眼惺忪地走过去,边叫了声“师兄”,边坐下揉了揉眼,接过小二递来的碗筷埋头就吃。
“哎!刘兄,你听说了吗?昨晚又有人在城西巷里看见那妖怪了!”
“可是确实?哪条巷子?我一直想去一睹那妖真容,可惜总错失良机。”
月析柝竖起了耳朵,他心头方才就在盘算怎么打听,这会便得来全不费工夫,邻桌两个书生模样的食客正聊得热火朝天。
“依我看,这鬼鬼怪怪的东西还是少看为妙。刘兄,你是要赶考的人,可没这闲工夫理会这等荒诞之事吧?”
刚才不是你这家伙老神在在地挑了这个话头,现在倒开始装正经了?月析柝不禁撇撇嘴,抬头看看离冷,他依然气定神闲地吃着晚饭,一点不受旁人影响。
“哎,黄兄此言差矣。城西乃出名的花街柳巷,那妖屡次出现其中,莫不是空闺寂寞的佳人,妖之一说只是缪传而已。”
“说的也是,那妖怪好像从来不跑到城东来,难道真是个姑娘家?”
“或许还是城西为招揽生意使的伎俩,这不前几年皇城派人来我南荟城,城西为此还偃旗息鼓了一阵,这正是重振雄风的好机会啊。”
接着,那俩书生的话题就完全偏离到窈窕佳人去了,言语下流猥琐自不必说。
月析柝朝天翻个大白眼,堵上耳朵将注意收回,对离冷道:“师兄,且请你把眼挪开。”
离冷闻言抬眼默默看他,转瞬又将视线缓缓移开。
月析柝心中一喜,手指飞快用筷从桌角抠下些许淤泥木屑,弹指洒进两书生酒杯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捧碗扒饭,扒着扒着,眉眼不由弯起,听到邻桌传来虚弱嘶嚎更是笑得欢,直把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
“哎哟!哪个龟儿子做的菜!可害死爷爷我!”
“肚子好痛……好痛啊……小二……这菜里有毒……”
小二慌张地迎上去,两书生抱腹倒作一团,滚在地上好不狼狈,一阵鸡飞狗跳。
月析柝悄悄比出一个手势,偷笑着扭过头来,接到冷冷目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讪讪道:“师兄,我……”
离冷面无表情地放下碗筷,一翻手腕,起身走人。
月析柝一愣,旁边小二惊恐大叫:“不好了!出人命了!”定睛一看,两书生白着面肚皮朝天地躺在地上,脸面俱是水珠,正是离冷先前手边一壶茶水。
月析柝赶忙转头,离冷早已走没了影,他端着碗走到撕心裂肺大吼的小二旁边,戳戳他,小声说:“小二哥,他二人只是晕过去了,看他们一脸汗水,怕是什么疟疾发作?”
满意地看到小二脊背一僵,月析柝暗自好笑地走开了。
此事以小二将两书生打包扔出门了事,唯恐他们身患疟疾污了这店。这后续是小二告诉月析柝,因了月析柝一句话,将他当成好人,很是乐意解答疑惑。
据小二所说,这城西鬼影正是五年前出现,并非日日游走,但凡现形,必于城西花巷中飘荡。起先唬得一干嫖客红倌大气不敢出一声,后来这妖只是夜夜流连街巷,并无其余动作,索性也就不把它当回事,照旧吃喝玩乐。道是你玩你的,它走它的。
见过这抹鬼影的人都说,光看那婀娜身形就知道是个美人,肤如雪发如墨,衣袂翩然,奈何无人敢上前一看究竟。总见它摇曳生姿地嫋娜而来,几乎就踏掉了人魂,若真看清了样貌,大约是魂也得飞了。
“又是个美人……”月析柝喃喃,不觉想起妖颜,不知这城西美人和妖颜相较,会是谁更胜一筹?
月析柝这边陷入胡思乱想,离冷那头已朝小二所示方向朝城西去。
城西与城东宛若两片天地,同是繁华,却是妓馆青楼鳞次栉比,往来小倌伶妓!紫嫣红,鸨母掂着帕子使劲吆喝,一进巷子就是一股扑面胭脂香气。
离冷不动声色地蹩了蹩眉,月析柝已是一个喷嚏打个结实,捏住鼻子左右张望。
他们二人立在瓦上遥遥往四方查看,脚下灯红酒绿,丝竹琴瑟不绝于耳,更兼调情逗乐之声。
月析柝后怕地瞅一眼离冷,不由庆幸没冒冒失失冲进巷子,看那些红倌抓人的架势,他和离冷定会被四仰八叉地抢进楼去,埋进绫罗绸缎里翻不得身。
他们在屋顶守了好一阵,至夜色深了,巷中散去两两人影,忽地响起一把娇柔嗓音,佯装嗔怒:“别来我窗下!吓跑了黄爷有你好看!”
随即一个男声暴起:“什么?!美人在哪?……你给我下去!”
镏金窗内探出一个头,左左右右地看,焦急地唤:“美人!美人你在哪?美人!美人……”
像是迎合他的呼唤,巷子尽头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扣着青石板路发出清脆声响。
月析柝睁大了眼,伸长了脖子往巷子阴影处猛瞧。
森冷月光照得青石板面一明一暗,阴影内踩出一双小巧玉足,肤如凝脂,肌理细致,再来一袭蓝紫色描金凤尾裙,十指纤纤,流泉般墨发遮了半边如画容颜。美人款款步出阴影,身段柔软似水,腰间翡翠扣缀叮当作响,真美若画卷。
窗内那人看直了眼,手忙脚乱要爬出屋来,屋内是女人尖声叫骂。
月析柝也呆了一呆,然瞥见美人低垂眸中一片幽暗则是微微怔愣,这眼神不似活物,静如死水。那美人半面面皮青白,全无血色,垂着眼眸直直迈步而来,步调古怪。
窗内莽汉噗通滚出屋来,正跌在美人足前半丈,他急急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抢步上前,拦手就要将软玉温香抱满怀。
“黄爷!它是妖怪啊!”
凄厉女声尖叫,莽汉才捉了美人额前长发,立时骇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声调抖得不成样子:“……妖、妖、妖怪啊——!!”
美人半垂的眸子缓缓上移,一格一格,仿若可听见钟摆哢嗒,苍白面容上五官精致,如雪白宣纸上泼了朱红水墨,晕染了眉眼瞳色,却是眼角眉梢有如浸水化了开,令这绝色脸容在白冷月华下极美也极悚。
正是与先前渗水工笔画一般。
那莽汉叫了半晌方才找回理智,连滚带爬地翻身落跑,屋里女人也是一声尖细大叫,旋即没了动静。
月析柝摸摸鼻子,扭头见离冷也无甚反应,只是低首看着巷中美人。
美人恍若未觉,额前一绺长发垂下,复又垂了眼眸,在翡翠叮当声中莲步而前。
那步子非常古怪,不似任何一种女子步调,如说青楼女子,也太诡秘了些。于月析柝来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步调倒有些阵法的样子。
“师兄,要解决它吗?”月析柝望着美人渐渐远去的背影,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