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去——我去!”一人倏然说。
司雷转过身,看清那人的容颜,不由结了舌:“爷爷……爷爷?”
乌炳安未至70,身子极是硬朗,走至他们面前,道:“我去做人质!”“不可,通商之事虽极为重要,却不能让爷爷涉险!”这是司雷说的。“那能为了孙子牺牲爷爷?”这是王爷说的。
乌炳安颇为伤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道:“我是为了我的师父,也是为了我……”
钟近文有许多弟子,也有不少儿子。他曾经当着众弟子众儿子说过:“我最出色的继承人,是乌炳安!”
自己少年气发,回到家乡想大搞改革。可是当他面对其他三部的质问时,他退缩了,他退至酒醉中,退至温柔乡。一回首,鬓上满秋霜,晃得人心寒!
“如果我当年有你这样的勇气就好了……”乌炳安赞叹地看了司雷一眼,“不过你有点天真,他有许多儿子,但是只有一位父亲!”
如果是司雷去的话,也许对方不会顾及。毕竟不是嫡长子……
“孙子怎可让爷爷如此涉险?”司雷沉下心,一定要阻止他。乌炳安却似没听见,自顾自说道:“师父已经死了,我还远么?”司雷的眉在瞬间放松。
人的生命多么短暂。他年少时满腹经纶,如今垂垂老矣,依旧一事无成。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爷爷……”司雷艰难地开了口,王爷盯着他,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传说,汉人的三魂之一在死之后,可以存活六十年之久,你师父还能看到!”
乌炳安展颜一笑:“是的,他能看到!”
司雷回至房间,摸摸郑昊的头:“辛苦你了,他道了几声幽云几声我?”
郑昊小声地回答:“幽云多得数不清,而你,未叫一声……”
与郑昊想的不一样,司雷面色平静,只是握紧了姬筮的手:“君许天下,我许君,死生不离。”
蒙古不只有草原:戈壁、森林都在蒙古的历史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戈壁,就是漠北漠南中的那个漠。大明北征之后,蒙古分为四部,它们围绕着的,就是这戈壁。其中以漠北蒙古喀尔喀的生存条件最为恶劣,因此民风也最为彪悍!七十年前,北方的饿国曾经入侵喀尔喀,建立傀儡政权,三十年前才被现在的王爷伊金打退。不过,也仅仅是打退而已,如此一来,喀尔喀的好斗之风更加强盛……
相比之下,喀尔泌人简直是在蜜罐中长大的一般。连走在去喀尔喀的路上也是如此胆战心惊!
司雷和乌炳安看着那丰润的绿色大地渐渐变为单调的灰黄,唯一的点缀不是白花,而是散落的白骨!“幸好有白骨,不然还不好认路呢。”引路晋商无意间的一句话,差点让身后一人从马上摔下来。
司雷亦感到身子一震,但是头之下,腰之上,分明有一杆硬骨将自己身子撑得纹丝不动。他抓紧缰绳,将腰挺得更直了,再回头一看,队伍之中凡姓乌梁海者,均无一丝胆怯,嘴角不由挂上一丝笑意。
晋商的腰也是十分直。
远方有一骑绝尘而来,司雷眯起眼,想看清那人马上所烙家徽,那知还没看清,就先见他弯弓,一箭飞来。
晋商忙拿起水袋一挡,箭发自百米之外,至处余威依旧强劲,生生洞穿水袋,谢向晋商眉心。恰在此时,司雷马鞭一甩,将箭打落。
箭发百米之外,瞄准眉心,足见技术之精,洞穿水袋,足见力气之大!
百步穿杨,不过如厮!
晋商二话不说,从包中拿出一只微型诸葛弓弩,来了个“横扫千军”,唰唰飞出一排箭,司雷目测足有二十支之多,只有两支打上马的脚,也不是要害之处。晋商道:“箭上有毒。”
下一刻,马倒地嘶鸣,马上人也摔倒在地。
“喀尔喀民风彪悍,果然名不虚传!”司雷看清那马上所烙家徽,叹道,“不知我这次出来,一共带了二十青甲勇士,你们之中可有能与之比肩的么?”身后众人私语好一会,才道:“万万不及,不止是我们,只怕我喀喇泌所有塔不让、青甲、平民、奴隶加在一起,也找不出一个!”
“加上晋商呢?”乌炳安拿过诸葛弓弩,细细查看,“你们还是不明白智慧和知识的重要啊!这弓弩的原型还是我师父复原出来的呢,也算一位故人了……”晋商道:“请明察,他先想要我的命,因顾及友情,故不瞄准他的头。”“我自是明了,只是那是一匹绝世好马,可惜了,你毕竟也没有受伤,请给我解药。”晋商掏出一个小瓶子:“外敷在伤口上。”“多谢,我们已至点了,你可以带其他晋商回去了。”
众人大惊:“半月之程才走了十日,这戈壁我们皆是不熟啊!”
乌炳安上前一步,道:“在下喀喇泌塔不让乌梁海乌炳安,不知阁下是喀尔喀众台吉中的那一位?”
那人是台吉?!众人大吃一惊,要知道,台吉和塔不让都是蒙古上层贵族,一般都是王爷或其亲属。王爷手下的得力干将就是青甲,下级的贵族。大概就是王侯和士大夫的区别。你见过那个王侯出门不带随从的么?乌炳安和司雷足足带了二十个青甲,外加持弓的平民打杂的奴隶共五十个,引路晋商数个,在戈壁上一字排开,如同一条黑龙。
对方只一人,马也只有一个。
那人起身道:“在下喀尔喀台吉孛儿只斤温古都查干,久仰第一才子的大名。本来想至乌兰浩特请乌达穆王爷前往我部一叙,不料,却在这里遇到!”
民风果然彪悍,出来都不带随从。众人不由对他大为欣赏。司雷亦不住点头,乌炳安却摇摇头:“有勇无谋!”
第六章:马头琴情
司雷问道:“请我阿爸去叙何事?”
“库里勒台。”
乌炳安当场色变:“所幸此次早日出发,孙儿,你快把药给他,治好马,马上起程!库里勒台是蒙古众部商议大事和推选总大汗的会啊!”
看到戈壁,会知道自然有多么残酷,看到喀尔喀,会明白战争有多么可怕……
喀尔喀竟也有一座城,道路泥泞,城墙斑驳,街上种着一株株街道树,每一株上都有被弓箭打出的洞!司雷看到一株格外残破的,数了数,道:“是11个。”树下一个少了一只腿的人咧嘴一笑:“你数错了,在当年的战争中,这树一共被打到了15次,不过有4次打至之前的洞上了!”
司雷只觉不寒而栗。
走到中心,也没看到什么建筑,只有大大小小的蒙古包,包门前可能有一个小摊,这是唯一的经济。司雷无意间看到层层蒙古包之间隐隐有一些断壁残垣,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没有建筑,只是现在没有,曾经有过,那将来呢?
孩子,让人心碎的孩子,在前方出现了:帮母亲洗碗的六岁女童,帮父亲剥皮的七岁男童。一位倔强的男孩发现司雷用同情的眼神看他,道:“我大哥在当童子兵,我二哥在寺宙中读书!”
他那里知道别处的孩子都是去学堂中去读书的呢!
司雷从怀中掏出一本江格尔画传,递给他:“我只是觉得你和这书里的英雄很像。”男孩摇摇头:“我只会读梵文,蒙文倒是不认识了。”“梵文学了有什么用呢?”乌炳安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念好经,下辈子投胎去好地方,最好是漠东蒙古,要不然漠南也满好。”
马上的两人都沉默了。乌炳安忽然大笑:“你比我老啊……”笑着,老泪纵横。
“都是那些俄国人的错,也是佛教的错,我们走吧,在他长大之前,这里会改变的!”查干温古都道,两人默默地走了。
就是这么个地方,要开库里勒台大会?乌炳安心中疑道,只怕喀尔喀只是表面上的主子,正主是其他两部中的一个!北方政局暗潮汹涌,开商只怕是遥遥无期。不由转身想安慰司雷,见他正出神,问道:“孙儿,你在想什么?”“在想怎么让喀尔喀也开商。”乌炳安一听此言,如同嗓子里卡了一团炭:“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那里管得了怎么多……”
司雷搔搔头:“开商是极好,怎么不行?”乌炳安长叹一声:“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管好自己家事,已是天下最了不得的了!”
走到中央最大的帐篷中,几位青甲拥着一位台吉出来迎接,乌炳安上前应酬,司雷行礼之后便退下,仔细打量着,只见那人衣着整齐,却不奢侈,这才向上打量他的脸。
面多伤痕,十分沧桑,眼如同冬日里燃着的两把火,十二分的热烈,喀喇泌及姬风两人却是一色目如守珠收敛内沉。从中可以看出人的性情来。腿虽然有一点罗圈,腰却十分直,是个人材,只是不好对付,司雷在心中道。
伊金请他们用宴,宴无准备,不是很多,幸好用完住的包就收拾出来了。司雷十分累,当即便睡下了。
半夜醒来,想起远在喀喇泌的姬筮,想到不知何时与他团聚,心中惆怅起来,就出包看月光,盼望着姬筮也在同时看月,那不就当看着他了?
外面寒风大作,司雷看着月亮,觉得月光皎皎,如姬筮之姿,也就不冷了。
忽然一阵马头琴琴声随风飘来,如怨如诉,司雷转过头,此时月已东偏,已经是后半夜,谁会在这时弹琴?司雷拿出鼓,念出神歌:“神鼓万变,随我心意:在天为鸟,遇地化马!”骑上神鼓向琴声处飞去了。
不知不觉到了城南,只见重重蒙古包之中,竟有一栋中原风格的小房!小房只有一层,故不显眼。虽然雕梁画柱,比喀喇泌晋商所立之屋精细华美,但梁小而窄,门却变态地大,屋沿也过分地弯,有几分猥琐之像。
不过为什么,司雷想起姬筮动人的风韵,嘀咕道:“他的同族怎么会建这个,不成样子!”
那屋沿上,正有一人弹着马头琴,着紫衣,那衣也不是蒙古服。
竟是一名和服男子!
难怪这屋子和晋商的一比,就像飞龙旁趴了条小蛇。那男子和姬筮一比,估计也是像飞龙旁趴了条小蛇。正想着,那男子回头了。
妖冶动人,妖冶动人,司雷脑海中被这四个字填满了。
他是妖的,眼的形状曼妙无比,眼睫毛弯而长,浓密黝黑。他更是动人的,只有动人才能真正绘出他的风韵:红唇欲滴,肤白胜雪,他不止是眼睛会说话,整个人都会说话: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无不在宣称:“我作证,唯有我才是至美!”
他的紫衣上没有任何花纹,司雷此刻却感觉上面开满了怒放的玫瑰。
“因怕扰民,我故在后半夜众人静睡时弹奏,不想还是打扰了公子。”他放下琴,行了赔罪礼。司雷忙摆摆手:“那里,那里,我是听得入神,想见见奏者才找来的,公子请继续,我只想凑近了听而已。”
他微微一笑:“难得有爱乐之人,就请你在我身边坐下吧,风大,远了会把声音吹散的。”司雷依言,那琴又响起来了,格外清晰。
正是月初,月缺了大半,勾起离人恨,这琴声又是极伤的,司雷听得分外惆怅。正在伤感之时,这琴声却突然停了。“公子?”那人惊异地道,面色沉青,身子摇晃,竟是中毒之状!他望向司雷,眼中充满了恨意:刚刚只有司雷一人在身边。
“初次相识,你——”
“不,不是我!”司雷有口莫辩,只得不断摆手。
那人一声冷笑:“不肯自己乖乖交出解药,就不要怕吃苦!永徽!”随着他一声呼唤,一人忽然出现在司雷身后,使出一记空手道。司雷只得用摔跤手招架,手下故意放轻,只是制住永徽,眼神看向秦乐者:他中毒了,自己却没有解药,若是拖下去,枉死了……
奏乐者慢慢伸出双手,抱住马头琴,司雷心中一紧——他的手已经大半隐隐现出乌青,不久毒气攻心,横死无疑!他也是知道这一点的吧,抱紧马头琴,抱紧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司雷突然放弃抵抗,任对方一记拳生生打上自己胸口!
纵无经脉之属,此处亦是脆弱非常:心脏要害就在胸口啊!
“呜”司雷吐出一口鲜血,洒在刚刚两人悠闲听琴的地方。
“你?”“你!”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叫。“公子……我真的是无辜的……只好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奏东者呆了:“你将清白看得如此之重?”“不,是为了你”司雷摇摇头,加重声音道,“解药真的不在我身上,你快查其他人,也许,还来及……”
拼命说完此话,司雷瘫倒在地。
“你真傻,不过一幅臭皮囊,至于如此么……”奏乐者心疼地道,也不去找解药,走至司雷身边,伸手轻轻拂过他的额头。
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下毒者是永徽!他将毒药抹在琴弦上,待奏乐者弹得兴起,手指流汗之时,毒药就会溶在汗里,浸入体内:而他,这个真正的始作俑者,毒发之时正在下面待命,谁会怀疑这个在数米之外的人呢?
撞上司雷这个替罪羊更是合永徽的心意,他此时想着的是“初花这个蠢才,整死了自己唯一的帮手,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初花低头看着司雷,永徽的嘴角浮上一丝不引人注意的笑:很快就能看到他毒发身亡的凄惨之景象了!
“解药能从何查起呢?我还是用最后的时光静静为公子弹上一曲吧,希望你不要忘记我……”初花说着,抱起马头琴。
马头琴内刀光一闪,几把苦无从琴洞中飞来,直冲永徽,永徽大惊,忙侧身躲过:“主上,你这是何意?!”初花冷然:“一谢永徽赠药之恩耳!”永徽大笑:“可怜你还是慢了半拍——你已中毒。我是死也不会将解药给你的,那怕我自己被你的苦无毒死!”他面目狰狞地道,“更何况你根本没有打到我!”
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司雷,永徽笑得又欢了些:“明天别人见到你的尸体在这里,自然会认为这小子就是凶手,可怜你连死也不安生——要为这小子提心吊胆!”
初花不动声色,继续弹着。手指翻飞,素弦晶莹,煞是好看!
永徽睁大眼睛:初花原本乌青的手渐渐又恢复了白皙!
怎么会?
初花洒然道:“蒙古人崇拜火神,所以我刚刚用圣火对马头琴进行了洗涤,不知你西学学得如何,可知,有一种化学反应名叫焰色反应:金属会在火焰的高温之下变幻出不同光芒。真是不巧”初花拨了几下琴弦,琴玎咚作响,道:“你下的毒是锶,虽然剧毒无比,可惜它的颜色是独一无二的血红色呢!”
永徽面如死灰:“是么……”
“任何重金属的毒都可以用牛奶来解,上来之前我用奶轻轻一洗,为了骗过你,服用自己的毒药假装中计,不过刚刚我已经偷偷服下解药了。”初花巧笑,妖孽无比,“火神,庇护蒙古香火之神,牛奶,蒙古至贵之食,你是败在了一个伟大的民族之下!”