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陌红的手顿了顿,安慰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连他自己都明白,这样的安慰太过浅薄。
底层的人的命,一出生就被烙上了贫困低贱的烙印,这种感觉也只有自己才能心知肚明,旁人再怎么安慰也显得虚伪。
更何况,绮罗最开始是被自己的继父卖去了玉梨园旁边的醉红楼,若不是当年洪莲好心收下她,只怕她也早已跌入风尘成了那倚红卖笑的女子之一了。
“不过……我也算走运了。”绮罗复又笑起来:“能碰上洪班主买下我,公子你又是个外冷内热的主,对人也好,哪像那些个名角儿,整天对丫鬟仆人不是打就是骂的。”
“而且跟着公子还能拿这么多赏钱……”她故作夸张地对着那一捧银元说道:“果真是大户人家,天之骄子,出手这样阔绰……”
“这钱不是凌将军赏的。”柳陌红打断她道:“是杜老爷给洪班主的。”
“送茶水的小二说他看完了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就走了……”柳陌红冷冷哼道:“这么高傲,就别来这戏园子里听戏呀!”
“公子,你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听完你的戏后没有叫好的吧?”绮罗捂嘴偷偷笑道:“这才看不惯凌将军吧?”
“瞎说什么呢。”柳陌红一滞,转头道:“他爱听不听……关我什么事。”
妆台上铜镜映出男子潋滟眉目,有着与生俱来的风情万千。
那双杏核似的眼眸里水光一漾,似有泪滴要落下,幻梦一样的多情。
但是深深望去,里面却只有一片寂静的黑,带着深藏的孤傲与冷肃。
如同一只骄傲而充满了戒备的兽。
妆卸后的他少了一份妩媚温雅,却多了一份清冽隽美。
换了一身月白长衫,衬得身段越发纤细修长。
藏在妆后的容颜,便是如此更加让人充满征服的欲望。
“公子,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绮罗望着窗外浓黑的夜色,蹙眉道:“这都将近午夜了……”
“无妨,洪班主说唱过了今晚这场,准我明儿歇息一天。”他挑眉轻快一笑:“出去走走,不然整天闷在这戏园子里,还不得闷坏了。”
“那……我陪你吧。”绮罗咬唇道:“这么晚了,多不安全。”
“行了行了,你担心什么?”柳陌红失笑道:“能有什么不安全的,我就在这附近转转,走不了多远了,再说了,你一个姑娘家,能保护我么?”
“那好吧。”绮罗摇头道:“现在你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早点回来啊。”
“知道了。”柳陌红推开门,无奈道:“明明比我还小两岁,怎么就和班主一样啰嗦……”
轻笑着踏过门槛,月色如水流泻过石阶转角。
戏台空旷,只有寥寥的下人在做一些洒扫之事,见到他不外乎低头做个福道“柳老板”,他笑着一一颔首,玉梨园的顶灯已经关上了,昏暗的光线摇曳明灭,依稀能看到散场后座椅散乱的轮廓。
街道上冷冷清清,偶有深夜的车夫拉着车呵着白气快速跑过,留下一串急促清脆的铜铃声。
没有人会注意到,那贴着墙根静静走过的单薄人影,便是这名满四座的戏魁柳陌红。
没有了那一台繁华的戏,他也只不过是一个看起来如此落寞的茕茕之人。
四周静的连风拂过青石板的声音也似乎清晰可见。
他抬手压着额角,今夜唱戏的时候便已经发觉了,脚步虚浮无力,连个挽花的步子也踩不好,如今被这冷风一吹,太阳穴亦是隐隐作痛。
莫不是染上了风寒……
他扶着砖墙慢慢走着,看来明日得让绮罗去医馆的大夫那里抓副药来煎着吃了,风寒这种病最是拖不得的,这一拖就要把嗓子给拖坏……
“今晚多谢将军应了家父的约……”是女子清细的声音:“家父挂念此事已有多天了,好不容易才请到了将军……”
“杜小姐深夜等在路上,就是为了责备在下么。”男子特有的低沉磁性的话语撞进柳陌红的耳膜。
“怎么敢……”女子敛了笑声道:“只是有些遗憾,都说柳老板的戏只应天上有,我这俗世之人想要一闻,家父却不让我去。”
“令尊是为了小姐好。”男子不紧不慢地淡淡道:“戏院这种地方,女孩子还是少去为妙。”
果然啊……
柳陌红停在原地扶墙想着,再怎么好的戏,在世人眼里,也不过是些消遣作乐的玩意儿,上不了台面。
晕眩感越来越重,眼前的景物逐渐与夜色融在一起。
“杨海,送杜小姐回去吧。”
他听见那男子这样说着,立时便有人应了,接着便是车轮扬尘而去的轰鸣声。
是走了吧……
他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渐渐贴着墙面坐下去。
不知道绮罗会不会着急,会不会跑出来找他……明天回去肯定又会因为不爱惜身体被班主骂一顿……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夜里的潮湿露水顺着冷墙窜上来,从骨子里透出的凉气在四肢骨髓里游走着,偏偏额上还热的发烫,冷一阵热一阵激得人眼前发黑。
脚步声在他面前顿住。
他只看得见一双锃亮的皮靴停在视野内。
是军靴,看这顶尖的做工不知道得花自己唱多少出戏才赚的来的银元……
再往上看是修长笔直的双腿,青绿的军装更衬得来人高大挺拔,脸是模糊的,他只看得清那双黑曜石一般漆墨深邃的眸子,仿佛能吸附柱漫天星光凌乱,直直望进人的心里去。
是谁呢……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凌霄城怔怔的看着晕倒在自己眼前的人。
月白竹杉映着他被烧得嫣红欲滴的面颊,长长的羽睫轻轻颤动着,如同舞蝶的翅膀。
——是今晚那个叫柳陌红的戏子。
他在他面前站了一刻,还是附身抱起了柳陌红。
入手的躯体柔软滚烫,有轻微的梅花浅香。昏迷中的人发出一句模糊不清的嘤咛之后,便乖乖地伏在了他的怀里。
——抱起来比一只猫儿重不了多少。
凌霄城想了半晌,却不记得玉梨园到底该朝那个方向走。偏偏他刚刚才吩咐了杨海送杜扇锦回去,此时连个支使的人都没有。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柳陌红,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病态的红潮,却更添了几分别样的媚惑,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发烧的缘故,紧紧地蜷着身体微微颤抖着。
褪去了戏台上风华绝代的迫人光彩,他在月华下像个孩子一样显得无助而落寞。
银白月华下,这个孩子被他抱在怀里安静昏睡,纯洁的不惹尘埃。
凌霄城浅浅一笑,抱着他朝着凌府走去。
身后落下斑驳的影子,映在青石板上平宁而祥和。
第3章:素春一碧桃花色
凌府本来是他大哥凌墨白在上海置办的房产,只他此番被派往上海驻军,便没有住将军公馆,而是选了这么一处深远的宅子。
杨海早已等在门口,远远地望见他,连忙迎上去道:“将军,杜小姐已经回府了,杜老爷说下次登门拜访将军,我没敢应……这是?!”
他愣愣地看着凌霄城怀中的人。
“这不是……这不是那个柳老板么?”他瞪大了眼睛:“他怎么……?”
“发烧了,应该是染了风寒。”凌霄城淡淡的答道。
“那……要我送他回玉梨园吗?”
凌霄城顿了半刻,还是答道:“不了。去请个大夫来,要快。”
“……是。”
杨海欲言又止地朝着医馆的方向小跑去。
凌府并非是仆从成群,凌霄城生性喜静,除了杨海与警卫外,他只留了少数几个沉默忠心的老人。
两扇沉重的木门板是货真价实的清朝留下的沉香木,门上的丹漆金钉铜环是亲王府四城正门特有的。
这宅子粗粗看去并不大,却极为幽深清雅,青石路曲曲折折的来回环绕,仔仔细细的走遍了也需得三五个时辰。沿路都亮着嵌在墙内雕成了花球状的灯,暖黄灯光从镂空灯罩中透出来,洒下一地细碎斑驳。
“老秦。”凌霄城换来守夜的老仆:“别的人都睡下了?”
“都睡了。”老秦恭声答道,对柳陌红也不敢多问,应道:“将军,府中现在没有收拾好的客房,要不……我这就去把他们叫起来收拾?”
凌霄城这才想起由于自己闭门扫苔,拒不留客,便吩咐下人不再每日打扫客房。
“不用了。”他举步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去打盆热水来,待会儿杨海会带医生来,你先去把药炉备着。”
“诶。”老秦急忙去开了大厅的灯,又问道:“要去煮些粥来吗?病人吃粥最是有益了。”
“他今晚应该是不会醒了。”凌霄城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说道:“你先去熬着吧,明早再热一热便是。”
大厅内的座钟长长的铜针转过了十二点,有轻微的响动从前门传来,越发近了,却是杨海领着个背了药箱的少年,那少年长得清秀精致,看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想必是刚从睡梦中被生生吵醒,此时还在不耐的擦着惺忪的眼睛。
“那家医馆的大夫出门去了,只留下这么个小药童,他说只要是些寻常的病他也能断会治。”杨海解释着,一边瞅着锦被中烧得满脸通红的柳陌红。
“这是病人?”少年看也不看凌霄城一眼,走上去拿手背试了试柳陌红额上温度,一手探进被里把着脉,细细沉吟道:“普通的风寒罢了,煎服药下去便能烧退。不过……这脉象看起来,病人长期缺乏休息,饮食无律,脾胃不佳,多半还有胃疼的老毛菠……啧啧,这身体看起来没事,实则虚得很,现在没什么大碍,等到过那么二三十年,人老了,咳嗽肺寒这些病根就全都出来了,要真想治好,最好还是长期煎着药好生养着……”
少年人虽不大,一番话却说得老练圆溜,颇为有趣。
话音未落,他已经从药箱里摸出了纸笔,行云流水地写好了药方。
“拿着呀,傻站着干什么。”他冲杨海扬了扬手中的药笺,“快去抓药,烧得久了变成肺炎就难治了。”
杨海并未答话,而是转头看了看凌霄城,见后者微微点了点头,才从少年手中接了药方,低着头从房中退了出去。
“病人这身体要多调理着,一看就知道是个平时不懂养生的主儿,肯定是拼命忙着,吃饭也不注意……照这么下去长年累月的还不得拖出大病呐……”少年还在絮絮地说着,又转头对沉默不语的凌霄城奇道:“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恰逢老秦端了热水绸巾进来,凌霄城淡淡开口吩咐道:“老秦,送这位大夫出府,记得给三倍的诊金。”
少年突然恍然大悟道:“哦,你怕我在这呆久了看出你们的关系?放心啦,我不会说出去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不会歧视你们的……”
老秦闻言偷偷拭了把汗,半推着少年一边赔礼一边出了门去,远远地还能听见少年清脆的话音。
……关系?
凌霄城看着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来的柳陌红,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比路人亲密不了多少。
——这躺在他床上的人怕是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吧。
自己也不知何故这样心血来潮地捡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回来。
——他向来是不喜欢麻烦的。
“娘……”床上的人不安的动了动,发出模糊的呻吟:“别不要柳儿……”
凌霄城看向他,潮红的脸上尽是委屈与恐惧,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
“娘……”柳陌红紧紧蹙着眉:“娘……不要卖了柳儿……”
——大抵又是一出贫户卖子的悲剧吧。
凌霄城将雪白的绸巾浸入热水中,又想起那个少年说柳陌红身体底子虚,饮食无律,想来戏子这一身份也是着实不好当,要唱到像他这样红,不知私底下要吃多少苦、挨多少打,才能唱出今天这么个风华绝代的柳陌红。
想到这里他手下动作不由得放轻了些,柔软的白绸擦拭过柳陌红鬓角渗出的汗珠,让他发出几声舒服的喟叹。
“娘……”柳陌红低低叫出声,柔弱无骨的十指抓住凌霄城的手腕:“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柳儿怕……”
凌霄城停下手上动作,柳陌红墨黑的长睫颤动的更加厉害,有碎晶般莹亮剔透的水珠从紧合的眼帘滚落出来,滴在他的手背上,带来温热的湿润感。
“……别怕。”
他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抬指安抚性地拂过柳陌红的脸颊,轻声抚慰道。
杨海捧着一碗煎好的药汤刚刚踏进凌霄城的房间,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画面。
自家向来淡漠疏远、仿佛永远孤傲狷介的将军大人,此时却目光如波地看着床上的那个男子,手指抚着男子的脸颊,怜惜而温柔,比窗外的似水月华轻绵得更让人心动。
杨海低下头会心一笑,极轻微地合上了房门,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不明所以的老秦看着他诧异道:“杨总管,你不是要进去送药吗?”
杨海没有答话,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了起来。
夜色轻纱般笼过人间,寂月静静地渐染过隅角深院。
第4章:半空烟雨,惊梦游园
柳陌红是在满室的谷物清甜香味中醒过来的。
晨光已经晒进了窗棂,雀鸣蝉唱更显得脉脉闲庭幽静雅致,明黄的幔帐用丝绳捆在红木床柱上,垂下的素色流苏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而轻轻摇曳着。
他几乎无力地支不起身来。
一来是昨夜一场高烧让他全身没了什么力气,二来是他从未睡过这样好的床。
身下铺着的锦缎用细线绣着精细的青花暗纹,柔软得仿佛能让人陷进去,躺在上面就如躺在那云团上,怕是连市长大人家的床也没有这样暖和轻软。
他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睡过的床铺,从没什么记忆的童年,到现在大红大紫的梨园戏魁,床是换过不少,但无一例外都是冷硬的木板,无论铺了多少层棉被,还是会硌得人次日全身酸疼。因为洪班主说了,戏子的身子,必须的睡这种硬木板,只有这样身段才能练得纤秀挺直,久而久之便也就习惯了。
不过……自己怎么会在这样好的床上?!
柳陌红悚然一惊,撑起身子来向四下望去,他依稀记得昨日自己跟绮罗说要出去走走,半路上发了烧,听到一对男女的对话,然后好像在一个穿着军靴的高大男人面前晕了过去……
触目所见的房间宽大敞亮,地上铺着暗红的绒毛地毯,墙上挂了一幅墨宝,是句东坡词,“也无风雨也无晴”。寥寥的几笔虬劲奇崛,连他这样不懂书法的人也知道这是幅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